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阳,章宅。
夜有些深沉,月黑风高。
章九指望着站在前边的两个儿子,没有动声色。
只是,心里不免叹了一口气。
人都说章九爷好福气,儿孙满堂,子孙兴旺,可谁有知道这里边的苦?
儿孙不肖啊,唉,如之奈何?
偌大家业,并非是清清白白的,若是自己百年,谁来操持?
听刘家这次闹出好大响动,竟然是刘丙子那个顽劣不堪的孙子弄出来的,还真是看走了眼了。刘豹那种鲁汉子,倒是给刘丙子生了个好孙儿。
再瞥一眼局促的老二,老三,哼,都没下个好蛋。生的儿子,除了和婢女们玩雀儿进洞的游戏,就只会关扑走马,还会什么?没出息啊,没出息。
偏偏老大又..唉!
心里愈发烦躁,章九指朝着两个儿子挥挥手,道:“这件事等老大回来再说,你们先回去吧。”
“等等,在老大没有回来的这段时间,都给俺安生点,别到处惹事生非。更不准招惹刘家人。去吧。”
章朝,章阳松了一口气,可两人的心头却好像都被丢进了一颗炭,燃烧的,火红的炭,疼痛又让心沸腾。
老大!又是老大!什么都是老大!什么时候都是老大!
两人退出房门,对望了一眼,各自看见了彼此的无奈,还有不甘,还有一丝一丝别的什么东西。
好像同时被雷击了一样,两人唰地同时猛转过脸去。然后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
章阳心里惴惴,还有很多激动,心脏跳动的十分剧烈,有力,频率稍快,双手微微抖动,耳朵轰隆隆的,满是血液奔跑的声音。
他不知道那是肾上腺素大量分泌的结果。但是这让他想起来他十五岁生日的前一天,在城北集市,那个挂两个粉红色灯笼的院落,阴暗的没有窗户的小房间,朦胧的灯火,第一次触碰到那神秘的湿热。那强烈的心跳,颤抖的双手,还有那轰隆隆隆隆的血液奔腾的声音,一直响,一直响。
城北六里,刘家铁铺。
第二进大瓦房,西向第二间。油灯光透过麻织纱窗。
刘豹坐在塌上,在几子上数着五铢钱,乐呵呵地,嘴巴似乎从来没有合上过。
刘安坐在一旁的改进胡凳------椅子上看一册竹简,津津有味。
刘安自被雷击后就从未安静地跪坐过,还搞了那个奇怪的椅子。瞧他坐在上边那屁股扭的,坐没坐相,就像是见了腐肉的苍蝇儿子。刘豹一边数钱,一边心里嘀咕。啊呸,老子不是苍蝇,老子是豹子。
这小子,就是没个定性,还是读书人呢,嘁,俺都替他害臊。
几子另一边,是一个妇人。温婉美丽。是美丽,不是美艳。
莫约三十几岁,有着江南女子独有的朦胧婉约,黄晕的灯光下,尤其。
用刘豹这等粗鲁汉子的话来说,那便是一个字:水。
女人是水做的,可偶然个把,却是水泥做的。
妇人兴致不高,微蹙蛾眉,在收拾一个包裹。
包裹很大,外边是一块大大的褐色的厚麻布,上边叠了一堆衣物。多是麻布衣裤,也有两套丝质的,不过稍旧就是了。
妇人正拿着一件破皮袄,拿捏不定,放了进去,又拿了起来,可又想放进去。
刘豹瞧见了,乐了。
“孩儿他娘,你这是做什么哩?”
那妇人对着刘豹白乎了一眼,风情四溢开来。
刘豹的心里热乎起来,伸手捉住那白嫩小手,在她手心中挠了一下。
“啪。”
“哎哟。”
那妇人羞恼起来,狠拍了那不安分的大手。
“当家的!去开!”
“诶,诶。嘿嘿。”刘豹乐呵呵的收回了蹄子,挠挠头,站起身子。
见到刘安偷着乐,有些不好意思,走过去想拍下那个瓜娃子。
刘安岂能让他如愿?伸手抓过架在凳脚的铁剑,对刘豹掂了掂、。
刘豹乐了,这瓜娃子,还敢跟老子亮翅膀了,真是反了天了。就想伸手抢剑。却见刘安朝他身后呶呶嘴巴。
刘豹回头,看到妻子正狐疑的看着自己。悻悻然,刘豹拍拍剑鞘,道了一声:好剑,好剑。
刘安的嘴咧开了来,无声大笑。
刘豹气不打一出来,却计上心来。
“刘安,你给俺坐好!俺有话问你。”刘豹严肃地说道。
老娘在前,刘安可不怵这个。跷个二郎腿,道:“说。”
刘豹说:“你既然早就知道这个曲辕犁能够挣那么多钱,为什么还要跟衙门签那样的文书,你晓得不晓得,那犁在铁司衙门里寄卖,咱们少挣多少?”
