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以后,原本我应该在下午来到海滩上,为那对年轻夫妇送上我的约定,但不幸的是,我又一次把自己折腾得下不了床。
两天里我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偶尔能够入睡却很快就会被梦靥惊醒,另一方面我潜意识里不允许我沉睡下去,因为我怕我一睡过去就永远醒不过来。
半梦半醒之间有听到轻缓的脚步声和刻意压低嗓音的说话声。我努力睁开眼睛,入眼却正是海滩上的那对夫妇,还有牵引他们而来的沈小语。
我委实没有想到他们会找过来,惊诧之余我立刻撑着身子想要起身,被人一把按住。
关殊也在。
他面无表情,声音冷硬:“你好好躺着。”
随即他起身朝那对夫妇欠了欠身,表情略缓和了些,语气也客气有礼:“抱歉,宁可她最近病得有些严重,若是怠慢了两位,还请不要介意。”
男孩说:“没关系,是我们夫妇二人贸然打扰了。”
女孩子上前一步,朝我笑了笑:“你好宁可。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辛孟,这是我老公,陈在舟。”
我笑道:“你们好。不好意思,说好今天要替你们画画像的,结果我却连床都下不了。”
辛孟眨了眨眼睛,说:“那就好好养病呀,等你的病完全好了,一定要替我们画,不可以赖账哦。”
“一定的。”我应道。
只是这个“一定”,究竟是在对自己说“病一定会好的”,还是在对辛孟说“一定会替你们画的”,这却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不得不说辛孟是个十分聪颖的女孩,她从众人的表现中能够察觉到我的病绝不仅仅是一场普通的伤风感冒那么简单,她也不加以过问,只是用最轻松愉快的方式祝愿我早日痊愈,并且字里行间都表示他们对我的失约不介意。
陈在舟冷不丁开口道:“宁可,听说我们见面那天你在海滩上弄丢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这两天我刻意不去想的这件事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人提起,我还是忍不住黯然了一会儿。也仅仅是一会儿。我很快收敛神色,笑容淡淡:“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丢了就丢了。”
我真是越来越会胡说八道,口是心非。
幸好现在,再也没有人会像顾易宸一样毫不留情地拆穿我。
可惜现在,再也不会有人像顾易宸一样毫不留情地拆穿我。
沈小语难得聪明一回,看出我有些心不在焉,立刻上前主动替我招待客人。她是这样招待的:“辛孟,你们之前不是说要在这里待上一个星期么?你看可可现在病着,她每天挺无聊的,我也挺无聊的,不如你们就在这儿多住几天吧。我们家酒店里空房间多的是,你们想住哪里就住哪里。”
辛孟瞪大眼睛:“小语,你是不是不知道你们家房价有多贵?我和我老公一路旅行下来住的都是三星酒店,偶尔奢侈一回住四星,你们家这种五星往上的我们压根儿没考虑过。”
沈小语笑眯眯道:“没关系,反正房间空着也是浪费嘛。”
听见沈小语的话,我紧紧地闭上嘴巴不再说话。既然她能够说出“反正空着也是浪费”这种话,就足以看出她果然名不虚传,完完全全没有继承一点点她那个博学多识的金融大亨老爹的头脑,对经济一窍不通。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曾爆发严重的经济危机,资本家们眼睁睁看着无数穷人食不果腹,却将堆成山的面包扔掉、将成吨的牛奶倒掉。不是这些商人无良无德,而是资本主义经济社会的必然规律导致。但是沈小语才不管这些。
像我这种应当视金钱如粪土的艺术家也不应该管这些的,但是我偏偏爱在顾易宸翻看财经报刊的时候凑上去看上两眼。他的目光没有丝毫波动,仍然三两行地往下浏览,嘴里倒是漫不经心地应付着我:“原来你对这些证券投资、财务报表分析感兴趣?”
我振振有词:“怎么可能?这种枯燥的东西当然只有你们这些枯燥的人才感兴趣,我这样生机勃勃的人还是比较喜欢关注人类的艺术与审美等情操高尚的学科。”
他终于给了我一个眼神,是淡淡的一瞥:“那你这么生机勃勃的人怎么还老爱往这些枯燥的东西上凑?”
