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他】
钱小道鼻青脸肿的出现在学校时,我心底升起一股无名火。
“你是不是去找华杉了?”我板着脸问。
“华杉?”钱小道肿着眼睛看我,“你叫他华杉?”
我继续问:“真的是他把你揍成这个样子的?”
钱小道不吭声,自顾自去了教室,然后无论我再说什么,他都低头盯着手上的书不理不睬。
“喂,大不了我替他跟你道歉!”我说。
“……”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三句话聊不到一起就动起手了,除了做事有点冲动其实人还是不错的。”
钱小道突然放下手上的书:“除了做事冲动,除了把你当取款机,除了抢了你女朋友,他这个人其实还是不错的,是吗?”
我愣住。
这时教室门被大力推开,慕容泉风风火火走了进来,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饭团丢向钱小道:“这是我妈做的饭团,我一个人吃不完,给你一个!”
“谢谢!”钱小道像受了天大的恩赐般冲慕容泉傻笑。果然不管心情有多差,喜欢的女生只要一出现就来精神了。
“你的伤还疼不疼?”慕容泉盯着钱小道脸上的伤。
“不疼了。”
“昨天吓死我了,”慕容泉撇撇嘴,随即又笑起来,“不过你终于像个男人了。那个陈华杉被你用酒瓶砸过之后,连屁都不敢放了!”
“你居然拿酒瓶砸了华杉!?”我叫出声,“他有没有事!?”
一直默默低头啃饭团的钱小道突然停下动作,握住饭团的手越攥越紧,生生将完整的饭团捏成了渣。
“钱小道!你干嘛!”慕容泉一掌劈向钱小道的脑袋,“这可是我亲手做的饭团!”
……不是你妈做的吗?
“对了,你跟江阳学长是怎么认识的呀?你们的关系好像不错的样子。他是什么样的人呀?”慕容泉一脸期待的看着钱小道。
钱小道看了我一眼,显然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关键时刻果然还是需要老子出马。
“照着我说的答。”我咳了咳,说,“江阳么,是个有义气、善良、大方、敢作敢当的真汉子。”
“江阳是个傻瓜。”钱小道说。
“你他妈说谁是傻瓜!?”慕容泉跟我异口同声叫起来。
钱小道抬起头,镜片后面的眼睛直直注视着我:“他是个明知道朋友妒恨着自己,却依然竭尽全力试图挽回友情的傻瓜。”
上课铃响起来。
钱小道不再看我,坐直身体望向讲台。
进来的不是他们班班主任,而是一个新面孔。
一个瘦的像竹竿一样的中年男人。
男人狭长的小眼睛微微眯起来,扫视了一圈教室里坐着的人,最后将视线落在钱小道身上,停了几秒,很快撇开了目光。
“你们班主任生病回家调养了,从今天开始由我来做你们的代理班主任,带你们冲刺期末考。希望大家今后能和谐相处。”男人讲话一板一眼,看上去比先前那个大嗓门的大妈还要苛刻。
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一个“李”字,继续说:“我姓李。”
我当即决定以后就叫他李瘦子了。
李瘦子仿佛对钱小道一见钟情,总是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眼神分明不怀好意,甚至在下课后冲他勾勾手:“你,跟我来办公室一趟。”
我脑补了无数禁断场面,越想越寒颤,连忙也跟了过去。
“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进了办公室,李瘦子首先问。
“不小心摔了一跤。”钱小道脸不红心不跳的撒着谎。
他的脸皮越来越厚了。
“你最近是不是总是碰上一些倒霉事?”李瘦子那双精明的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钱小道,这让我很不舒服。
这小子不是一直都很倒霉吗?
不等钱小道回答,李瘦子就逼近钱小道,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故作神秘的小声说:“同学,你好像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我呆在原地,有些站不稳。
钱小道也一脸震惊。
“我恰好对这方面有点研究,”李瘦子转身坐下,喝了口茶,“刚刚在教室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这孩子阴气很重,印堂发黑,身子虚的不行,这是典型的鬼上身。看你刚刚的反应,应该也明白自己被什么东西缠上了吧?”
“老师,你在跟我开玩笑吗?”钱小道勉强笑着。
“同学,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执迷不悟,死人就是死人,哪怕他生前跟你关系再好,一旦他死了,那就再也不是他了,或许起初他会可怜巴巴的博取你的同情,但天长日久,你的元气就会被他慢慢吸光,从而加速你的死亡,即使他并不愿害你,可人鬼殊途,一旦靠近,必有一死。”李瘦子环顾四周,说,“我感觉到了,那东西现在就在这间办公室。”
“没有!”钱小道蓦地护到我身前,声音发着抖,“什么都没有!”
