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日光不好意思似的隐在云彩里,在灰色的云彩边上,镀上明亮的金边,偶尔探出半头来瞧瞧人间,又不好意思的隐起来。
倒是在这越来越高的温度中,出现难得的缓和,微风阵阵,送来些许清凉。
近日刚好闲职,不禁庆幸起这清凉凉的好天气,搬个小桌子,在院子里,和另几个闲职的丫头打六点牌,其实这锦瑟国并没有六点牌,这还是几年前我和绝止云游四海行医八方的时候,在锦瑟的邻国华斯国看到的,当时打起来颇觉有趣,暗自记了下来。初初来到相府的时候,人见人欺负,多做了许多的活计不说,月俸也被克扣的所剩无几,根本没有闲着的时候,闲时也抓紧时间补觉,后来在相府混的熟了,和张管家也颇有交情,讨了个闲活,并不像当初那么累了,闲时也总是想些好玩的来消遣,便教会了她们这六点牌的打法。
平日里我的职务不过采办采办衣裳,购置购置鞋子,买了胭脂打个手镯也是有的,原这活计并非内府的丫鬟管,只那回采办衣裳的小哥做错了衣服的样式,似做成的去年流行的款,并非今年的,四小姐一看便大发雷霆,一怒之下换掉了那可怜的小哥,言道女儿家的东西怎能由男人来采买,从此这采办的活便交由内府的丫鬟来做了,张管家瞧着我腿脚麻利,五小姐的采办工作便隆重的落在了我的身上。
近来活计甚少,多半闲职,六点牌也不是什么新鲜的玩意儿了,我呆着颇有些无聊,琢磨着哪日出府去,一来可以去天香楼找福九玩儿,二来看看府外面近来流行些什么好玩的,学来打发打发时间。
正想着,便见远处一个丫鬟模样的人匆匆跑来,我眼见着越来越近的人影,连忙倒了杯水,待她跑近我才看见,正是五小姐身边负责跑腿儿的小丫鬟名曰绿从的。
绿从当年和我一同入府,性情相投,遂很快便熟识起来,说巧不巧,我们俩腿脚都比较麻利,分给我们的,又都是些跑腿儿的活,遂见了面还是觉得故人依旧,情谊不减当年。
绿从在我面前站定,深呼吸了几口气,和其他几个丫鬟打了声招呼,就着我的手把杯中的水一饮而尽,拍了拍胸脯平静了之后,道:“梨姐姐快跟我走吧,五小姐说是要见你呢。”
我心中暗道不好,却也不得不提了裙子,随她一道往五小姐的闺阁中跑去。
在相府,丫头们的住处在西南角,而主子们的则集中在相府的中央,五小姐住的是中央靠北的地界,相距十分遥远,我向来辨不清方向,相府的宅第又大同小异,记了许久才能熟练地知道各个楼阁,各个亭第,后来甚至各个假山,各个小桥,各个瀑布,都能准确的找到。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我亦无他,唯手熟耳。
到院子里的时候,我正了正衣襟,理了理发鬓,摆出端正恭敬的表情,小碎步走了进去,和院子里忙着修花种草的丫鬟们笑眯眯的打着招呼,然后迈进屋子里。
彼时五小姐正端坐在桌前饮茶,眉目低垂,表情宁静谦和,一手轻轻端起茶杯,另一手翘起小指,以拇指和食指夹起盖子,轻吹了茶叶,而后浅尝了一口,以纯白的帕子拭了嘴边的水渍。
浓长的睫毛蒙着氤氲的水汽,向上一刷,露出一双黑葡萄一般灵动的眼眸。
明明是端正安静的表情,严谨守礼的动作,却也掩不住滴溜溜的眼睛中流淌着的笑意。
我福了福身,恭敬道:“五小姐。”
她早瞄见我进来,听完我的话,才一派正经道:“我正想着昨日厨子做的糖仁玉米糕来着,这会子不知不觉也有些饿了,不如临溪帮我去厨房拿一些回来吧。”
“是。”一旁站着的临溪低着头退了出去,随手关了门,自始至终都未曾看我一眼。
见临溪关紧了门,五小姐终掩不住笑意,扔下手中的帕子,笑嘻嘻的站起来拉起我的手。
唉,我太了解五小姐了。
