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动了动,路惜珺挺着背脊慢慢的往里面走,将手里拎着的果篮示意了下,酝酿着开口,“叔叔,这是我给您买来的,希望您早日康复。”
“给我吧。”美妇人从床的另一边绕过来,伸手接过。
视线相互接触间,有着长时间的停留,好似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却谁也没敢开口。
“先坐下。”路震抬手,态度依旧很是温和的示意。
看了眼离病床边很近的那张椅子,路惜珺点头的走过去坐下。
正将果篮放到柜子上的美妇人,接触到病床上丈夫的递过来的眼神,迟疑了下,却也还是很听从的点头,笑着道,“我去找医生问一下用药的事情。”
“嗯。”路震应了声。
房门被关上,美妇人离开后,就只剩下她和路震独处,气氛显得不自在。
“时间过得可真快,我现在看着你,还总能想起来你十四岁刚到路家的模样。”路震清了清嗓子,率先打破沉默的开口。
路惜珺没有回应,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交握。
路震在说话时也是在打量着他,有这么长时间没见了,发现她好像还和以前一样,模样没有特别大的改变,还是和以前一样坐在那都是规规矩矩的。
他不由感叹起来,“你现在好像也没有变多少,我倒是真的老了。”
路惜珺有注意到,路震还做了个轻拍大腿的动作,俨然像是那些在小区楼下闲聊畅谈时的老大爷们一样,还有脸上越发重的岁月痕迹,只像是个上了年纪的普通老人。
“我听说你回国以后,一直想要见你的,只是我现在身子不比以前,人老了身体零件就都该出问题了,待在这里也避免不了总是出状况。所以我只能托司徒帮忙带话,没想到,你还真的愿意过来。”
“您生病了,我应该过来探望的。”路惜珺咬唇轻声说。
“在美国生活的这些年,不容易吧?”路震笑着又问。
“还好。”她平淡的回。
异国他乡当然会不容易,会很艰苦,但她也不想多说,此时让她更多的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从没有想过,她还会和路震这样面对面,尤其这样心平气和又好似感慨万分的谈话。
“当初我想方设法的让你和邵恒分开,又千方百计的逼迫你离开,给你的那笔钱,你也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路震说到这里,略显沧桑的声音顿了顿,“小珺,你是不是很恨我?”
路惜珺心里一凛,紧张的抬眼望过去。
只见路震用那种很是饱含复杂情绪的目光,但里面绝对没有以往的凌厉。
“……”她嘴唇蠕动,一时间不知该回应什么。
路震无声笑了笑,缓缓的开口说道,“从你到路家那天起,我就不待见你,没办法,谁让你身份那么敏感又特殊。邵恒母亲在生他的时候就大出血去世了,后来我认识了现在的第二任妻子,也就是你一直叫的阿姨。”
“我是在官场摸爬的,发妻去世后总会有些绯闻缠身,选择了再婚是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在形象上也都是有利的。只是当初她对我隐瞒着自己的过去,我并不知道她为了处心积虑的嫁给我,隐瞒了生有一女的事实,所以你能想象到,我面对你时会有怎样的心情。”
“我答应让你寄养在路家,是为了可以牵制住她,另外也是怕哪天会有不好的影响闹出来,但实在没有办法对你有好脸色,只要一想到你的身份,我心里就犯膈应,尤其是后面发现了你和邵恒的事情。”
路惜珺目光微微垂了垂,安静的握着双手听着。
这样听来,其实倒也不是多么难理解他对自己的态度。
“我对邵恒期望很大,他是独子,身上是路家下一任的当家人,所以我当然会想要给他寻找条件更加匹配的对象,这样才能再日后更好的帮助他。作为大家族的家长,这是很正常的想法,而且我也总觉得,你们都还年轻,都也只是被什么爱啊冲昏了头脑,等着年岁一大就都能看的开了。”
路震不由再次叹了口气,轻轻摇着头的继续说,“所以当时我是很坚持,必须要将你们分开,想着等着随着时间的推移,邵恒总会忘记你的,只是我没有想到,四年都过去了,他还是这么……”
一直静静听着的路惜珺,双手握的更加紧,因为情绪的感染,每根手指都用力到泛白。
即便不是路震说,她又何尝是不知道呢。
“现在年岁大了,每天这个病那个病的,好像没准哪天就一口气过去了。我这前半生在官场上也算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到现在又有什么用,连自己儿子都断绝了关系,不过是个伶仃被儿子厌恶的老头子罢了。所以每次回头想啊,就总觉得会后悔,若是我当初没有……哎,我现在不也像别人一样,儿孙绕膝的么!”路震摇头长叹,朝窗外望过去的眼神都好像有水光闪烁。