李瘦子笑起来:“瞧,你自己暴露了。”
他站起身,拨开将我挡在身后的钱小道,居高临下的站在我面前,目光仿佛就要与我对上了:“虽然我看不见他,但我能感觉到他。但凡是他所在之处,一定寒意逼人,鬼气森森。”
“虽然我只是你们的代理班主任,但我必须对班上每一个学生负责,我决不允许有不干净的东西缠着我的学生。”李瘦子拍拍钱小道的肩,像个慈祥的长辈,“所以,我一定会驱走他。让他早日升天。”
明明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我却仍然感觉到了呼吸不畅,仿佛有庞然大物正向我笼罩,蠢蠢欲动着,准备一举吞噬我。我连连后退,踉踉跄跄的逃离了办公室。
【活着的他】
我怎么也找不到江阳。
图书馆,器材室,操场,食堂,哪里都找过了,就是不见他的身影。
我每间教室都跑进去找,被人用异样的眼神盯着也无知无觉,我甚至要闯进女生宿舍,被宿管阿姨揪住衣领丢了出去。
我一直以为他会永远在我身边,曾经视若地狱的学校因为他的存在变得充满光明。我已经习惯了每当我踏进校门,就能看见他站在不远处,两只手插在兜里,冲我微微弯起嘴角笑。只要有他在,就算别人再怎么欺负我、故意整我,我也不会有所畏惧。因为我知道他会陪着我。
我一直有意忽视他已经死了这个事实。
明明好不容易才交到朋友。
他教我打篮球,教会我反抗,告诉我什么是勇气。
为什么偏偏已经死了呢。
为什么没有在他活着的时候早点与他相遇呢。
就算真的要分别,我也不希望自己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江阳是个傻瓜”。
其实我们都是傻瓜。
即使慕容泉把我关进器材室一整夜、将我书包丢进厕所、朝我脸上泼水,我也依然相信,只要靠自己一颗真心,她总有一天会被打动,会冲我展露真诚的微笑。
江阳也是这么想的吧。只要坚持下去,陈华杉总有一天会被自己打动,会减轻对自己的怨恨,会真心诚意的继续做他的好哥们儿。
可天底下,最善变的是人心,最难变的,也是人心。
尽管这几天慕容泉因为江阳的关系跟我稍微亲近了点,可当旁人玩笑般的质问她是不是在跟我交往时,她还是露出嫌恶的表情,说:“我怎么可能跟那个垃圾交往!”
尽管江阳心怀愧疚,对陈华杉有求必应,可当他落难时,陈华杉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帮助他度过难关,而是火上浇油,故意当着他的面吻向袁礼的唇。
所以,我们都是傻瓜,江阳。
“钱小道,上课时间你在操场乱逛什么?”慕容泉作为班长奉李老师的旨意来捉我回教室。
我站在大太阳底下,大滴的汗夹从我脸上冒出来,滑落到地上。
“这天热的要死,快跟我回教室。”慕容泉自顾自朝教学楼方向走去。
“我要找他。”我站在原地不动。
“找谁?”慕容泉见我没有跟着她,不满的瞪我。
找谁?
我抬头望向教学楼顶楼,终于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站在顶楼,离我很远,但我依然一眼就看出了那是他。
不顾身后慕容泉的叫喊,我头也不回的奔向了教学楼。
“你上来干嘛?”江阳打量着气喘吁吁跑到顶楼的我,微微皱起眉,“不怕被我害死吗?”
“怕,怕的要命。”我一步一步靠近他,在离他半米处站定,“但比起死亡,我更害怕失去你这个朋友。”
“你在拍偶像剧?”江阳嗤笑,“李瘦子不是警告过你了么,不要离鬼魂太近。哪怕生前跟那个人再要好,死后也照样会变成厉鬼害你。况且我生前跟压根不认识。”
“这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我冲他笑,“你忘了你自杀前的记忆,所以肯定不记得。”
江阳的笑容僵在脸上。
“那天我的书包被慕容泉扔进了厕所,试卷书本全被水浸湿了,没有书本就上不了课,老师不准我进教室,我爬到顶楼,想把湿掉的书本晒干。在等待书本晒干的过程中,我趴在栅栏上,看着天空发呆。直到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拍拍我的肩,跟我说,小子,你有什么事想不开?”
那个人就是江阳。
我至今还清楚的记得他的掌心覆到我肩上的触感。
那是他第一次触碰到我,也是最后一次。
他表情很严肃,似乎以为我要跳楼自杀。我不好意思的挠头,把事情原委告诉了他。
江阳松了口气,不再搭理我,点了根烟抽了起来。
——抽烟对身体不好。
这句话我憋在心里好久,始终鼓不起勇气说出口。
直到江阳用胳膊肘捣捣我,将烟盒递向我:“来一根?”
“抽烟对身体不好!”我脱口而出。
江阳嗤笑,微风吹起他的头发,淡淡的烟草味飘进我鼻子里。
他看着天空,我看着他,听见他低声说:“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要自杀。”
那时我以为他在跟我说。
我以为他在劝我。
却不知其实是他在跟他自己说。
书本很快晒干了,我整理好书本,临走前,捡起他丢在地上的烟头,对着他的背影说:“再见。”
他没有吭声,更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我走得很慢,当我到达楼底时,一个熟悉的身影重重落在了我脚下。
鲜血溅到了我的鞋上,刚晒干的书本试卷洒了一地,还有一张落到了江阳的脸上,迅速被血液浸透。
我的手心里,还紧紧捏着那截烟头。
我宁愿相信他是坐在栅栏上抽烟不小心跌下去了,宁愿相信是谁从背后推了他一把。
“我求过李老师了,他答应我,只要你不进我们教室,他就不找你麻烦。”我说,“我会利用课余时间继续调查你自杀的原因。所以不要自暴自弃,好不好?”
就算注定要分别,就算真的要升天,也应该是在我帮他找出自杀理由后,而不是被莫名其妙出现的李老师驱走。
微风吹过,江阳的头发和衬衫纹丝不动。
他无奈的苦笑:“还真是被你缠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