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告诉顾易宸，我其实是巨蟹座，几乎是公认的与白羊最不搭的星座。
我心里想，顾易宸，你为什么不找一个既爱你，性格又跟你搭的女生过一辈子，反而要跟我赌这一把？后来我一想，他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白羊啊，于是瞬间就释然了。不过如果我真拿这个作为要和他分开的理由，他大概会觉得我脑子里进了水，在这样科技发达的年代信这种莫须有的东西。
他连命运都不相信，更遑论星座。
其实我也不全信，偶尔研究研究来打发时间也挺不错，毕竟我也不是脑子真的进了水。人的思想何其复杂，如何能用十二个太阳星座就将亿万生灵的性情特征描述得清楚准确？我们从太阳系仰望星空，圈定十二个太阳星座，但如果离开太阳系，浩瀚之外更加浩瀚，我们所看到的也许会完全颠覆。
与其用星座占卜命运，不如用它来寄托情思。杜甫的《赠卫八处士》中有“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人生动辄如参、商二星，此出彼没，不得相见。无论是自然规律还是社会规律，都是一样地爱捉弄人。
被沉浸在个人深思的我忽略半晌的顾易宸忍无可忍打断了我的思路，突然说：“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我甫一回过神来，下意识就要说：“哦，我刚在想……”话说一半，随即反应过来，说：“我怎么就胡思乱想了？我还不能思考一下人生了啊？”
顾易宸没说话，却眉眼弯弯，笑得一脸得逞的样子。我暗暗懊恼，心想我这种人要在《甄嬛传》里简直就活不过两集啊。
他伸出手象征性地在我头发上顺了两把算是安抚，漫不经心道：“思考什么人生呢？跟我说说看。”
我说：“也没什么，个人心得感谢而已。要跟你说了你肯定又觉得我在胡思乱想胡说八道。”
他听了我的话，微偏了头，像是在极认真地反省他自己。我就那样看着他，等着他反省出个结果来。
半晌，他说：“哦，以前是我不对。我确实不该打击你说话以及思考的积极性。毕竟伏尔泰说过，就算你在胡说八道，我也会誓死捍卫你胡说八道的权利。”
我淡淡道：“你确定伏尔泰他老人家是这样说的？”
他翻了个极优雅极无辜的白眼，道：“不太确定。”
我学着他也翻了个白眼，自顾自地说：“我刚刚在想，没有什么事情是一成不变的。从前觉得很有道理的事情，现在也许会觉得毫无逻辑可言。就比如说你现在翻看你中学时期的日记本，这一刻高冷的你或许会觉得过去写下那些文字的你无比脑残。这是一个前进的过程，说明你的思想在变得成熟和睿智。但是也有不进反退的现象，我没想出什么好的例子来，就拿我自己打比方吧。我觉得在我的前几年里我已经算半个看破红尘的人了，几乎可以做到泰山溃于前左右掉头都能走，最近却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是计较从前根本不会放在眼里的事情。我自己给的解释是，这也许是一种回归现象。”
说到这里，我揣摩了一下顾易宸的神色，断定他没有听懂，于是绞尽脑汁地给他举例子：“吕晨一曾经拍过一组照片，哦，吕晨一就是我们工作室的首席摄影师，你应该见过。他拍过小孩子咧嘴笑和老人们露齿笑的照片，结果我们发现小孩子处在换牙期的时候满嘴小豁牙，而老人们年老了牙齿也会慢慢脱落，这是自然规律给我们的巧合。很多时候，人老了反而会有童心。”
顾易宸鼓励我说：“没事儿，你接着说。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于是我接着说：“事物无论是发展还是在倒退，总之都是在变化。在变化的过程中又会衍生出无穷的变化，我们称之为人生处处又意外，殊不知意外也是发展的一种。”
顾易宸笑了笑，由衷地说：“嗯，你总分总的结构学得不错。”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其实我‘首尾呼应’学得也很好。我之所以会产生这么多感慨，其实是因为刚才谈到星座。星座占卜这种东西到底有没有科学依据我也不清楚，但我觉得目前所流传的诸如性格分析之类的，我感觉应该只是对很多人进行调查研究然后归纳分析得出的共性。就算星象真的对地球上的一些自然现象有影响，这个应该还需要专家们进很多步的研究。而且像白羊座双鱼座什么什么的星座，原本就是几颗星星凑在一起，人们觉得它们像这个像那个才有了我们口中的星座。但你想啊，假如你在太阳系之外看白羊座那几颗星星，看到的还不一定是什么形状呢。另外，千百年来星星都在不停地运动着，你现在看到的星星不知道还是不是古时候人们所看到的那颗。”
