不知道应该算是顾易宸眼光不错还是老天爷发了回慈悲，这家旅馆的温泉真的很舒服。这大概是我这趟出行唯一的好运气。
秋夜刚刚弥漫开来，远方的夜空挂着几颗星子，亮如某人的眸子。纯粹的事物总得要突兀的事物来装点才更能突出其特征，一如山中的鸟鸣，夜空中的星，又如白人脸上的小雀斑。
正是晚饭的时间，温泉池原本就稀疏的客人渐渐走光，我安静地靠着背后的岩石，手指摩挲着一片从头顶掉下来落在我肩上的梧桐叶。
我想起，曾经有一个穿白衬衫的少年，他摘下我肩头的树叶对着阳光搁在眼角，笑着说：“你看这树叶，就像一只蝴蝶停在你肩上。”
我是怎么回答的来着？我说：“关殊哥哥你讨厌，你干嘛要摘下我肩头的蝴蝶。”
关殊是我的初恋，而我不是他的。关于这个问题我苦思冥想了好久终于能够想明白原因，他大我四岁，三年一代沟，我俩之间隔了一又三分之一个代沟，这一又三分之一个代沟，足以让一个女生或者很多个女生趁虚而入，毕竟十七岁的关殊，有着清爽的短发，洁白的牙齿，明亮的笑容，几乎是那个年龄所有女孩心仪的对象。
那个夏日，我放学后背着书包在他学校的大榕树下等他。他抱着篮球满身是汗地朝我跑来，不忘递给我一支冰棍。
就是在那棵榕树底下，我吃着冰棍，看着一个长发齐刘海的女孩红着脸递给他一封情书。那个长发齐刘海长的很好看的女孩叫做唐琳琳。
关殊以前跟我讲，每个人的名字和他自己的性格都是很搭的，冥冥之中这个人的性格就会成为他名字的那种风格。比如夏岚，名字的风格就是热情而充满活力的。比如唐琳琳，我偷偷地查过新华字典，“琳”指美玉，喻美好珍贵的东西。我不乐意，为什么她的名字就那么好听，虽然我心里是觉得她长得确实文静美好，跟美玉似的，但我是绝对不会承认的，太丧权辱国了。我抱着字典去找关殊，非要他给我个说法。
关殊无奈地揉了揉我才及肩的头发，说：“宁可，你的名字就跟你的人一样可爱，你看，一点都不输给唐琳琳。”我一想，果然是这样，乐滋滋地跑开了。很多年以后我想起这件事，觉得当初关殊一定解释错了我的名字，宁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固执到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地步，这才应该是我。只是那时候他宠着我，我不需要表现出固执和任性，就可以轻易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名字的风波过去以后，唐琳琳就成了关殊的女朋友。
我不喜欢唐琳琳，我那时候把我对她的不喜欢归结为她抢走了最疼爱我的哥哥，其实关殊对我的疼爱从未改变过，他依然会抱着篮球朝我跑来，然后递给我一根冰棍；依然会把我面前的牛肉面里的香菜悉数挑出；依然会在夏夜的晚上溜到我的窗户底下陪我讲话，一起听蟋蟀唱歌。不同的是有时候他的身后多了个女孩，有时候他的手心里握着另一只手，有时候他的臂弯里挂着另一个女孩。可是我不喜欢那个女孩啊。十三岁才读初一的我，根本就分不清爱情、友情还是亲情的，那种感觉，大约就是老师发的糖被别的小朋友给吃了。
我不知道的是，“别的小朋友”认为是我抢了她的糖。
那年的四月三十号下午放学以后就开始进入五一长假，我和几个同班同学欢天喜地地在操场上庆祝七天的假期。长假对于中学生来说永远都是天大的喜事。我们在操场上奔跑嬉戏，用一早准备好的水枪打水仗，直到每个人都湿哒哒，头发上滴下的不知是水还是汗。
天蒙蒙黑的时候，我与夏岚踩着月亮投在树上落下的阴影打算回家。
夏岚问我：“明天是关殊哥哥生日，你准备了什么礼物？”
我大叫一声，惊醒了一树小麻雀。
夏岚瞥我一眼，说：“你不会又没准备吧？去年某人就忘了关殊哥哥的生日，后来怎么着了来着？”
我当然记得后来怎么着了。后来关殊哥哥很生气，三天没有搭理我，那时我天天追在他后面赔礼道歉，又拎书包又递水，他的同学朋友看见我就吹口哨，叫我“小格蕾丝”，最后他终于黑着脸答应再给我一次机会。
而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这个“机会”，好像被我落在了教室里。
我将书包一把塞到夏岚怀里，边跑边跟她交代：“你先回家，我去教室一趟，去去就回。”
我跑得飞快，隐约只能听见夏岚在后面“哎，哎”地喊我和耳边的风呼啸而过。
