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皎洁的月挂在深蓝的天空，泛着温和的光泽，散着牛乳般的香甜。
我口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闷闷不乐的坐在台阶上。
现下里五小姐病着，屋子又不让进，整日里没什么活计，心中空着急着五小姐的病，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心中又担心着福九的身子，不由得更加苦闷。
我瞧着天边明亮的月光，突然就想起了被五小姐所救的那天。
我和绝止分开之后，先是被一个江湖术士名曰张大师的所骗，在我就要上当的时候，我又及时的悬崖勒了马，因为我发现，我根本身无分文，没有什么可以被骗，张大师明显也发现了这一点，不忍之前浪费的那么些的智慧和口水，遂转而说道我身骨轻奇不似平常的凡夫俗子，竟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后又说了些我听不太懂的专业术语，最后总结为，我有仙缘啊。
一番话说的我十分受用，进而再次上当，被张大师收为徒弟，平常做些端茶倒水，擦灰煮饭之类的事，张大师有时也会用到我，比如他说自己炼的丹药有着奇效，在那人半信半疑之际，我便要拿着之前张大师给我的银两，到他那里买上几丸，我说不够，再来几丸，张大师便会说此乃仙家之物不可多得云云，我便就着这个由头，说几番这丸药的好处，明里感谢张大师治好我的奇症，暗里是说给那半信半疑之人听。
后来张大师所炼丹药的销量水涨船高，这个方法百试百灵，我们的生活便也好了许多。
但是好景不长，卖出去的丹药自然不是什么仙家之物，亦没有什么的奇效可言，高价卖出后，别人吃了没什么效果，便回来找张大师，之前还可搪塞过去，但是时间久了，愈发没有效果起来，人们便觉得不对劲了，上门来好言相道还算好的，更多的人抄着家伙气势汹汹的就来了，所以我们常常被打的很惨。
我记得有一次我走在街上被人认出来，我软语说了几句也没有安慰得了似乎反而还激起了他的怒火，当街便动起手来，我本就招架不住，更别说对方还是个英武黝黑的壮汉了，当我被众人按在地上拳打脚踢的时候，刚好被路过的相府张管家看到了，呵斥了那帮打我的人，救了我，得知我没有家之后，把我带回了相府。
其实我知道，我来历不明，又是一个骗子，张管家也是顶着莫大的压力才让我进府的，府内的丫鬟更是没有几个能瞧得上我的，后来五小姐知道了这件事，见我可怜便收了我做丫鬟，保住了我的一条命。
像是张管家，绝止，五小姐这样的救命恩人，我一直都记得的。
如今五小姐病危，我非但不能做什么帮帮她，甚至连看她一眼，照顾她一下都不能，心中愈发的郁闷起来。
又出神了一阵，不行，我一定要去看看五小姐，临溪不让人进是因为怕人多手杂把病气邪气沾染给五小姐，我想着若是明天好好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自然也就没有什么病邪之气了，既然临溪都能进去，那么我无论如何也要进去瞧一瞧，哪怕端一口茶，喂一口饭也好，以报五小姐的救命之恩！
我暗下决心，就这么定了！
（2）
第二日清晨我便早早起来，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沐了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轻轻便便出了门。
