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雪如同短暂春日里一枝盛放的玫瑰，极力张扬自己的青春与美丽。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这朵玫瑰的花期如此之短，或者说，上帝爱极了这个鲜活靓丽而孤独的女孩，早早地便召唤了她去。
高一结束的暑假，顾易宸的手机里突然收到一条陌生短信：“飞机马上要起飞了，两个小时以后我就到N市了！等我！”
顾易宸觉得莫名其妙，他的手机里从来只存着寥寥几个号码，乍一看见这样一条短信，他皱了皱眉，理所应当地以为是一条发错的信息。
而两个小时以后自然也没有人来找他。
倒是晚上吃饭的时候，电视新闻里播报了一条消息：“……当地时间15日13时，一架M市飞往N市航班号为KJ7039的客机在M市国际机场起飞时冲出跑道起火，已造成24人死亡，66人不同程度受伤……仅有少数原计划搭乘这架客机的乘客因不同原因改变计划，躲过这场浩劫。有关人员正在调查中，让我们来看看现场情况……”
顾易宸拿筷子的手顿了顿，他蓦地想起那条未注名的短信，点开收信时间——12时28分，他怔了怔。他下意识就按了回拨，一个标准甜美的女声说：“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若说M市里有什么他认识的人，那便是洛雪。一年前初中毕业以后，洛雪举家搬往M市，他是知道的。
会是洛雪么？
他告诉自己，不会。洛雪运气那样好，怎么会倒霉坐上死亡航班？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想我已经明白后来发生什么事了。大概是洛雪将运气提早给透支光了，其实也不能这么说——
我对顾易宸说：“我没有觉得洛雪她很幸运，真的。漂亮、乐观、善良、诚恳等等等等，这些美好的品质是需要有人赏识才能有其意义。但是她有这些，却没有得到女孩子们的认可，反而给她带来各种各样的不幸。她嘴上说着别人越是讨厌嫉妒她就说明她越好，但她心里真的是这样想的么？她也是很渴望女孩的友情的吧。”
十分钟前我打开了车窗，因车子里长时间烘笼着暖气，熏得人有些头晕眼花。有寒气透进来的时候，人会陡然一机灵，另外万一顾易宸说到我不太愿意听的内容，霎时我还可以骗自己手脚的冰冷是来自于外界的严寒而不是内心的凄凉。
此时顾易宸正掠过我望向窗外，目光辽阔而深邃。他思考了足足一分钟，才喃喃道：“是……这样？”
我的眼神黯了黯，看，我是多么地有先见之明啊。
顾易宸接着讲述：“很快我就了解到事实，原来洛雪真的在那趟航班上，那条短信也确确实实是出自她手。”
我在心里疯狂吐槽：“废话啊我猜也猜到了还用你说？”但我仍然表现出乖巧聆听的样子来，我想知道在那以后顾易宸是如何想的。
大学时代的夏岚同学曾在金融方面展现出惊人的天赋，但她的金融学得有多好，计算机学得就有多差。那时候大学生们流行考各种证书，英语四六级证书、计算机二三四级证书、会计证、司法证、秘书证等，当然现在的大学生们也流行考。夏岚其他都还好，就是计算机证书卡在二级卡了好多年，她以此为耻，不愿意让人知道，但偏偏整个商学院没有人不知道大神顾易宸的女朋友、一度被大家奉为女神的夏岚同学计算机二级死活都过不了。
最后她得出结论：信息时代的一大特点就是，无论是喜讯还是噩耗，无论你想不想知道，消息总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传到大家的耳朵里，想拒绝也拒绝不了。
所以即便顾易宸没有刻意去了解，洛雪的死讯也很快传遍了他们初中的所有社交圈。
他握着手机，一遍又一遍地看那条未显示发信人的短信，洛雪对他说“等我！”，但他永远也等不上了。
他说：“洛雪于我而言不过是初中三年的同桌，比普通同学略微亲近一些的朋友，她搬家以后我也没想过这辈子还会不会再见到她，也没有想要见她或是想要不见她。但是忽然得知她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很难过。那是我第一次为一个除了家人以外、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人难过。”
我的手脚依然冰凉刺骨，但我此刻很清楚，这千真万确是因为这个寒冷的天气，而不是因为顾易宸的话。
当他坦坦荡荡说出他因为洛雪的死而难过，我心里反而有一种温柔的宁静，我开始明白他的心意，无论顾易宸再怎样睿智而强大，那时的他都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个从来没有见识过除正常的生老病死自然规律以外的灾难的少年，一个外表冷酷疏离内心却柔软脆弱的少年。他和洛雪一样孤独，那个陪他一起孤独的、笑靥如花强装开朗的女孩骤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他怎么会不难过？何况那个女孩还……