我从小丢三落四，常常把作业本和习题册落在教室，于是我用一包喔喔奶糖贿赂了我们班生活委员，自己配了一把教室的钥匙。在学生时代，掌握一把教室钥匙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可是对于我这样一个究极进化的迷糊虫来说，掌握一把教室钥匙也没什么用，因为当我气喘吁吁站在教室门口的时候，我摸摸了口袋，才想起钥匙在书包的侧袋里。而我的书包，在夏岚的手里。而夏岚，大概已经快到家门口了。
我懊恼地站在门口，在心里比较了一下“再次得罪关殊”和“回家一趟再回来”这两件事哪个更痛苦一点，最后没有得出结论，这时我看见教室后窗的窗户还留了半扇。
这时候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空旷的校园安静得出奇，只剩下细长走廊的尽头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我望望窗户，咬咬牙跑到草丛里搬了两块石头垫在脚下，攀着窗棱爬上了窗台。然而我往下一跳，右脚先于左脚着地，一时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力，我整个人歪倒在地，真疼。
我拖着右脚摸到座位，从抽屉里取出一只蓝色硬纸盒，心安地拍了拍胸膛。
精神上的紧张骤然放松，脚上钻心的疼痛一下子传来，涌上神经末梢。我想我一定是崴脚了，而且崴的不是脚踝而是脚背，这简直是太背了。
我是一个完全的右撇子，此时右脚受伤左脚根本使不上力，无法再从窗台出去。更背的是学校为了防止学生夜晚留校，教室在晚上都是断电的。
漆黑的夜晚，脚上的疼痛，巨大的恐惧渐渐袭上我心头。小时候关殊给我和夏岚讲过许多鬼故事，导致我在心中形成一个强烈的潜意识，那就是学校、医院、墓地并称幽灵出没的三大频发场所，而且古今中外的鬼都喜欢在人烟稀少的夜晚出没。我吓得哭都不敢哭，生怕哭声将鬼给引来。
我悄悄地安慰自己，夏岚看我没回家，肯定会来找我的，她知道我在这。关殊也会来救我的。如果他敢不来救我我这辈子都不会理他，就算他天天跟在我后面拎书包递水也没用。还有我爸我妈，你们可就我这么一个女儿。
身上的衬衫还浸着水没干，近五月天的夜晚透着凉意，我打了好几个寒颤，将盒子搂得更紧。
可是如果没有人来救我怎么办？七天的长假，教室不会有人来的，我会不会饿死？这样想着，泪水汹涌地在脸上肆虐，困意和饿意也渐渐袭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隐约听见走廊上有纷乱的脚步声，我一动也不敢动。
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我听见关殊的声音，低沉沙哑，一点都没有往日的清澈和煦，我甚至能够听出里面的疲惫。他说：“可可！宁可！你在里面么？”
我欢喜地说不出话来，全身都松懈下来，号啕大哭。
门很快被打开，我看见关殊和夏岚冲进来，还有唐琳琳。我爸妈没来，他们对我一直采取放养式的教育方式，将我交给关殊向来都很放心。
关殊冲到我身边，捧起我的头揉我的头发，我哭得更厉害，把脸贴在他身上哭。他轻抱着我。我边哭边说：“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我快饿死了冻死了吓死了。我脚也崴了，我出不去。”
他拍着我的背，柔声说：“没事了，我来了。我也吓死了你知道么？还好你没事，还好你没事。”
我伸手抹了一把泪，瓮声瓮气地说：“哪里没事？我有事，我脚崴了，疼死了。”
关殊轻轻地笑：“都有力气撒娇了，看来是真没事了。”
最后，关殊是背着我回去的。
我趴在他背上的时候才真正觉得安心，嗅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我终于可以安稳睡去。
我再次有意识的时候，扑鼻而来的竟然是消毒水的气味。我费力睁开眼睛，惊奇地发现我爸妈都在床边，而我躺在医院的床上，手上还挂着点滴，鼻子上罩着氧气面罩。
我心里有点害怕。一是我一直以为病人病危的时候才会戴氧气面罩，而我只不过崴了脚，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以这样的姿势醒来。二是我刚刚经历了被锁学校，如今刚睁开眼就发现身在比学校更加恐怖的医院，这情景转换得有点诡异。