我仰着头看他,笑眯眯地说:“因为看这些枯燥的东西的那个枯燥的人好看啊。”
这时他认认真真地看了我五秒钟,说:“那我们不妨来做一些不枯燥的事吧……”
我心中警铃大作,立刻从他腿上爬起来,装作勤学好问的模样指着杂志里的某篇文章的某段话对他说:“你看这些无良的资本家,宁可将生产过剩的食物扔掉也不愿送给穷苦的人,眼睁睁看他们饿死,简直跟法西斯一样可恶。”
顾易宸说:“对,宁可简直跟法西斯一样可恶。”他说这话时嘴角有绷不住的笑意。
“呃?”我愣了好一会儿,意识到自己方才说话的时候用了一个和我名字一样的关联词,半晌,我才憋出一句:“……顾先生,你这么幼稚你爸妈知道么?这种文字小把戏姐小学就玩腻了好么?”
他凉凉地瞥我一眼,说:“你自称什么来着?”
我立刻熄灭了气焰:“没……没什么。”
他说:“资本家们之所以这样做,一方面是因为这些商品是他们私有的,任何人都没有义务做慈善,他们这是在维护个人财产的私有性;另一方面是资本主义的剥削本性和私有制度的不合理性导致的,你确定要听么?我可以给你讲一个小时。”
我对答如流:“来,我们还是聊聊梵高和他的向日葵吧。”
顾易宸说:“……”
但我后来还是忍不住把话题往这个问题上绕,我问他:“哎顾易宸,如果你也是资本家,不对你本来就是,你会不会也为了要维护个人财产的私有性而视别人的苦难于不顾?”
他想都不想就说:“会。”
我愣了愣:“为什么?”
他抬头看向我:“对于二战时那些资本家来说,他们所拥有的商品以及背后的价值就是他们的私人财产,但是对我来说,那些并不是我的私人财产。”
我表示没太听懂:“那什么是你的私人财产?”
他的目光是难得的温柔,嗓音也温柔动听,他说:“你。”
我的脸猝不及防地一红,转过头去入眼便是一大丛绿油油的芦荟,当初种来是为了自个儿尝试着提取它的汁液自制护肤品的,对此顾易宸的意见是:“芦荟挺好养活的,想养就养吧。”
我盯着绿油油的芦荟给发烧的脸降了半天温,隔了好久才哼出来一句:“哦,那你还挺有眼光的。”
奇怪,这件事明明已经过去大半年,然而话语中的细节、顾易宸的神情、他所穿的衣服甚至芦荟盆栽所摆放的方位我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但我没想到我还能够再见到顾易宸。
直到隔了重重树影,我真真切切地看见他的时候,我仍觉得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辛孟和陈在舟夫妇果真应沈小语之邀在城堡酒店住了下来,除却偶尔出门采风,总会抽出时间来陪我说说话。我在床上又躺了三天,这才可以重新恢复行动力,但所谓恢复行动力,也仅仅是能够在城堡酒店范围内活动。关殊绝不会再允许我往海滩去。
这一天我和辛孟相携在酒店后花园闲逛,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说着话:“小语这两天忙得见首不见尾,也不晓得在忙些什么。”
我说:“他们这些写小说的生活一向没什么规律,有灵感了就要立刻捉住,但灵感这种东西神出鬼没,不分昼夜的。还好有宾少管她,不允许她颠倒作息。”
辛孟笑眯眯道:“那我觉得有机会我可以跟她讲讲我和我老公的经历,虽然平淡了一点,但说不定可以给她一些灵感,而我也很乐意看见我自己变成小说里的主人公。”
我来了兴趣:“你先给我讲讲。”
她立刻害羞起来,脸颊上爬了两朵红云,却也不扭捏,张口就说:“你觉得陈在舟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了想,回答道:“温和有礼,和关殊很像,但是可能是年纪的原因,会比关殊青涩一些。”我忍不住笑:“虽然你们家陈在舟已经结婚了,关殊还是单身,但是陈在舟却比关殊更像个少年。”
她也笑:“对啊。但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冒冒失失,吊儿郎当,调皮捣蛋,不把老师放在眼里,不好好学习,是最让老师头疼的学生。”
我说:“所以老师派你去带动这个问题男孩,然后你们俩日久生情?”