他了然地点了点头，说：“哦，总之事物都是在变化的。”
我说：“对。”
他说：“那你第一句就已经说清楚了，后面说这么一大串是怎么？”
我说：“……”
他看了会儿无比气馁的我，善解人意地说：“说得挺好的。除了‘翻日记本’这个例子以外都很好，因为我从不写日记。”
我垂头丧气地说：“管它什么科学，管它准不准，我们这些研究星座的，根本就不在意它准不准。”
他说：“对。”
……然而我依然窝在椅子里颓着。
在我被顾易宸打击得颓颓然几乎要自我放弃的时候，有人却正斗志昂扬，惦记上了我，以及我身边的这位青年才俊。
钢琴声乍停，整个派对都沉寂下来，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从钢琴师面前取下麦克风，清越的声音就就流淌在席间。许宽一字一句地说：“我与在场各位大多相识已久，在此请诸位帮我做个见证。”
现场一片哗然，许宽环视一下四周，最终视线掠过我，落在我身边的顾易宸身上。
她毫不掩饰地盯着顾易宸看，导致全场所有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过来。而顾易宸却施施然品着高脚杯里的酒，仿佛这一切同他丝毫关系也没有。小地灯忽明忽暗地在草地上眨着眼睛，我看着顾易宸英俊得不可思议地侧脸，忽然想起《赠卫八处士》中“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的下一句来：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顾易宸，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许宽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下巴微抬，说：“我喜欢一个人，可是他身边有一个自称是他女朋友的人。男未婚女未嫁，谁都有追求自己心上人的权利。你说是不是，宁小姐？”
方才被许宽引走的目光重新回到我身上，我才想起，现场姓“宁”的人，除了我大概找不到第二个。
顾易宸也看着我，我一咬牙，道：“许小姐说得很有道理。”
顾易宸的脸立马就黑了。
许宽唇角勾起完美的弧度，凝神定气道：“好。那么宁小姐，我要和你光明正大地竞争顾易宸！”
我觉得有些好笑。这话听起来真耳熟，我想起不久之前，唐琳琳似乎就和我说了类似的话，然后她赢了。由此可见，唐琳琳的情商实在要比许宽高一点，要追求一个人，根本之处还是在于如何俘获他的心，而不是把心思用来打压你所谓的情敌。所以就算许宽她赢了我，顾易宸依旧不会爱她，无论怎样她都是输。
可是大庭广众之下，我可以不给许宽面子，却不能够不给顾易宸面子。
所以我笑了笑，对许宽说：“好。”我不愿意让别人说，顾易宸看中的女人，不过是个懦夫。
许宽从钢琴旁走向我，手里拎着两瓶外国烈酒。至于我这么一个滴酒不沾的人是如何看出那是烈酒，这纯粹是从在场围观群众的抽气声中判断出来的。
许宽说：“来个简单的，天时地利人和，这场派对最不缺的就是酒。”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思考了两秒钟，正要伸手接过许宽手中的酒，甫一起身，手臂就被人握住，几乎动弹不得。
是顾易宸。
他终于不再置身事外。
他的眉头紧紧地拧着，声音里蕴含怒气，他说：“闹够了没有？”
我被他吼得有点懵，却忽然很想问他：“你是说许宽闹腾还是说我闹腾？”这个问题私下再问好了。
这个时候宾客之间鸦雀无声，许宽正似笑非笑地盯着顾易宸看。我身形一动，挡在许宽面前，将顾易宸护得严严实实。
他的脸色似有缓和，却仍是火冒三丈的样子。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有分寸，别担心。”
他不悦道：“喝酒不行，换一个。”
我看向许宽，只见她冷笑一声，说：“既然Chen有意要袒护你，那便换一个。宁小姐你来说吧，我随意。”
我正要开口，这时沈小语不知道从哪里钻过来，嚷嚷着：“我来选项目，我来我来！保证公平公正公开。”宾少满脸黑线，在一旁拉也拉不住。
沈小语动作十分迅速，在短短五分钟内竟然准备好一切道具，来了一场全民公投。这让我一度以为整个事件的发生其实都是沈小语一手操控的，可是这个正抱着投票箱忙忙碌碌穿梭在众人之间的少女，脸上挂着喜气洋洋看热闹的笑容，显然只是单纯地想看一场好戏。
投票的结果是游泳。这才真正是天时地利人和。
旁边有人在窃窃私语：“这个宁小姐也不知道是何方神圣，这回栽到许宽手里真是倒了霉了，谁不知道许美人中学时期就是全市非专业游泳大赛前三甲。”