我妈看见我醒了，忙催我爸去叫护士，而她就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我妈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然后松了口气，又问我难不难受。我觉得挺难受的，可是碍于口鼻上的氧气罩，实在说不出话来。
从我妈口中我知道了那天我昏迷之后发生的事情。脚上的伤并没有大碍，休养几天就好了，可是我被关殊送回家之后就开始发高烧，这便进了医院。
我妈在说这些的时候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一度以为得了病的不是我，而是她。
一场重感冒让我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后来回家又躺了一个星期。
这期间夏岚来看我。
她一看见我就哭，使劲地哭，我哭笑不得地给她递纸巾。夏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可可，都怪我都怪我。如果我当时陪你去教室就好了，就不会留你一个人了。关殊哥哥狠狠地骂了我你知道么？”
我惊奇地问：“关殊哥哥骂你干什么？其实我还要感谢你提醒我，不然我又会忘记给关殊哥哥送礼物了。”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忙问夏岚：“今天几号了？”
夏岚说：“五月四号啊，有什么问题么？”
我哀嚎着就要往后倒：“我又错过了关殊哥哥的生日，他要生气怎么办啊！”
夏岚一把将我拉起来，鄙视道：“瞧瞧你这点出息。那天关殊把你背回家后，我就把你那盒子还给了他。”我捧着夏岚的一张圆脸，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爱。夏岚好不容易从我手里挣脱出来，问我：“话说你那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啊？”
我“嘿嘿”一笑，躺倒在被子里。
后来关殊也来看我。
我原以为他会很满意我送他的礼物的，可是他一见我就板着脸，那样子简直比去年忘记送他礼物还要可怕。
我忐忑不安地瞅着他，半晌，才从嘴里挤出三个字：“我错了。”
他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轻飘飘地问：“错哪儿了？”
我低下头组织了一会儿语言，答道：“错在又一次忘记了礼物，罪加一等的是没有亲自将礼物交给你。”
然后我听见关殊叹息一声，他无奈地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说：“笨死了。”
我不满地辩解道：“哪里笨了？你见过比我还聪明的女生么？”
他挪了挪位置，坐得离我更靠近了一点，说：“那么聪明还会被锁在教室里出不去？”
我的脸“刷”的一红，狡辩道：“那，那还不是因为太着急了嘛。”我悄悄隐藏起窘迫，恶狠狠地问他：“那你到底喜不喜欢我送你的礼物？”
我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他说“喜欢”或者“不喜欢”，只是我抬起头的时候，正好撞入他干净明亮的眸子，里面正泛着盈盈笑意。
柔暖明媚的五月，一半是温和沉静，一半是热烈活泼。半个多月后，我终于又呼吸到春末夏初新鲜的阳光味道，我常常看见阳光跳跃在我身旁，落在关殊的白色球鞋上，落在夏岚的紫色裙角。自从我病了一场，关殊看我格外的紧，常常来接我和夏岚放学回家，只是唐琳琳很少再出现在我们的三人行里。
而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我与唐琳琳再次相见会是那样一个情况。
周五下午，关殊去参加校篮球赛，我留在教室画黑板报顺带等他过来一起回家。
我从四点半等到五点半，没有等到关殊，却等来了唐琳琳。这个和美玉一样安静美好的女孩仍旧和我初见一样，长发齐刘海儿，温柔地笑着。我锁上教室门，跟着唐琳琳一起去找关殊。
我急于跟她叙述这些日子我发生的事，等反应过来，却被带到了学校外边一个偏僻的小巷里。
唐琳琳忽然甩开我的手，冷冷地说：“宁可，当别人的小三儿好玩么？”