她说:“哪有这么简单呀。不过你说对了一半,老师是有把我们俩安排坐同桌,让我带动带动他,那是高中的时候。”
我感叹道:“看来天底下老师们普遍都喜欢用这一招。”
她继续说:“我试着带动了两个月,完全带不动啊,他太顽固了,不仅没有安分下来,反而变本加厉,我们俩天天吵架,有时候还打架。老师没有办法,再这样下去他就把我也拖下水了,老师就又将我俩分开了,隔得远远的。他抱着书离开的时候朝我冷哼了一声,丢给我一个后脑勺,头也不回地坐到靠墙的位置去了。我忽然觉得有些委屈,也不是舍不得他吧,就是莫名其妙眼眶就红了,我心里想他一定很讨厌我。
“座位调开以后我和他就跟陌生人似的,偶尔在走廊上碰见了也是一个比一个高傲,谁也不理谁。那个时候应该是夏天,一次自习课全班都在闹腾,我也扭过头和后桌的女生叽叽喳喳个不停。我正头顶上悬挂着一只吊扇,风扇把我吹得头懵懵的,鼻涕直流,我擤了三次鼻涕以后突然觉得风停了。我还以为停电了,往四周看看才发现其他风扇都好好地转着,只有我头顶这只停了。我知道风扇的开关就在他的位置那边,我偷偷地往他那边瞄了一眼,看见他正神采飞扬地和四周的男生嬉闹,理都没理我一眼。你知不知道那种感觉?就像是一股暖流从心里流过的感觉,那一刻我第一次觉得他吊儿郎当的小痞子样帅到不行,尤其那个时候有光线从窗**到他的桌子上,他整个人都像发着光的。”
我笑得不能自已,揉着肚子缓了半天才口齿不清地说:“你怎么就那么确定风扇就是他为你关的?万一是靠墙那边的另一个男同学暗恋你,一直在偷偷关注你的情况呢?”
辛孟愣了愣,神色忽然有些复杂:“我是不是结婚结得太仓促了?都没认真考证过当年的真相,万一真不是他怎么办?”
我也愣了,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如果辛孟真的去找陈在舟认证这件事,如果当初关了风扇的确实是别人,辛孟一怒之下和陈在舟离婚,他会不会杀了我?
我微不可查地抖了抖,连忙补救:“谁关的风扇都不重要,重点是你因为这件事就对陈在舟动了心,这正儿八经是你俩的缘分,躲也躲不掉。就算风扇真的是暗恋你的别的男孩关的,那也只能说明他和你真的没有缘分,是不是?你可不能因为这个就去跟人陈在舟胡搅蛮缠啊,不然他小痞子的脾气上来,过来跟我胡搅蛮缠怎么办?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会跆拳道也使不出来啊。”
辛孟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半晌,嘴里一字一句地蹦出字来,她说:“宁可,你神经病吧?还是说你们搞艺术的都爱这么天马行空、异想天开、胡说八道?”
