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间梅熟落蒂,墙下笋成出林。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连下了几天的大雨,整个南郡如同洗过一般,一尘不缁。
正是因这连绵的细雨,赵家老爷子踩着生了青苔的石阶,不慎跌倒,没两日便去了。别看赵老太太出自书香门第,那骄纵的秉性,整个南郡少有匹敌。当日便命人将那石阶撬了去,扔进了茅坑。只是老爷子的离去,对她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要说赵家,却是这南郡的大家,那赵老爷子更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原本赵家是开杂货铺的,过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平淡生活,却不知好歹的恋上了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这不,卖了铺子,又借了银子,走南闯北两年,奇迹般的挣下了这份儿家业,娶得媳妇儿过门。
赵老爷子宠妻是出了名的,媳妇儿想要天边的月亮,他也设法给摘来。这才养成了赵老太太难缠、娇气的性格。纳妾一说,更是无人敢提起。
不过,这老太太也争气,为赵家生得三女一子,如今已各自成家,生儿的生儿,得女的得女。赵家可谓家大业大,儿孙满堂,羡煞旁人。
旭日初升,一辆马车踏着浅阳疾驰在街巷。马蹄急踏,鼻中打出一个响啼,喷出一口白气,发出老长的嘶鸣,于赵家大宅门口停下。
车夫一个挺身,双脚稳稳落地,将小几子摆在地上,这才撩开帘子。县老爷苏泓先下了车,身后是夫人苏氏。随后一个娇滴滴的女娃探出脑袋,约莫十二三岁,是二人之女,名曰苏采。握着爹爹的大手,小心翼翼的踩着几子下车,整整衣摆,乖巧立于苏氏身旁。
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一家三口略显疲惫。苏氏抚了抚丈夫的袖子,轻声道:“咱们来得晚了,只怕娘又没什么好话,一会儿你听着就是,莫往心里添堵。”
苏氏是赵家大女儿,对母亲的性格自是了解。她本就不喜自家丈夫,倒不是因为家境、人品。只是当得县令,离家远,回来一趟却是不容易。老太太就想儿孙绕膝,成天眼前转着,她才能放心。
如今父亲意外离世,身为大姐,却迟了一天一夜才回家门。就赵老太太的脾气,可不得一番说道。
“我自有分寸。”苏泓点点头,轻轻揽着妻子的肩,眼中满是柔情。
老太太埋怨他是应该的,哪里能添什么堵。苏泓除了县令的名头和一身的文采,倒是没有什么能让妻子一家瞧上眼的。远嫁他方,过着清贫的日子,离了疼爱的爹娘,相爱的弟、妹,孤苦伶仃,已是委屈。好在妻子温婉贤淑,从未有过怨言,日子过得十分踏实。如今岳父去世,她怕是难过得紧,悲伤之余还担心自己。苏泓这心里头没一处不软,老太太就是拿着石头往他身上砸,也无一丝怨言。
赵府管家闻迅出来,接一家人进门,先去看赵老爷子最后一面。明日就得进行大殓了,往后就只能瞅着牌位上的几个字磕头作揖了。
这会儿,赵老爷子躺在正厅榻上,已洗浴完毕,换上了新衣。若不是面色发白,倒似熟睡一般。
苏氏一进门,见着逝去的老父,一路上忍着的泪若决堤一般,如何都收不住,苏泓忙安抚。苏采跟在母亲身旁也觉得悲痛,泪水不由自主流下来。那个意气风发的外祖父怎说去就去了,前些日子还夸赞自己出落的愈发标致。
约莫待了半个时辰,赵家三女儿孙氏悄悄打发人来报信儿,说老太太在屋子里发火呢!催促一家子快些过去。
还未跨进房门,就听得老太太气急败坏吼着:是不是巴不得把我也出个好歹,去地下陪他。老爷走了,留你们一个个白眼儿狼跟前气我!姓苏的一家呢?来了没?是不是还要派人八抬大轿才能把县老爷请来啊!
“娘!”苏氏唤了一声,便去到太太身旁,泪水又落了下来。
当这么多人面数落自家丈夫,心里又是生气,又是难过。可见着母亲坐在炕头,一脸憔悴,心又软了。老人家心里难受着,若是这般数落,能让她心里好点,也就罢了。
“娘。”苏泓只当没听见,仍是恭恭敬敬上前行礼作揖。
赵老太太横了一眼,方才那些难听话,却是没有了。
“祖母。”苏采盈盈福身,又转向旁侧的孙氏和赵家小女儿李氏,一一见礼,“三姨、小姨。”
按理来说,苏采应该叫赵老太太外祖母,可老太太却说只有一个孙子,听不过瘾,央着赵老爷子让这些外孙、外孙女儿都改叫祖父、祖母。其实说来也有些情理在,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偏儿子又为了接管家业成亲晚,如今只得一子,二月初春,夫人才怀上二胎,这会儿肚子只跟西瓜一般圆。
“哎哟!好些时日没见着我的采儿了。来,快到跟前来,让祖母瞧瞧。”见着苏采,老太太才露出一丝笑容,忙招手,唤她过来。
刚挨着老太太身边儿的苏氏撇撇嘴,让出位置来。对自家娘的骄纵,甚是无奈。
旁侧依次站着两个妹妹,苏氏这一起身,姐妹三人并排而立。都说儿子长相随娘,女儿长相随爹。可赵家三姐妹却是七分像娘,三分像爹,特别是一双泪水汪汪的桃花眼与赵老太太就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孙氏手肘轻轻碰了碰自家姐姐,暗暗示意。苏氏看了妹妹一眼,心头一惊,莫不是老太太要使脾气了?
赵老太太一手拉着苏采的手,一手轻抚着她的头,一脸悲恫,“我的乖孙女儿又瘦了,也不知每日吃了些什么,祖母离得远,不能时时照看着。若是你祖父在,定要数落我了。他连最疼爱的乖孙女儿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走得不安心啊!昨儿还托梦给我了,说吴县那里贫得很,让我多捎些你最爱的桂花糕和莲子羹。”
说着有些哽咽,泪水自眼角滑落,有些孤独遗世的悲凉。
苏采忙拿着锦帕拭去,心头愈发酸楚,跟着流泪,“祖母,采儿过得好,您莫担心。”
“娘,吴县是小地方,比不得南郡。可你女婿从未短了我娘俩半口吃食,快莫说这些了,好生养着身子,让爹走得不安心啊!”苏氏忍不住说了两句,抬头看了丈夫一眼,后者摇头,示意她别在意。
“你俩怎么过我不管!采儿是赵家的大孙女,短了谁,也不能短了她!”老太太抹了一把泪,言语凛冽起来,“丧礼一完,你们就走吧!采儿我自己带,眼瞧着过了年就十四了,身边留两年,我自会给她找户好人家。老爷早就相好几户,如今他不在了,便有我做主。”
老太太早就盼着大女儿一家早些搬回来,一家人挨着近,好有个照应。那苏泓是个九品芝麻官,又为官清廉,只每月八千文俸钱,再就是禄米五石。除了一家老小的开支,哪还余下闲钱。
“娘…”
苏氏再是想说什么,老太太却沉着脸,不予理会,匆匆赶人,“我老婆子累了,你们都下去吧!”
说着捶了捶腿,蜷上炕,躺下,只留了个后背对着一屋子的女儿、女婿。
苏氏摇摇头,朝众人示意一番,走到床边,给老娘盖上被子,轻声道:“娘,你好生歇着,明儿让采儿跟前侍候,让你祖孙俩得个亲近。”
老太太只“哼”了一声,并未搭理。众人无奈,只得随她去,闹个几日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