东瞧西看贼眉鼠眼的捱到了中午，绿从偶尔和我说几句话我也是心不在焉的应着，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五小姐的门口，等待一个大家都比较松懈的时机，好偷溜进去。但是天不遂人愿，这里十几个丫头在门口守着，并忙忙碌碌走来走去的十几个，还有门口紧盯着外面的临溪，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估计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就这样等了几日，都没有什么机会，可怜我每天早起沐浴，如今也是常常打着哈欠，颇觉自己站着就能睡着。那日中午，丫鬟们都去吃饭了，我想着今天就不吃午饭了，赶紧趁着这个歇头回去补个觉，临走时又回头扫了一眼门口，顿时就精神了。
临溪去叫人烹茶，守门的小丫鬟正在打盹，院子里乌泱泱的一大帮人大部分都去吃饭了，只剩下几个轮值的正折了门口的柳条编花环玩儿——还等什么？这不正是偷偷进去的大好时机么？
这样想着，便蹑手蹑脚，尽量快速的掀了门帘溜了进去，又从帘子里悄悄探出头来左右瞧了瞧，见没有人发现我溜进来，而且左右也没有什么人影，应该短时间内不会有人过来，这才放了心，悄悄关上了门。
屋子还是我熟悉的样子，甚至连之前的药香味都没有变，干干净净，简简单单，但是似乎比外头的温度凉上许多，我一进门就冻得哆嗦，还打了个喷嚏。心下奇怪着天气本就热了，但是不想这屋子里竟这么冷，却也来不及细想，裹紧了衣服就往里间走去，因着害怕吵醒五小姐，遂连大气都不敢出，悄声走至床边。
五小姐衣着整齐的躺在那里，依然在沉睡，瘦得只剩下皮包骨，见到五小姐的那一刻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就涌了出来，曾经笑靥如花的五小姐，还活生生的跃动在眼前，如今竟惨淡至这般光景。我泪如雨下，却又不敢出声，更不敢久留，为五小姐盖了盖被子，便准备离开。
可是触到被子的时候竟感觉到一阵冰凉的疼痛顺着手指传开，我抬手一看，就见一个血珠在手指肚上冒出，周围还有一些水渍，我把手指放在嘴里，吸了吸，拿出来看是竟是指甲那么长的口子，我一惊，轻轻掀起被子一角，呆住了。
五小姐的身子下面，全是冰。
怪不得这屋子这样阴冷，原以为是丫头们偷懒，趁五小姐睡着不认真干活，不想竟是这个原因。
我心中一凉，暗道不好，手哆哆嗦嗦的探向五小姐的脖颈，摸到之后马上弹了回来。
我吓得不知所措，只是下意识的慌慌张张的逃了出去。
出来之后吓得一身冷汗，弄出的声音也不小，但好在没有人发现，一路顺顺畅畅的逃到院子门口的柳树底下，拍了拍胸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旁边编花环的涟漪见我慌慌张张的跑来，有些奇怪，我强撑着笑摇了摇头。
我遥遥的看着五小姐的屋子，仿佛还看得见五小姐坐在桌前喝茶，小指翘着端起茶杯，以食指和大指捏着茶盖，低头抿一口，放下茶杯，用手边的帕子拭了嘴角的水渍。
长长的浓密的睫毛向上一刷，露出带着狡黠笑意的眼睛。
仿佛还看得见五小姐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手边放着《女诫》，看着这边的柳树发呆。
我记得她的样子，娇笑的样子，一本正经的样子，委屈屈的样子。
历历在目。
想到这，我蹲了下来，无声大哭。
（3）
发现五小姐已经死去这件事我谁都没有说，包括平常亲近些的绿从、李妈等人，一则我本就是违反了规定进去的，二则我想，既然之前就把五小姐隔离，不让我们进去，还暗暗地弄了那么大的一块冰，想来一定是早已知道五小姐已经仙逝，但是临溪，二夫人等的谁都没有说出来，一定有他们的道理，主子既想要保密，我一个下人又有什么说出去的道理。
也就只能暗自伤心，还是每日去点卯，就像五小姐活着的时候一样，可每每看见临溪端了茶水端了饭食进去，脑海中总会浮现出那日五小姐躺在冰床上的样子：乌黑的头发披散着，脸色青灰，没有一点血色，安详地躺在那里，没有一丝声息。
眼泪便又蓄在眼睛里。
不知道临溪日日做成五小姐还活着时的样子，心里是怎么想的，我想若换做是我，我一定坚持不下去。