我不解地问：“琳琳姐，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的脸上忽然流下两行泪，嘴边却挂着笑，那真是我见过的最难看的笑容，她说：“我真心待你，因为你是关殊的妹妹，我也把你当成我的妹妹。你总是出现在我和关殊中间，我已经很容忍了，可是你为什么还不满足，要一次又一次地把他从我身边夺走！”
她说的最后几乎是用吼的。我试图拉住她的衣袖，却被她狠狠甩开。
她擦了一把泪，继续说：“为了给他庆祝生日，我整整跑了两个星期给他准备生日礼物，那天晚上还在我家给他亲手做了烛光晚餐，可是我蜡烛还没点上，他就被夏岚一个电话叫走，只是因为你没有按时回家，就把他从我们的约会上拉走！我跟着他跑遍了整个学校去找你，后来他找到了，背着你回家，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你知道么？
“明明我才是他的女朋友，凭什么你总是插在我们之间，让我觉得我才是多余的那一个！”
我被她说的一头雾水，我说：“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我和夏岚从小就和关殊哥哥在一起玩，这么多年都已经习惯了……”
她尖叫着打断我：“够了！不要再跟我说什么习惯！”她突兀地笑了一声，说：“青梅竹马不是么？有什么关系，总之，一切很快都会结束的。”
她的身后突然出现了四个青年男子，胳膊上印着纹身的那种，我不由得害怕起来，说：“你，你们想要干什么？唐琳琳，你敢对我怎么样，关殊他不会原谅你的！”
唐琳琳显然被“关殊”这两个字刺激到，她脸上浮现出狰狞的表情，那原不该出现在她的脸上啊。
我害怕得全身发冷，一步步后退，直到身体抵住墙壁。我使劲抓住墙壁，拼命让自己震静下来，我说：“唐琳琳，你这是在犯法。”
而她对我的话置若罔闻。我咬咬牙，说：“唐琳琳，一开始我确实不喜欢你，我觉得是你抢了我和夏岚的哥哥，可是后来我觉得你真的是个很温柔善良的女孩啊，你和关殊哥哥很适合，可是现在，我忽然觉得关殊他看走了眼，我也看走了眼，你这种女生，怎么能配得上关殊？你就是比不上我与关殊十三年的感情。我就记得在小时候，关殊他摘了一朵花塞到我脖子里，我以为是毛毛虫，吓得大哭，抓起地上的石头就把他的脑袋开了瓢，他的后脑勺现在还有一小块疤痕，这你知道么？还有，关殊小时候被他爸在太阳底下罚站，我站在一旁陪他罚站，跟他爸抗争到底，他自己都热得不行了还是冲我笑，还伸手给我遮太阳，这你知道么？我拥有的是关殊完整的童年，不，不止童年，他的现在我也在参与，还有他的未来。可是你有什么？原本你已经拥有了整个他，可是却被你自己亲手丢掉了。”
唐琳琳狠狠地瞪着我，这一刻我却突然不害怕了，我想，我比唐琳琳真是幸运太多。
她尖叫着说：“宁可，我要看看关殊到底有多在乎你，我要看你身败名裂！”
我吓得蹲在地上紧紧抱住自己，闭上眼睛。身边是纷乱的脚步声，我的心里也如万马奔腾，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对待我，但我知道那一定是一件特别恐怖的事，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时巷口突然响起了警笛声，有人蹲下抱住我，我泪流满面。
周围一片嘈杂，我睁开眼睛，一下子掉在关殊温柔的眼波里，我看着他，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认真地说：“关殊，你不要跟唐琳琳在一起，她不是个好女孩。”
他没有犹豫，说：“好。”
他试图扶我起来，问我：“吓坏了？还能走么？还是又要我背你？”
我被他的“又”字伤害到，他真是随便一个字都能让我较真，我赌气说：“我当然能走，我还能跑呢！”可是我明明就蹲在地上，腿软得动都不能动。
最后我还是爬到了他背上。
我和关殊来到了学校，他把我放在石凳上，梧桐树成排地站在我们身后，坚定地守护那纯真无畏的岁月。
关殊说：“宁可，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这时一片半绿的梧桐叶飘下，就落在我肩上，我身旁穿白衬衫的少年轻轻将它摘下搁在眼角，对着温柔迷人的夕阳说：“你看这树叶，就像一只蝴蝶停在你肩上。”
我想，那真是我听过的最美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