“她喜欢我。”他蓦地说出这句话来，我始料未及，怔怔地将他望着。
顾易宸是在洛雪死后才知晓了她的心思。那时他忽然想起洛雪死皮赖脸送到他家来的大箱子，箱子不知道被任肖颜搁在了哪里，他们家那样大。电话里任肖颜咬着一根棒棒糖，吊儿郎当地说：“箱子？什么箱子？不记得了。洛雪是谁呀？”顾易宸“啪”的一声就挂断了电话。
箱子还是被他找到了，由于搁在储藏室比较难以发现的地方，平日里佣人打扫不到，上面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向来对佣人和颜悦色的顾易宸破天荒地摆出了少年的谱，将家里负责洒扫的佣人全都换了一批。
我知道，他是觉得对洛雪愧疚。
洛雪曾眨着大眼睛央求他：“您随便放在哪个角落里，隔一年扫一次灰就行了呀……”于是箱子真的被随便搁在了某个角落，落了一年的灰。
箱子和箱子里的东西终于能够重见天日，顾易宸打开的时候委实吃了一惊，他想，一个女生怎么能够收藏这么多的小零碎儿呢？
里面小梳子小镜子睫毛膏唇彩眼线笔等化妆用品应有尽有，从前他对这些东西深恶痛绝，偶尔也会嫌弃地对洛雪说：“搞不懂你们女生，为什么要把这些化学物质涂在脸上？难看死了。”里面还有洛雪上课无聊的时候趴在桌子上画的简笔画，是顾易宸的侧颜；有跟了她三年的用来抄录歌词的笔记本，全是些顾易宸没有听过的流行歌曲；有花花绿绿各式各样的文具……
他翻来覆去地看着这些东西，忽然瞥到箱底有一个嫩黄的信封，被音乐盒压住只留了一个角。
信封上面安安静静躺着几个字——顾易宸亲启，字迹清秀漂亮，是洛雪的字。
洛雪在信里写了什么？
我似乎能够听见一个明朗温和的少女嗓音柔柔叙道：“嗨，顾易宸，好久不见！别问我为什么是好久不见，我太了解你了，等你发现这封信的时候肯定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了，说不定你永远也不会发现，我在这里跟你说了这些话。
“但是没关系呀，本来也不指望你会回信的。而且说真的这不是一封信，这是一封情书，我，洛雪，于2005年6月10日写给你，顾易宸的一封情书。你一定又是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但我以我的容貌和生命跟你发誓，我跟你开了三年玩笑，唯独这一次没有开玩笑。唉，其实我每一次跟你开玩笑都是认真的呀，但我不敢说，我只能好好地将对你的心意掩藏起来，我很开心能够跟你坐三年同桌，我不敢破坏我小心翼翼跟你建立起的友谊，当然，如果你把我当成你的朋友的话。
“让我好好想想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你的。刚跟你坐在一起的时候你在我眼里就是一个比普通男生长得好看一点、成绩好一点、性格冷酷一点的男生，除了长相以外简直完全不是我的菜，我总是觉得成绩太好的男生会有架子，冷酷的男生不可爱。你确实不屑于跟同学们讲话，却没有给我‘有架子’的感觉，优秀如你，在我心里本来就应该是高高在上，强大如神祗。不知道我的‘祗’字有没有写错哈？你知道我学习很差的。但我告诉你吧，其实我也不是真的就那么差，能够把倒数第一的宝座坐上三年也很不容易的你知道么？初一的第一次考试前夜，我爸妈吵架吵得特别厉害，我抱着枕头哭了一晚上，就成了我们班最后一名。我虽然差，但也没有差到倒数第一的地步，跟你坐同桌的前两个月里，你对我冷言冷语的，但我就是莫名其妙喜欢上了跟你相处的感觉。
“我身边的女生们全都讨厌我，男生们全都喜欢我，而你是唯一一个将我无视得彻底的人，我竟然因此对你产生了兴趣。若说真正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了你，是在你不厌其烦地跟我讲解我拿给你看的错题的时候，每一道题至少需要你讲三遍我才能听懂。你想，讲第一遍的时候我盯着你的脸仔仔细细地看，就着午后的阳光观察你脸上的金色绒毛，心想怎么会有长得这样好看的男孩子呢？讲第二遍的时候我竖着耳朵听你的声音，我不知道该怎样描述，但是听到你的声音就像是听见冬日梅树开出第一朵花的声音；讲第三遍的时候我才不情不愿地开始听内容。然而你看到我的分数只减不增，气得要跟我划清界限，我在心里偷乐，哈原来冷酷的顾易宸也有这么可爱的一面呀。但你不知道吧，除了第一次是真真正正考了倒数第一，后来的大大小小考试，我全都空着大题和作文，只写一个‘解’字，我喜欢跟你坐同桌。不，准确地说，是我喜欢你。