(2)
五小姐其人,我心中只余钦佩。
她在人前能说出:“桑叶落矣,其黄而陨。母亲,雪吟并不急于出嫁。一则,大姐依然待字闺中,雪吟若先于大姐出嫁实乃不敬;二则,三哥常年外出打仗,府中没有男丁。父母双亲已近耳顺,雪吟愿在府中孝敬父母双亲和大夫人;三则,雪吟心智尚未成熟,心性慵懒散漫,女诫亦未读通,嫁入夫家易生祸端,不仅为府上蒙羞,亦是对夫家的不尊。如此不敬,不孝,不尊之事,请恕雪吟万万不敢从命。”
在人后她亦能说出:“梨焉你没听说?那丞堂家的二公子,腹无诗书不说,武艺也十分浅薄,而且,最主要的是,我曾派人出去打听,听说此人相貌,”她一拍桌子:“极其丑陋!倘若日后真的成了亲,诞下个一儿半女,那后果,可是不堪设想。我想啊,要嫁,就嫁一个腹有诗书气自华之人,才不枉我到这人世走一遭!”
在人前,她说:“父亲赐的新厨手艺甚佳,做出的菜肴十分可口,雪吟竟不舍下箸,你们且下去,本小姐便要细细品味一番才好。”
在人后,她说:“我真怀疑这个厨子是书塾先生假扮的,做的菜比那些无味的诗书还要难嚼,梨焉你快给我做完面去,顺道,把这一桌子菜给吃了。”
我还记得,几日前她也曾这样神秘兮兮的把我叫来,拉着我的手,眼中泪花翻涌,眉睫轻蹙,乍看上去竟似要哭出来,她抽出帕子,道:“梨焉,梨焉啊,你也知道,临溪是母亲赐给我的人,我的一举一动她都要向母亲汇报,美其名曰,是方便照料我的日常用度,实则就是不许我放肆,有何出格之事母亲第一时间就会知道,就会阻止我训斥我,我的生活啊,都在这一双双眼睛中一日日的过了。”说着,拿起帕子一角,拭了拭眼下,我瞥见帕子上却并未有何水迹,她赶忙揉了揉帕子,藏起了那一角:“只有你啊,梨焉,只有你身世清白,且是我所救,只有你才真真切切的是我的人啊,只有你我才信得过啊,至今未提你做我的大丫鬟,就是因着怕那些人看你不过眼,欺负了你啊,五小姐做的这些个,你都知道的吧。”
看着她诚挚的双眼,我竟有些心酸,人人羡慕的锦衣玉食,也许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知道各中滋味吧。心中亦泛起阵阵悲凉,其实五小姐说的不假,临溪是二夫人的人几乎是一个人人都知道的秘密,曾听小天说五小姐小的时候和她的三哥——也就是相府中那个我还没有见过的,唯一的男孩——一起下到河里摸鱼,结果五小姐不幸掉入水中,险些淹死,遂二夫人得此教训,生怕她的两个孩子再出去闯祸,便派人各自看管着两个孩子,直到现在。
也许,像我这样没有人关心没有人过问的人,反而会过得自在些吧。可是那些无人问津的苦,又有谁能知晓呢。
想来,两个相反的极端,竟让我对五小姐产生的深深地同病相怜之感。
想到这,我的心中更加悲凉。
是以,我重重的点了点头。
谁知她本一张哭丧的可怜兮兮的小脸,竟一下子笑了开来,眉目弯弯,大眼睛滴溜溜的转,我不禁怀疑起刚刚那张皱巴巴的小脸究竟是不是她的,也不禁怀疑刚刚是谁心中悲凉来着,谁同病相怜来着。
“那就好,不如,你带我出去玩吧。”
(2)
这便是我一路忐忑的缘由,锦瑟民风严谨,虽不比西渊国那般保守,却也不似华斯国那般开放,只一点,凡是有些身份的未出嫁的千金小姐不得擅自出闺阁,若出了闺阁而被发现,那么便会毁了这小姐的一生,大抵,是没有人会愿意娶她了。
