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上人来人往，无论是探病的亲友还是医生护士，都步履匆匆，仿佛争分夺秒地在跟疾病和死神抗争。我手里是新鲜出炉的病例单，脑海里大夫的话还在嗡嗡作响。
关殊伸手扶住我的腰，指尖用力，似乎担心他一松手我就这样倒下去。他的声音向来温和有力，让人信服，此时此刻说出的话却前所未有的苍白，他说：“可可，我是医生，你相信我，我会请世界上最好的医疗团队为你诊治，我认识很多相关领域的专家。这个病只是麻烦一点，也不是没有治愈的希望……”
他说，世界上最好的医疗团队。
我笑了笑，是怎样严重的病才会麻烦到需要请世界上最好的医疗团队？
关殊一把将我揽在怀里，声音急迫而担忧：“可可，你哭出来，想哭就哭出来。”
我没有想哭，但当我想要弯一弯嘴角的时候，却怎样也无法再牵出一个完整的笑。我说：“哥哥，你帮我一个忙。”
我想起少年时期看过的一部由动漫改编的偶像剧，当故事里的两个人终于甜甜蜜蜜地生活在了一起，这个时候女主角湘琴被查出患了色素性视网膜炎并且终将失明，这个病还有极大的可能遗传给下一代。于是湘琴做出了这辈子最重大的决定，她给丈夫留了一张字条然后离家出走，她不愿意拖累他。
从前每当看到此类虐心的狗血剧情，我的心里就跟猫抓一样难受，年幼无知的我坚信爱和正义是可以击败一切的，冥冥之中会有上帝神明惩恶扬善，所有善良的人都会交好运，正如同童话故事中所写：他们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
我没有想过上帝常常爱打个盹儿。
当我抱着枕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盯着电视屏幕里离家出走的湘琴，我忍不住想要骂她傻。直树不会嫌弃你的，他会陪在你身边照顾你的，他心甘情愿被你拖累，最让他痛苦的不是你的生病而是你的离开，你知不知道？
少年时期的我想要拿枕头把电视里的女主角砸醒，然而事情真正发生了，我竟然做出了和湘琴一样的选择。
我知道我深爱顾易宸，所以我不愿意看到有一天我躺在床上无法动弹的时候他的难过。我以后可能会吃很多很多刺激性的药，我会发胖，头发也会变秃，我不愿意让他看见那样臃肿不堪的我。我希望我最后留在他记忆里的模样是最好看的，哪怕这个“最好看的模样”在他心里是一个铁石心肠、无情无义、把别人的真心随意践踏的、无比可怕的人呢。
我更加知道他是怎样爱着我，所以我不敢想象有一天我留他一个人，这个世界上会怎样。现在这样最好不过，他那样强大睿智的一个人，会很快将我忘记，一别两宽，从此各生欢喜。
我对关殊说：“你陪我一起演一场戏，你不一定会出场。如果我掌握不住了，你一定要出来救场。”
关殊沉默地望着我，说：“我不愿意。”
我说：“哥哥，我求你。我就只求你这一次。”
他有些愤然，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死死地锁住我，他低吼道：“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做？宁可，你竟然自私成这样！你永远都只顾着自己痛快，不考虑别人的死活。”
我的牙齿微微打颤，手指紧紧攥住上衣的下摆。
他继续说：“你从小就这样自私任性。你想做的事不管要付出多大代价不管有怎样的后果你都非做不可，你不爱听的话你扭头就走不给人丝毫机会解释，你的世界里只有你以为的对和错。现在，仅仅是出了个检查结果，又不是狂犬病一发必死无疑，就算麻烦了点，你慌什么？”
我说：“我没有慌。”
他冷冷地说：“我差点忘了，你还有睁眼说瞎话这个本事。”
他接着说：“你觉得你离开顾易宸对你对他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可是你有没有问过他的意见？”