好半天,他定了定情绪,才转回视线的对她开口说,“小珺,我今天找你过来,不为别的,就想跟你道个歉。”
“叔叔……”路惜珺不禁惊措。
以往路震在她所有的记忆里,都是气质威严的,一抬眉毛路家上下都是紧张兮兮的,始终都是那样有着不怒自威的气势,什么时候有过这样低头的时候。
尤其是面对她,完全让她显得慌乱起来。
“你能原谅叔叔吗?”路震表情很是诚恳,没有任何虚伪。
路惜珺咬唇,轻声道,“叔叔,都已经过去了,过去的事情我也不想再提了。”
其实她不知道该在心里怎样定义路震这个人,在路家的这些年,都是因为他的授意,自己才会过得那样小心翼翼,可若没有他的松口答应,她没准可能流落街头,不会寄养在路家长大,也就不会遇到路邵恒,有了人生里唯一的暖。
可也正是因为他,最终也导致她和路邵恒没办法在一起。刚刚最开始的时候他问她是不是恨,其实是恨的,怎么能不恨,当初若没有他和徐景岚的再三阻拦和破坏,也许现在又是另外一番模样。
但天下父母心,就算他是因为利益至上,但也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好,也许是让人接受不了的,可也不容易。而且现在这么多年过去,很多事情都已成了定局,再去纠结那些对错也没有意义。
“我知道你始终都是个好孩子,很善良。”路震欣慰又感激的点头,又想到了什么,仰头朝着某处凝神了两秒,然后苦涩的说,“可是刚刚邵恒来时还说,他不会原谅我。”
“他……”路惜珺抿唇。
想到在进门之前和男人的照面,孤寂没有任何波澜的眸光,以及淡漠到没有表情的俊脸,她只觉得一颗心被来回的撕扯,痛不堪言。
她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办法原谅。
“其实我都知道,之前我发病被你们这样抢救过来,在重症监护室里昏迷不醒被观察时,邵恒会过来看我也完全是因为你。四年来我们父子都是形同陌路,一定是你劝他的,否则他怎么肯。”
路震眼里流露出很多的怅然来,又抬了抬眼睛看着她不解的说,“只是我也没有想到,你竟还愿意劝他来看我,就算你刚才说过去的事情不想再提了,可我毕竟是导致的罪魁祸首,看到我们父子的现状,你即便不是大快人心,也可以不必多管的,你怎么还会……”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你是他父亲。”路惜珺只是轻声回答了这样一句。
她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多么宽宏大量,只是为了路邵恒。
路震闻言,怔忪在那好半响。
觉得自己错的更加彻底,想到她竟然还是一心为了儿子不免感慨,可是现在的局面又让人伤感,“走到今天这不也是我自作自受,我也没什么好怨天尤人的。你的事情我也都听说了,真是没有想到你已经……我最初知道你回来,还总想着你们两个就又有机会了。”
路惜珺低下了头,久久的没有吭声。
路震张了张嘴,眼角周围的皱纹都抖动着,无声地叹气,又无声地摇头。
“叔叔,您好好养病,我先回去了。”路惜珺觉得待得差不多,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准备告别。
“嗯。”路震点点头,没有多留她。
只是等她走到门口时,又忍不住再追问了句,“小珺,你和邵恒,你们两个……真的不可能了?”
其实这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总是会让人觉得奇怪或者不应该,毕竟当初反对最凶的就是他,罪魁祸首也是他,但现在却最期望他们在一起的也是他,不由让人生起世事难料的沧桑之感。
路惜珺回头,咬唇的望着病床上坐着的老人。
“嗯。”有一会儿,她才涩声的点头。
谁都惋惜,谁都无奈,可又能怎么样呢。
走出去关上了房间的门,之前借口出去的美妇人也正是从前面走回来。
刚刚来时,还没有好好的打量,相比较于路震,她有更长的时间没有见到过美妇人。
好像一切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她被美妇人带着到了路家,后者很自然的享受着下人们的服侍,举手投足间都是优雅的贵气范儿。现在哪怕是保养的依旧好,但也还是掩饰岁月留下的痕迹,不知觉间,面前的人也上了年纪,也在老去。
“你们聊完了?”美妇人走近,扬眉问。
“嗯。”路惜珺点了点头。
一时间都没有再说话,走廊里的气氛显得很安静,也没人走动。
刚刚两人也没怎么对话上几句,就像是多年来在这个家里一样,注定了是要这样装作普通的远方亲戚,彼此见面时淡淡的微笑点头,言语间也都是无法那样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