心中突然十分想念福九，如果现在他在我身边该有多好，他一定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但无奈现下相府十分忙碌，丫鬟谁都走不开，我也没有功夫去找他。
又戚戚然的度了几日，屋子里突然传出茶杯打碎的声音，而后临溪尖叫着狼狈的跑出来，朝着五小姐卧房的方向跪下，重重的磕了头，哽咽道：“五小姐，仙逝了。”
声响已吸引了好些丫鬟过来，听临溪这么一说，各各面有哀色，本还嘈杂的环境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我们都走了过去，默默在临溪后面跪下，然后向屋内磕头。
二夫人闻讯而来，不顾形象的跑到屋里，一声哀嚎之后，她的大丫鬟便向外喊道：“二夫人晕倒了，快叫大夫。”
一时间，众人纷纷站起，忙碌了起来。
很快的，相爷和大夫人颤巍巍的赶来，见了五小姐的尸体后，都哀泣起来，之后大小姐和二小姐匆匆赶来，大小姐一面哭一面安慰父母，二小姐早已哭得不能自已，娇弱的扶着彩裳，梨花带雨的样子我见犹怜。之后四小姐才姗姗而来，连进去瞧一眼都未曾，百无聊赖的站在一旁。
我在旁边看着这一群人，就像看着一块华贵无比，精致非常的虹影纱，掀开纱巾，里面是一颗已腐烂到长满蛆虫的苹果。
春风乍起，只觉比秋风更加刺骨，恍惚间竟觉得叶子统统变黄，之后便一片片的凋落下来一般。
五小姐最喜欢的紫嵌花还灼灼的开着，只是赏花之人早已不在。
（4）
满目苍白。
五小姐的灵堂设在园中西北角的祠堂里，祠堂两边的柱子上挂满了白绸白花，正前方挂着大大的“奠”字，前面的案子上摆着各色水果烛台，丫鬟们站在门内，整齐的站成两排，均白衣白绫，无声落泪，还有干活的丫鬟忙里忙外端茶倒水，另一些跪在灵前边哭边烧纸钱。两边放着几张大圆桌，稀稀落落也没有坐满，相爷并夫人小姐在门前迎接前来吊唁的宾客。
二夫人的眼睛早已哭肿，脸上有着再多的脂粉也掩饰不住的沧桑，相比于之前，竟像是老了十岁一般时不时的用帕子擦拭眼角，想是又有泪水流出。相比之下，一旁的大夫人则显得光彩熠熠，一身素服也显得端庄华贵，面色悲凉的和相爷一起迎接过往宾客。相爷则显得游刃有余一些，想必这种面子上的事早已经历许多，略带笑意的和众宾客作揖。
大小姐二小姐均面有哀色，站在后面，四小姐一脸无所谓的站在旁边。
相爷似是只通知了几个相熟的好友，来人皆白衣素服，一脸沉痛，吊唁一番，哭出几颗珠子之后，便和前面的相爷作揖寒暄，软语安慰。
天空是阴沉沉的灰色，蒙蒙的似是就要下起雨来，压抑的人难受。
我叹了一口气，端着茶水迈过门槛，低眉顺目的放在桌上，后退了几步离开。
重复着这样的动作连续三天，三天之后五小姐就出殡了，压抑了三天的感情在五小姐抬出去的那一瞬间爆发，之前和五小姐相处的场景历历在目，眼泪倾盆而下，哭倒在五小姐的棺木之前。
我以前从不知道永久的失去是什么样的感觉，之前几天一直告诉自己五小姐依然睡着，直到现下，我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我再也见不到五小姐了。
我还记得，她一直想去后山看上一看的，可是我再也没有机会带她去了。
她一直期盼的三哥马上就要回来，也许以后整个相府都不会再有人欺负她了，可是，她再也看不到了。
我越想越伤心，哭到几欲昏厥，见我一哭，众丫鬟再也忍不住，一个个都哭出了声，梳歆更是趴在棺材上不让人抬走，一时间，哭声如摇山震岳，震耳欲聋。
可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阻止五小姐出殡。
阴沉的天空，终于下起雨来。
我想五小姐的死一定闹得满城皆知，福九知道了一定会担心我，也不知他的伤好没好。
我现在，真的十分十分想念福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