我说：“这个意见我能问他么？”
有些事开口就无法挽回。我清楚得很，若是让顾易宸知道了我的身体状况，他什么也不会说，更加不会嫌弃我。他会尽其所能地宠爱我，会找一批一批的人治疗我，会在我疼痛的时候抱着我替我心疼，会在我觉得自己丑得不行的时候眉目温柔地注视着我，说：“脸要肉多一点才好看，身上也要肉多抱着才舒服，你这样很好。”想到这里，我的鼻子蓦地一酸，我赶紧眨眼睛。
你看，我怎么会不清楚呢？
但我想象不到，有一天我可能会死在顾易宸的怀里，我会很安详地离开，而他眼睁睁地看着我离开却又无能为力，他该怎么办呢？
我抬起头对关殊说：“只有他死心，这样我才能够放心。”
良久，关殊说：“好。”
于是就有了三月三十号在长陵江畔的一幕。三月三十号，是顾易宸和我在一起以后过的第一个生日，然后我送了他一个大礼。
沈小语问我：“随便哪一天都可以，为什么偏偏是那一天？”
我想了想，对她说：“可能正是因为是那一天吧。”
她表示不理解。
我说：“拿到病例报告以后我已经做出了决定，心里想着要在一个最合适的时机说出来。因为知道是永别，所以那几天我十分贪恋和他在一起的时光，他的影子、他的发丝、他的温度、他的嗓音、他的味道，他身上所有的细节，他所有的习惯，所有的这些我都想要完完全全地记在心里。直到他为了准备了那一出别开生面的婚礼，我觉得我简直要崩溃了，再在他身边待下去我就再也走不了了，我不舍得离开他。”
我笑了笑：“鲁迅先生不是说了嘛？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裂给人看。我在最好的气氛下说出最残忍刻薄的话来，更加能够让他对我死心，恨得更加刻骨。”
沈小语说：“鲁迅先生说过什么话我不清楚，但是你别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说：“其实吧，我还有一点点私心。”
沈小语竖起耳朵。
我说：“我嘴上说着希望顾易宸能够赶快忘了我，赶快找到真爱，赶快幸福起来。但我一想到他会把我忘了然后爱上别人，我的心就一揪一揪地疼。我一直不敢承认，其实我心里是不想让他那么快就把我忘了的吧。所以我选在那一天，让他以后一过生日就想到那天的悲惨经历，让他每年的那一天都恨我入骨，最好永远忘不了我才好。”
看来关殊说我自私，他说的一点儿也没错。
我在把顾易辰伤得彻彻底底以后，还不忘为了自己的私心算计他一回。我希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他每一天都可以过得开心快乐，但是三月三十号这天，我希望他可以用来恨我。只用来恨我。
沈小语说：“宁可你真是个纠结鬼。”
她又说：“不过换了是我，估计跟你的想法差不多。”
我摇摇头：“不，如果换了是你，你很有可能赖着宾少，一直赖着他，是不是？”
她有些自豪地笑了笑，然后说：“啊对，我确实会赖着他。”随即她的声音黯淡下来：“可可，其实我比你的情况好不了多少，我的病虽然不至于危及到生命，但会拖累我和宾一辈子，一刻也不能放松的。我有好多好多遗憾，很多事情想做又做不了，很多地方想去却永远也到达不了。你看这片大海多美，我天天在这里看着它，它包容着无数的生命。你绝不知道当时你跟许宽在海里比赛游泳的时候我有多羡慕。”
我揽着她的肩膀，说：“我现在也没办法跳下海游泳了，再也不能了。跟你一样的。”
沈小语哈哈笑着：“可可，也不知道咱俩这是谁安慰谁呢。”
阳光满满地盛在沈小语的笑容里，丝毫看不出此时笑呵呵的女孩就是刚才低沉失落的人。不知道是不是风太大，阳光落在我身上的时候我不能感觉到丝毫暖意。我和沈小语就像一只刺猬和一朵玫瑰，彼此相互拥抱着，一边取暖一边疼痛。
也不知道是谁在安慰谁。
沈小语托着脑袋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扭头向我道：“哎，可可你说我身体这么弱，这样拖累宾一辈子会不会不太好？”