“莫约一倍吧。”刘安淡淡地说,右手中指轻叩竹简。
“你知道!你知不知道这几天咱们家入了多少钱?七千贯!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签的那个狗屁文书,咱家少入了两千贯!”刘豹好像给自己说服了,激动起来。两千贯诶!是两千贯!老头子将家当交给自个儿的时候,算上那埋在老头床底下的小半罐碎银子,马马虎虎也就这么些了。瞧瞧这瓜娃子,大笔一挥,那么多五铢钱,咕噜咕噜就跑进别人口袋里去了。
他可是见过那铁官乐的合不拢嘴的模样。以前叼都不叼自己个铁户,如今都上来搂肩搭背,称兄道弟了。啊呸。
“爹,做人莫要贪心,明年这个时节,等买卖在全郡铺开了,咱们家估摸得家财两三万贯不止了,要知足。”
“知足?若不是你自作主张,俺估计明年俺们得有四五万贯不止了。章大脑袋不是号称他们家有家财两万贯吗?俺到时候就可以号称俺们有家财四万贯,那才威风哩!”刘豹爆了暴脾气。
那妇人皱起了眉头,就想走过来,怕是怕了自个当家的犯了浑,对宝贝儿子动手。那汉子,可不是知道轻重的主。
她当然是不怕的,这个火头豹子再凶悍只要她一叉腰,一挺胸,一抬头,眼睛一闭,任打任骂,他便立马成了一头没脾气的猫儿了。刘豹,是只会疼人的猫,像他老子,刘丙子。就像刘豹跟他老子当年娶他娘一样,一样地在那月黑风高的夜,一样地翻墙入室,坏了她的身子,让她这十里八乡有名的花一朵,只得插在了热腾腾的姓刘的牛粪上。瞪瞎了丹阳县多少俊彦青年的星目亮眼。
刘安是七窍心,通透人。见老娘担心,走过去拍拍老娘的手,接过那件让他老娘纠结不已的破皮袄,放进衣服堆,将麻布两对头拾起来狠狠一杀,绑在一起。又拾起另外两头,缠个死扣,把包裹收拾好。
他可不想自己个老娘再往里塞东西了,去趟郡治城,别搞成逃难似的。
女人啊,都一样,不论是千年前还是千年后。
母亲啊,都一样。不论是千年前还是千年后。
刘安收拾好包裹,对渐渐平静下来的刘豹说道:“爹,那些钱可不是容易拿的,这世道的买卖,如果只有十个铜钱的利润,你把十个铜钱都装进了自己个儿的腰包,那你只有十个铜板的买卖;你若果只装九个铜板在自己个儿腰包,那你可能会有二十个铜板的买卖;你如果装八个铜板在自己个儿腰包,也许你会有上百个铜板的买卖;可假如,你只往自己的腰包装五个铜板,你就可能做成千贯万贯十万贯的买卖。
咱家这买卖就是这个道理,曲辕犁这个东西,瞒是瞒不住的,有心人要造,用点心思琢磨就能仿制出来。咱们不把铁司衙门的关系打好了,这桩生意,明年还是不是咱们的都两说。
还有,咱们跟铁官衙门订的文书上,每架犁的供应价是五百九十个铜钱,铁司只付五百五十个铜钱,剩下的,你不准跟铁司衙门要。这件事不能跟任何人说,知道么?”
“还有这事儿?我咋不晓得?那咱们家不是亏得更多了?!”刘豹瞪大了眼睛说道。
刘安翻了白眼,有乃娘的风仪,颇为俊俏。“你不懂,就去问问爷爷。”
“还没完没了了还,就你那榆木疙瘩脑袋,还能开了窍了不成,去,去,去,去,去,一边去。我就信我儿子说的。”那妇人攘攘自己丈夫的手臂,回身将几子上的铜钱扫进一个小钱袋子里,亲手系在包袱上,塞进包裹里面。
“是,是,是,俺还没有开窍,这东西也都收拾好了,咱就回吧,你给俺开开窍。哟,瞧,天色都这般晚了,快走快走,莫要打扰阿笟歇息。”刘豹说着就挽起妇人,向外走去。
“哎!我还有话跟儿子说哩!”
“明天说,明天说,嘿嘿嘿。”
“哎!你..”
“嘿嘿,你说是不是也该给阿笟讨个媳妇了?”
“什么?”
“阿笟也不小了,俺像他那么大的时候都..。”
“不准说!”
“好,好,好,不说,不说,嘿嘿,你说咋样?”
“你是当家的,你说咋办就咋办吧。”
“诶,小的得令哩!”
“哎!..。”
“..”
..
屋里,刘安放下竹书简,手持玄铁长剑,望着纱窗外,那轮好不容易从黑云中钻出来的皎白月亮。
手抚长鞘,大汉的风土人情,好期待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