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太史令苏寄推算是日大吉。尔后皇后祭祖祈福,供盘碎,玉帛裂,呈现大凶之兆。
三月初五,太史令苏寄以前日卜算有误,亲到温室殿长跪请罪。同日,太史丞贺延起龟甲,卜算出东方有吉。当夜又观星象,见三垣中中垣紫微祥光直指太子府。翌日初六,太子府正寝殿便有金鹊绕梁,尔后歇于殿内纹凤喜帐之内。
随后便是两宫皆晓,未央大喜。
戴让从朝上回来,甚至来不及歇个片刻,便忙忙的拉着我,同我讲着汉宫里的一夕巨变。
诚然我对此有些许的知晓,可此刻听得戴让这番说道,仍是觉得讶然。
馆陶为椒房嫡女,又颇得陛下宠爱,责成当今第一大长公主。若说在长乐掖庭搅动个波澜四起,那诚然是不费吹灰之力。可我未曾想过,馆陶手中所握有的权势,竟已直达未央。
苏寄是自高祖时便入朝为官,掌太史令一职,数十年不曾过错。且素来得陛下倚重,身份不可同常人而论。只消想想当日我深陷长信殿时,苏寄一言便予我解困,便知苏寄言语之分量轻重。
然而如今,该是怎样的牵扯,才能使这样一个将归要隐的重臣,放下一生名节,担下一个过错。
“这个贺延是个什么来路?”戴让匆匆一番话自心下念过,贺延二字却直直戳中我的心头。
戴让眉目微蹙,显出异样疑惑,随后起声道,“苏大人这罪责确实定论下来,主要还是因着这个贺延……”片刻微顿,戴让随即补道,“这个贺延,是苏大人的得意门生!”
“这……..”戴让一厢话罢,惊得我添茶的双手狠狠一颤。然而还不待我将心下疑惑接连道出,这里戴让便已续言再道,“起初陛下是认定有人对苏大人施了权势恫吓的!”说到权势二字,我原本惊异的心又是狠狠一滞。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缄言听着戴让道出原委,“然而贺延,就在彼时直言指出当日苏大人所测确有偏颇!说是当日卜测,原是贺延同苏大人一道行的。可问题就在,二人所测一吉一凶!”
一吉一凶。
那便是说,苏寄当日所测的是大吉,而贺延所测的却是大凶。按此今日情状推论,料想朝上所说,左不过是苏寄当日不愿在一个后生面前承了自己的过错,丢了声望,所以执意将自己的错算禀了主上,诸如此类的缘由罢了。
然而苏寄那样的人,清白了一生,到底是什么样的牵连,才能让他心甘丢了这一生的声望。而馆陶,到底是有何样手段,又是有怎样的权势,才能于一夕之间,扳动朝堂局势而为旁人所知……..
太多的疑虑悬在心头,久久难以平息。直至日暮时分,堂邑侯府送来的一方白绢,才将我心头这诸多纠葛缓解了半分。
将烛台挪近了些,又挑明了灯芯,尔后方才将那藏着缘由的白绢舒展开来。
入目三行,没有埋伏潜词,没有婉转不言。
苏寄之子为陈午副将,贺延所求,唯窦氏能赐。
白绢染上了灯油,不消片刻便被火苗吞噬得干净。而我心下那半分疑虑也随着燃尽的白绢,入了风中。虽未消弭干净,但也有了些许消散。
然而待我将阖目之时,耳畔却又响起白日里戴让的话来。
戴让说,苏寄虽是几朝老臣,有着高祖时候的功劳。但陛下却说,祭祖祈福悠关汉室兴旺,苏寄由着一己私欲,罔顾国运,该是极刑大罪。但好在有太后出面儿求情言说,才讨得个革职流放的生路。
岭南边远苦寒,身体强健之人也见不得能受下几载,莫说苏寄这样的文人。且听得戴让说来,陛下此次明着开了恩德不牵连苏寄家人,但实则却是生生的重了苏寄的刑责。
试想那等岭南苦寒之地,苏寄又是将到花甲之人,缺了家人的侍奉照料,该是如何的艰苦。
我不敢再深想下去,但耳畔却有一个声音在低吟浅哀。
伴君似虎。苏寄这样的功臣,扰了汉室兴旺,依旧是得不了个从宽。若是今朝换作是我,怕是连这样的生路,也是难得的。
这夜,注定该是一夜无眠。
我本想着起身瞧瞧月色,得以片刻清明。却不知为何,三转三折,竟到了戴让的院前。
后来我想,所有的事,其实早就有了端倪,不过是我未曾深究,不过是我一直笃定。
戴让的住处不似平常官贵安于正东,而是别具一格的定在了整座府邸的南角。初来那日,我曾同戴让说起,这样的布置,全然显不得达贵。
然而戴让不过嘴角一泯,同我说了什么偏安一隅这样的话来。当时我未做多想,可现下在这样沉沉月色下看来,倒是真显出了几分隐匿。
月色缓缓西沉,投在戴让的院前的含笑上,骤起一丝凄清。
“怎么到这儿来了。”
身后一阵低哑俶尔响起,惊得我骤上心头的一丝凄然飘然远逝,踪迹难寻。好一会子,我才定下神来,折身瞧着眼前着了一袭月白袍子的戴让,气息未定的怨道,“哥哥深夜了不在房里好好歇着,出来惊吓我作什么来了!”
戴让于漆黑中笑出声来,旋即接着我的话儿道,“外头虫鸣得厉害,我起来走走。倒是你个丫头,不在自个儿房里待着,寻到我院前做甚么!”戴让顿住笑意,随即摆出平日教训我时的样子,正声道,“还敢怪我吓着你去了!”
戴让说得确实在理,是以堵得我半句不敢还口。
“歇着去吧。”见我良久不作答复,戴让方才轻叹一声,自我身侧而过,低声说道,“莫不是白日的事,让你忧心了?”戴让自我身侧走过许久,那步子一起一落,俶尔停下。耳畔便响起了这句关切。
我这一生,若还能再表露软弱害怕,大抵也只有于戴让跟前儿了。
“我怕苏寄今日的下场,就是我他日的情状。或许,更甚。”倘若我能瞧见自己的模样,那我该知晓,我此刻的样子,是有多惶恐不安。
“莫怕,哥哥会护着你,会护着你。”我脚步丝毫没有挪动,可现下却有一个温暖足以让我倚靠。戴让的手掌在我发上轻抚,这样的呵护疼惜,恍惚让我觉得还是在吴郡,还是在薄府。我还是那个会被树上掉下的虫子惊哭的渝儿,而戴让也还是那个手执长笛,一身飘然的兄长。
然而,不过是我空想。
如今我所惧怕的,不再是树上掉下的不知名儿的虫子,而是那汉宫里不知何时会刺向我的利刃!
而戴让手中的长笛,一身的飘然,也已被换成了坚守的长枪,一生的牵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