我翻了个白眼：“那我们俩结伴私奔吧，你去跟宾少分手吧，我把你藏起来，保证让他找不到。”
她瞪大眼睛：“我不要，我要和我们家宾在一起。”
我笑了：“你看，你又不愿意。”
她仰起头，垂下的两条腿晃晃悠悠：“哎，这样一想就想通了嘛。我真开心。”
是啊，我真羡慕你。
这时有海风带过来一道飘渺的喊声：“可可，海边风大，回来吧！”
我一回头，关殊臂弯里挂了一条薄毯，正从远处走来。
沈小语一咕噜从石头上爬起来，用肘子戳了戳我，眨着眼睛说：“可可，你就这样跟关殊私奔，顾易宸知道么？”
我立刻朝她飞了一记眼刀，眼瞅着她缩了缩脖子，我恶狠狠地说：“第一百零一遍……”
她打断我：“好好好，知道了，第一百零一遍，关殊是你哥哥，关系最最纯洁的那种。”
我不说话。
她笑眯眯地挽着我的手臂，把头贴过来：“你放心，我和宾保证不会把你的行踪告诉顾易宸的，他现在大概还沉浸在失恋中不能自拔呢吧。哎不过啊，顾易宸有时候心情不太好的时候会来半岛上散心，就算没有心情不好，他几乎也是一年至少来一次，他要是过来怎么办？”
我愣了愣……这辈子，我还有可能再看顾易宸一眼么？
愣神之间关殊已经走了过来，他拿着毯子将我裹得严严实实，声音温润体贴：“今天出来得太久了，再不回去毛医生都要对我吹胡子了。”
毛医生是我的主治医师，是一个开朗而温厚的美国人，哦对，他还留了满满一脸经典的络腮胡。据关殊所说，毛医生是他在美国学医时候结识的至交好友，他手下带领着一支顶尖的医疗团队。现如今，毛医生和关殊和我一同常驻在V半岛上看护我，医疗队里其他的医生每两个月来为我诊治一次。
我第一次见到毛医生的时候，他上了就给了我一个巨大的拥抱，差点没把我浑身的骨头个压碎了。他表情夸张，手舞足蹈地说：“这位美丽的小姐，噢天呐，你就是关殊介绍给我的病人么？相信我，医生的职责不仅仅是治好病人的病，我们还会负责让你拥有美丽的心情。可能在治疗的过程中会有很多刺激性的手段，这些手段会让你的容貌不再鲜艳，或许还会让你失去飘逸的秀发，但我保证，我会尽最大努力挽救你的健康，并且让你保持愉快。”
他的这些话说得实在直白，却以他的方式让我很快接受了事实，毫不勉强。
我笑道：“谢谢你，大胡子医生，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关于毛医生为什么姓毛的这件事，他很得意地向我炫耀：“我的很多美国朋友取的中文名都是张三李四什么的，我才不要和他们一样庸俗。在中国，有一位我非常敬仰的领袖，我就用他的姓取了名字。”
对此，我肃然起敬。
毛医生是一个非常风趣的人，但这不代表当他谈及我的病情的时候仍能够引我发笑。他难得严肃地说：“宁小姐，我很遗憾地告诉你，你的病非常麻烦，甚至整个世界上，能够治愈的案例都非常罕见。但是你放心，我和关殊一定会尽全力的。如今医学飞速发展，同时，上帝也会保佑你的。”
我知道，并且感谢他的坦诚。
我患上的是一种结缔组织病，有些类似于系统性红斑狼疮，前期由肢体僵硬疼痛，发展为间接性的脑部疼痛，中期会有肺动脉高压的症状。
而我现在，已经病入膏肓了。
自从和顾易宸分开以后，我就蓄起了长发，这辈子第一次把头发蓄这么长，估计也是唯一一次能够把头发蓄这么长。
毛医生说：“宁可，你的头发很美，它和你的心一样柔软。但是我很抱歉，最多再过两个星期，你的头发就真的不能再留了。”
我怔了怔，说：“好的。谢谢你提前告诉我，毛医生。”
我在心里轻轻叹息，顾易宸，我的头发不能留了呢。你见不到我长发及腰了，本来是想要拍一张照片送给你的。
顾易宸，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生病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