而我们五小姐性子开朗好动,终日关在相府早已使她十分不耐,可巧不巧我又蒙幸为她所信任,可巧不巧我又曾周游四海,可巧不巧我又是个跑腿儿的丫鬟,深知这织月城中哪里最好玩。这么多的可巧不巧便使得五小姐很快便听够了我给她讲的我的所见所闻,这似乎更加坚定了她想要出去瞧一瞧这世界的决心,是以,只要她一寻了借口单独叫我出来,便一定又是她的决心又开始坚定起来,或者说外面的世界于她来说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至于这次,我敢说,摇动她的决心的导火索,定是我几日前给她买的那支糖画,唉,我太了解她了。
其实每次拒绝她,我都心有不忍,看着她灵动的眼睛里闪动着的希冀,任谁也不忍心亲手打破,可偏偏又是为了她好,若我果真带她出去,万一果真被发现,那么,我自己倒是没什么顾忌,大不了被逐出相府,继续流浪江湖就是,但是,五小姐不同,她的一生必会就此毁掉。成也身份,败也身份吧。
所以为了不让五小姐失望,也为了自己心中没有那么愧疚,我这次拒绝的并不像往常一样干脆直接。
“五小姐可知道相府后面有一座山。”
“知道啊,幼时三哥带着我去爬过。”五小姐理所当然的看着我,随手揪起盘中的一个葡萄丢到口中。
失算啊失算,我还以为五小姐不知道此山,是以便可移开五小姐的注意,带她去山脚下走走也不失为一个好的方法。可是我却忘了,她还有一个上可摘月,下能捉鳖的三哥?!
“呃……”我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接口。
“所以……”五小姐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堪比天上最明亮的星子:“你是打算带我再去爬山。”
还没等我回答,五小姐跳起来扑向我:“自打那回三哥为了给我偷鸟窝中的鸟蛋摔下树之后,母亲就再不许我去那座山上了。时至今日当真是极馋那鸟蛋的滋味呢。你当真是要带我去那?啊!梨焉你真真是太棒了!”
我听着他们的遭遇,竟一时……没反应过来。
好吧,既然如此,将计就计吧。
五小姐赶忙换了衣裳,我帮她理了理发髻,她拿起桌上的帕子,端端正正的走出屋去。
(3)
其实我也不是要忤逆二夫人的命令,我想的是,我只带着五小姐去山脚下转转,必不会带她上山,想来二夫人只说不准她再爬山,若是仅在周边走走应该也不算违背她的命令吧。大不了,就只在山旁边的小亭子里坐坐,就是上次遇见二小姐的亭子,我私心里想着,那地方,既然二小姐去得,那么五小姐又有什么去不得的呢。
或者,我的小一小二小三小四小五也能博得五小姐一笑也说不准。
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想好了万般的缘由,才敢带着五小姐出了门。
但是,千算万算,我却未料到一样。
那便是,去相府后山的途中须得经过四小姐的院前,相爷府四小姐瑶倾,出了名的蛮横泼辣,她是大夫人的老来子,大夫人特别疼她,所以小姐脾气特别重,来提亲的公子基本都喜欢大小姐二小姐和五小姐的,谁也不敢惹这根小辣椒。
所以导致现在四小姐的脾气更差了,平日里常常欺负五小姐,别看五小姐平常开朗爱笑,骨子里头的心性却善良的紧,她幼时曾不小心将鱼钩扎进四小姐的手臂上,似是那次扎的很深,传说至今仍有疤痕,遂五小姐一直对四小姐心存愧疚,深觉自己亏欠于她,所以四小姐再怎么闹再怎么欺负她她都会忍气吞声,一笑而过。
平日里尽量避着四小姐的,却不想今日竟在她的院前和她相遇。
四小姐素来打扮妖娆,她又十分喜爱金玉之物,是以穿金戴银,华贵得很,大抵府上的千金们除了大小姐,最最奢华明丽的便是四小姐了。
所以四小姐莲步轻移站到五小姐面前的时候,头上的金凰钗还叮铃作响。
四小姐本就比五小姐高一些,此刻又是抬起下巴,傲慢的看着五小姐,五小姐又是低眉顺目,旁边看去,颇觉五小姐不甚羸弱。