“你曾经问我，女生们说我坏话我为什么不辩解，为什么不辩解呢？因为她们说的是实话呀。我虽然是倒数的水平，但倒数第一确实是为你而考的，你有没有气死？我甚至都能想象出你‘哼’的表情和样子。我就是这么有心计，我想离你近一点，再近一点。
“你说我缺心眼，但有时候我觉得我比你还要明白某些事。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排斥我，因为在你看来我们是一类人，但怎么可能是同一类人呢？你是受大家仰望和尊重的，但我不是。其实你可能也知道我不是，所以你待我很好，不管是因为你天生的善良还是对我的同情，我都觉得你很好。没有人比你更好，顾易宸。我很开心跟你认识，让我寂寞的生命里多了一些不寂寞，让我跟以前过得不一样，让我想要成为一个更好更好的女孩，当然，除了学习成绩。
“我跟你说我喜欢看别人给我的情书，我还厚着脸皮要女生们写给你的情书，这样的话每当你三两封地将信封丢给我，我都会喜滋滋地当做是你写给我的。我头一次觉得喜欢一个人原来这样美好，你什么也不需要做，我便能够发自内心地得到幸福。我很喜欢你，也很喜欢那个喜欢着你的我。
“哎，我有那么多那么多话想说给你听，可是话到嘴边就变得乱七八糟。我真是毫无长进。
“我要搬家了，可能不会再回N市，到了新的地方或许我就会有新的朋友，会不再那样孤单。但我一点也不后悔初中这三年，因为你一个人带给我的温暖，足以抵挡千千万万人对我的鄙弃。你一定要记住我，不要忘了我呀。希望有一天我会变得和你一样优秀，能够真正和你并肩看日升日落……”
于是，十年后的这个冬日夜晚，少女心事重新被人提起，我真真切切地听到一束白梅盛放。然而白梅凋谢，只余残香。
顾易宸已经把故事讲完了，我却久久不能平静，可想象十年前顾易宸看到那封信的时候心情是怎样的和我一样不能平静。但是此刻他漆黑的眸子里看不出丝毫涟漪，他说：“我一直在想，如果洛雪不是要来N市找我，是不是她就不会坐上那架飞机？”
我抱住他：“这不是你的错，顾易宸。”
但洛雪是一个真正让人心疼的女孩，即使我把她定位成我的情敌，我对她依旧讨厌不起来。
我冷静地说：“来不来N市找你是她自己的选择，坐不坐那趟航班是她的选择，她唯一选择不了的就是喜欢上你。我相信洛雪不会怪你的，她这样短暂的生命里很少尝到幸福滋味，而你让她体会到了喜欢一个人的那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顾易宸，你很好。”我有些沮丧，接着说道：“好吧，我是不大懂得安慰人。”
他的手却慢慢抚上我的脸，他叹了一口气，不同于往常因无奈而叹气，而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叹息，他说：“你说过我在你心里是无所不能的。”
我有些懵懂地点了点头：“嗯。”
他的眼眸里是无穷无尽的黑暗，是那种让人看一眼就陷在其中无法自拔的眼神。他说：“十年来我一直避免想起这些事，因有关洛雪的每一件事都无不在向我宣示我的无能为力，想到便是浓重的愧疚感。我从未答应过洛雪什么，从未对她许下诺言，但那种感觉就像是明明自己许下诺言，却被现实狠狠撕破。又或者是我祝她好运，这却带给她不幸。我不想让你知道原来我不够强大，不是无所不能。”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心里所有酸涩、嫉妒、难过全都消失不见，一瞬间我的心就变得无比柔软。我握住他宽厚的手掌，觉得自个儿的眼神简直能放出光来：“顾易宸，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情做不了，比如说很早以前，你说你不会给车换胎，还记得么？你不会但是我会呀。比如说我想要天上的星星，你怎么能够爬上去摘给我呢？但是我不会提这么荒谬的要求呀。比如说我想让你替我生孩子、忍受十月怀胎之苦，你怎么可能做到呢？但是你可以在一旁照顾我呀。没有人谁是无所不能的，你让变形金刚织件毛衣试试。”
我继续说：“但是你会替我想到很多我没有顾及到的事，你会做饭，会赚钱养家，你很聪明，长得还漂亮，会摄影，声音好听，个子高……在我心里简直没有比你更加完美的人。即便我知道有些事你也会像一个寻常人一样力不从心，但你力不从心的样子也帅到不行。”
他盯着我看了三秒，然后忽然翻身下车绕到我面前。他打开车门，说：“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仰着头看他，懵懵地说：“我说你帅到不行。”
他勾起唇角，像是为了证明我说的话，一张脸更加帅到不可思议。他说：“不，你说‘生孩子’。”
我愣住了。
而他从善如流地牵起我的手，一边关车门一边说：“那走吧，还等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