“……”我说,“你们这些搞文学的都挺爱说成语的。”辛孟的职业是网络编辑。
她叹了口气:“看来这件事情不能让你信服啊,那我再说一个。”
我说:“好,你说你说。你说得挺好的,我爱听。”
于是她就说了:“其实风扇那件事我也没有想得很多,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我也不清楚我是不是喜欢他。直到一次周末休息,我家里出了一些事,我实在没有心思写作业,偏偏那次老师查的特别严。她站在讲台上居高临下地扫视我们……哦不,我不能再说成语了,你又该挖苦我。”她说到这儿翻了个白眼。
我笑了两声,连忙安抚她:“你说吧没事儿,我听得懂,我们这些搞艺术的也学过语文。”
她又翻了个白眼,接着说道:“老师就说作业没写的全都站起来,我就站起来了,站起来以后听到周围全是倒吸冷气的声音,我悄悄抬头看了看,发现全班竟然只有我一个人没写作业。老师显然也没料到我这个好学生竟然敢公然挑战她的威严,几乎就要发作的时候,忽然有凳子声响起,我就看见陈在舟站了起来,满不在乎地说:‘老师,我也没写作业’,我没办法描述他那个语气和表情有多么欠揍,这么一来,老师的怒火立刻就被转移了,劈头盖脸就骂了陈在舟一顿,最后罚我俩去操场跑十圈。
“我是好学生嘛,免不了有好学生的酸臭气,尤其是这样被老师当众批评,觉得丢脸极了。我就边跑边阴阳怪气地对陈在舟说:‘我真是倒霉死了,就这一次没写作业就被逮个正着。不像你,就没写过作业吧?被抓到也不觉得丢脸,反正也不亏。’他没有理我,又跑了半圈以后,他突然开口说:‘辛孟,我写了其实。’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里有些委屈,但是非常坚定,我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不是因为作业,而是因为他这样坦荡正直,我却在他面前表现了尖酸刻薄的一面。”
我忍不住说:“是啊是啊,他听到你那种话居然还喜欢你,面不改色地表白,看来果然是真爱。”
辛孟被我气得跳脚,扑过来就要掐我,我笑着欠身躲过去。我们这边嬉闹声太大,吸引了隔了两排棕榈树的另一边道路上的人,我感觉到有视线朝我和辛孟望过来,我立刻压低声音笑着对辛孟说:“别,我可不跟你在公众场合打闹,太丢脸了。”
然而我不经意望了一眼,隔了两层敦厚的棕榈树,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道路那边的人。那边其实是一群人,有五六个,但既然有那个人在,其他的人又如何能进入我的眼睛里?
棕榈树的叶子非常巨大,但是叶片中间开着宽阔的缝,是以丝毫不影响视线。我能够看见他,他自然也能够看见我。
是顾易宸。是医院一别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的顾易宸。
他的目光沉静却冷漠,不含丝毫感情,甚至连一丝愤怒也没有,就那样毫不掩饰地与我对视。不过四五米的距离,却像隔了千山万水的距离,跨了三生三世的时光。
辛孟的手仍然挂在我的衣袖上,她不明所以地看了半天,才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袖,小声说:“可可,你认识那个人?”
我回过神来,发现我竟然无法回答她这个问题。如果说不认识,我这个反应一点也不像不认识;如果说认识,老友阔别重逢为何连个问候也不说一句?
于是我说:“啊,算认识吧,不太熟的朋友。”
我被辛孟拉着渐渐走出顾易宸的视线,她低着头踢飞了一块小石子,说:“不熟哦,难怪。你这几天很少出门,都不知道最近来了很多人吧?”
我心不在焉地说:“噢,就是刚才遇见的那波人么?”
辛孟摇摇头:“是很多来来往往的车辆,听说要在酒店里办一场婚礼,新郎就是你那位不太熟的朋友,想来他应该不知道你一直在这里休养,不然就算不熟也肯定会给你发请帖的。对了,我有看到新娘子哦,是和那位先生一块过来的,非常性感可爱的女人,他们看起来非常亲密……”
就像是被陡然泼了一盆冰水,我突然克制不住地咳嗽起来,又担心树那边的人听见,急忙伸手捂住嘴,咳得满脸通红。
辛孟显然是被吓到了,她一边替我拍背一边说:“怎么回事?是不是今天出来太久了?快回去吧。”
我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伸手擦了擦掉出来的眼泪,笑道:“没事没事,可能是吹了风的原因,千万不要告诉关殊,不然他肯定得骂我。”
辛孟仍然一脸担忧地看着我。我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我们去找沈小语吧,我觉得她肯定对你的故事感兴趣。她就喜欢这种甜蜜美好的小情节,而且她的小说全都是HappyEnding,非常适合你。”
她提出疑惑:“但是大部分人都会觉得悲剧更能引发共鸣、让人回味无穷吧?总是完满的结局会不会有些单调?”
我在踏进回廊门口的时候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碧树苍穹,说:“大概是因为现实原本就不圆满,就让笔下的故事圆满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