“四姐。”五小姐微微地福了福身,嘴角拈起一个恰到好处的笑。
四小姐不屑地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五小姐一番,用帕子掩了口鼻,蹙着眉,似是十分震惊一般,道:“五妹出门竟一点香粉都不擦的,想你身份再不济也算是相府的女儿,这般清汤挂面的出门可不好。”
“雪吟素不喜脂粉香料,绫罗绸缎,雪吟以为相府节省一些不失为一个好的习惯,若是我们能每人省上一两银子,也许爹就能用着一两银子为百姓做些事。”答得恭敬有礼,温婉谦和。
我便又心生敬佩。
“哼哼,”四小姐似乎更加吃惊了,拿下帕子,低着头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瞧着五小姐:“五妹的牙尖嘴利瑶倾可是从小便领教的十分彻底。一番话说起来,倒像是本小姐的不对了,但是啊,”瑶倾轻轻笑了笑,这一笑可是足够邪恶,再没了刚刚的装腔作势,看得我后背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但是相府千金代表了父亲的身份,倘若是哪天与父亲有来往的大人在园子中见了我们,我们竟打扮的与平常百姓无异,那你说,谁还会尊敬父亲,还会敬重父亲呢?”
我不禁腹诽,果断这才是你日日打扮的妖娆无比,穿金戴银的真正目的吧?果断日日都盼着与哪位和你父亲有来往的公子大人的,在园中和你相逢的吧?
我本以为机灵如五小姐,必能伶牙俐齿的驳回她的这番谬论,必能让四小姐哑口无言无话可说,然后过会儿便会兴致勃勃的和我炫耀。
可是,那些统统只限于“我原以为”。
五小姐再次低了低头,福了福身,恭敬道:“是,是雪吟想的不够周全,今日多亏四姐提醒,雪吟才不至于日后铸成大错。”
我突然心酸,抑或说,心疼。
我平日不会跟着五小姐游园,只听说四小姐常常欺负五小姐,见到四小姐时心中便有了准备,知道马上可能就要经历一番屈辱,但是真正感受过之后,还是会无比的心疼。脑海中泛起五小姐灵动的滴溜溜的双眼,听到我要带她去爬山时乍然亮起,灿若星辰的双眼,我不禁更加失落。
此刻那双眼睛深深地低着,我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但我分明感觉到她的忧伤。
明明是最亲密的姐妹,却要用刀剑来互相残杀。
可明显四小姐却不这么想,她正为自己刚刚的胜利骄傲的舔着爪子,看着自己的眼前的猎物,笑的无比喜悦:“那就好,所以,你是打算回去换身衣裳再随我去向大夫人问安呢,还是这就去?”
“雪吟回去换身衣裳。”
“好,”四小姐笑意加深,我却觉得无比憎恶:“那么,我在母亲那里等你。”
“是。”五小姐垂首,等着四小姐一步一摇的离开,那串金凰钗的叮铃声渐渐远去,才缓缓抬起眼眸。
可是,那眼中黯淡无光,再没有了刚刚的神采,她淡淡道:“梨焉你先回去吧,我等临溪回来,还要,”她扯出一个笑容:“还要去拜见大夫人呢。”
“可是,”我看着她的表情,深深地懊恼起来,若不是提议去爬山,若不是我不带她出去,她又怎会遭今日这般的屈辱。我深深觉得,就是自己让那双美丽的眼睛失去光彩,是自己让美玉蒙尘,遂心中更加的不好受,不甘心道:“可是明明五小姐就比四小姐起得早,今日已经去大夫人那里问过安了呀。”
五小姐又笑了笑,我却更觉苦涩:“人生在世,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人生在世,谁又能有什么办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