另一个人回应道：“许宽追了Chen这么多年，也没见Chen什么时候给过她回应，就算她赢了宁小姐，我估计Chen也不会给她好脸色看。”
两人渐行渐远，跟着群众一起涌向海滩边。
偌大的花园此刻只剩下我和顾易宸两个人，还有三三两两收拾东西的服务生。
我说：“这群人怎么这么八卦？我以为你们这些学金融的都跟你一样不食人间烟火，没想到只有你和许小姐是特例，你们俩才是生长在同一海拔的高岭并蒂雪莲花啊。”
顾易宸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看得我心虚。
我握住他的袖口，微微仰头，说：“你觉得我会赢么？”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腕，说：“你不必和她比。”
我说：“我不会输的。我妈说游泳对心脏有好处，打小就把我当成半个专业运动员来训练游泳的，虽然这几年我妈不太管我我就懈怠了，但应付这样一个比赛应该还是可以的。”我吐了吐舌头，接着说：“我妈要是知道她苦苦训练我十几年，最后我把这个当成和别的女人抢男人的资本，估计要气得不行了。”
顾易宸叹口气，像是默许了我的胡闹，他说：“你带泳衣了么？”
我说：“……”
最后我换上顾易宸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泳衣，裹了外套，和许宽一起站在海边。
她对我嗤之以鼻，道：“我还以为你不敢来了呢。”
我说：“这倒不至于，一场比赛还不至于要了命。而且顾易宸是不会让我出事的，是不是？”我偏头看向顾易宸。
我这个举动把许宽气得不行，她冷哼一声，说：“那就开始吧，一直游到筋疲力尽为止，我们比体力。”
我说：“好。”
许宽率先跳下海，手臂交替前行，此时月亮极大极亮，我能够看清她的身姿如优雅的美人鱼穿梭在小浪花里。她一直保持在我前方三四米的位置，不快不慢。我其实可以超过她，只是这场比赛，既然不拼速度，我处在后方便更能掌握形势。
不管速度如何，海滩和众人终归离我们越来越远，沈小语在海边喊“加油”的声音传过来就变成破碎的声音片段，耳边海浪拍打海水的声音以及自己渐渐粗重的呼吸声变得愈发清晰。夜晚的海面并不平静，偶尔有大浪打过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前方的那个身影不再矫健，我感觉自己也几乎到了疲惫的极点。
我很清楚，照这个状态继续往前游，很有可能会将力气耗尽无法回到岸上，可是许宽仍然晃晃悠悠地保持在我前方四米的位置，这一刻我在心里是佩服她的，有这股子韧劲，还有什么事能够难得住她。当然，俘获顾易宸的心这件事除外。说不定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她这样执着，究竟是真正爱着顾易宸，还是屡次被他拒绝而不甘心。
海面忽然起了风，不至于叫人失去方向，却足以激起层层叠叠的浪花将人埋没。我奋力定住身体，一抬头，正好看见许宽在离我五六米的地方剧烈挣扎，呼吸之间便不见了身影。
我急忙将半个身子探出海面，失声喊道：“许宽！许宽，你在哪里！”然而声音刚一出口就被海风切割成碎片。
回应我的是哗哗的海水声。单一的海浪声在空无一人的海面上显得格外渗人，我浑身发冷，尽管泡在海里，也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身上的冷汗不停地往外冒。
许宽她再让人讨厌，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前一秒还活生生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人沉入海里。
“许宽！许宽！”我边哭边喊，方寸大乱，“顾易宸，顾易宸……我找不到许宽……”
我在方圆二十米的海域团团转，却毫无收获。此时我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我觉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晕过去，双腿犹如灌了铅一般。
这时背后忽然有底气十足的汽笛声，我费力转过身，看见一架小型汽艇正飞快地驶过来。
汽艇稳稳停在我身侧两三米的距离，一个男子的身影背对着月亮跳入海中，迅速游到我身边来。他狠狠地握住我的双臂，似乎吼了我一句什么，我在他的怀抱之下终于可以放松整个身体，我记得我在昏迷之前说了最后一句话：“许宽……快找许宽，救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