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什么意思?”汸荼逼问,他直盯着帝灵,像是要用目光烧出个洞来。后者抬头一笑:“你不接玉玺,我可就一直这样跪下去了。当着众人的面你要暴露自己不是真货吗?”
“……”汸荼当然不能。任凭他再神勇,手下有再多天降奇兵,水域十邦若是联合剿灭,他也插翅难逃。
他接过玉玺,碰触的霎间一股不同寻常的冰寒袭来,让他手一颤。与此同时,淡淡的雾气自应龙口中喷涌而出,飘忽不定的烟雾轻拢慢涌,逐渐凝聚成人形。当面目逐渐清晰起来,众人大惊失色。
“陛……陛下!”
帝灵率先单膝跪地,极为恭敬地垂头按肩。其他人纷纷效仿,冲着烟雾凝成的先王跪倒一片。
“余承海龙神之恩,集重责于一身,然未能率领千万子民守土开疆,余心有愧。”微哑低沉的声音在整个会场上空回荡,肃穆庄严。
周遭静谧无声,那些雾花般飘渺的声音像峻峰险岭般压在众人心上。
“虽神形俱灭,魂归诏海,余亦心系水域。特魂魄一缕寄存玉玺。”先王帝珣双手一举,海蓝长发纷纷飞扬。
“陛下永世长存!”众人恭声高呼。
在这一浪浪潮水般的呼喊中,帝珣回身面向汸荼。绿玉般的眼眸波光澈亮,隔着雾气氤氲,隔着时光荏苒,就这样定定地望着汸荼。就连没有记忆的他也感到种异样的情绪慢慢晕开。
“余……”帝珣飘至他跟前,伸手握住汸荼的手:“将一切都托付给你了。”他闭眼,垂头碰触汸荼的手,带着最真挚与虔诚的姿态,有着无法抗拒的期盼与惦念。狂烈如潮,就这样将汸荼席卷其中。
汸荼手一颤,心底竟然闪过模糊的画面。就算没有记忆,有些感受与情愫也是深深烙印进四肢百骸的。只要心脏还在跳动,就会随着血液流转。
他诧异地发觉脸颊上竟然滑落一滴泪,坠地成珠。
帝珣松开手,嘴角扬起丝浅浅的笑。他回身,双手扬起对众人高呼:“天佑水域!”
“国祚绵长!”
水域十邦上上下下山呼回应,在重重叠叠的呐喊当中,先帝最后亡魂渐渐模糊,化作点点幽蓝莹光飞逝。一红色卷轴飘落而下,被帝灵一手接住。
他瞥了汸荼一眼,转身面向水域十邦的众人双手一展,打开卷轴,朗声宣告:“余任命叱海将军汸荼为下任水域之王,朝代更迭,不得有误!异姓之王仅此一代,其子嗣不得登位,不得参与政事,百年之后,国权奉还,若是违令,当斩不赦!”
帝灵掷地有声,一气呵成。
他双手一合,蓦地转身向汸荼走来。在距离一步之遥时,双手前伸,肃穆庄严:“请新君接旨。”
汸荼沉默着撩袍跪地,右手高举过顶。
帝灵默默地合好卷轴,放进他手中。用力一攥,身子微倾,压低声音:“经此之后,你若反叛,死无葬身之地!”
汸荼抬头,眸光沉静如海。霎间,帝灵差点以为真正的他回来了。
“纵使诏海水枯,纵使九幽沉没,不违诏命。”汸荼一字字说完,手中的卷轴迸发出光芒,丝丝缕缕汇聚到左手无名指上。
当光芒散去,遗诏已经消失不见,唯有汸荼左手上的龙纹宽戒。那是帝位继承的象征。
他霍然起身,神色平静向前几步,举起左手,无名指上的龙纹戒熠熠生辉。
良久,似乎被寒潮冰冻的人们终于缓过劲来,随着一声“王上万岁”,任凭有再多心思,再多怨怼,此时此刻,众人唯有匍匐下跪,为他们的新君欢呼!
“王上万岁!”
“水域万岁!”
议会最终在不断高涨的欢呼声中结束,他们并非真的这么愿意汸荼登位,只不过当时的气氛由不得自己做主。待到静下心细细思量时,议会已经散了。
长老们惊疑不定,大贵族们惴惴不安,至于十邦城主倒是都放下了心,谁当新君不重要,重要的是没因此陪上性命。
五日后新君即位大典,这对于期盼着水域恢复安稳日子的老百姓来说,应该是天大的喜讯吧。
已经人去楼空的圆形议会厅里,汸荼坐在会厅中央,凝望着放在面前的玉玺。洵玫与濯焱走过来却不敢打扰,只不远不近地站着。唯有屠万骨依然大大咧咧地靠前笑道:“将军,我们该走了吧?”
“笨蛋!”洵玫追上来给了他一记后脑勺攻击。
“你打我干嘛!”屠万骨抱着头委屈,在看洵玫一个劲冲着汸荼的方向挤眉弄眼,他总算没傻乎乎地问出“你眼抽筋吗?”这样的话来,略一思量,这糙汉子总算灵光一闪,顿手道:“哎呀!不能再叫将军了,应该称呼陛下!”
濯焱扶额,有点笑不出来。洵玫则干脆又赏了一肘击:“喊什么喊,显示你能吃能拉啊!”她偷偷瞟了眼汸荼,压了压声音:“没看见将……咳,陛下再想事情吗?你这一嚷嚷鬼都能吓跑了!”
屠万骨揉着脑袋又摸了摸被撞击的腹部,有点疑惑不解:“我一直都是这嗓门啊?今天你们怎么都怪怪的?”
洵玫见他不开窍还想教训教训,就听轻轻一声笑传来,汸荼回过神,转头望向他们:“别欺负万骨了,他没你们想的那么多。”
“将……额陛下。”洵玫俏容复杂,张了张嘴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汸荼细细端量他们,露出浅笑:“怎么?已不认得我?不当我是你们的汸将军了?”
“不是!”洵玫担心误会,向来火辣爽朗的她竟然有几分扭捏:“可是将军突然成为陛下,过程太快了,属下们一点准备……”
“你是怪我没提前跟你说明?”汸荼听出话音。
洵玫摇头摆手,挑眉嘟嘴地轻声嘀咕:“我可没这么说,是将军自己说的,反正我们也位卑言轻……”
看来这是有情绪啊。汸荼心知肚明,他起身走到洵玫跟前,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注视着她的眼眸说:“不管身份怎么变,我都是汸荼,是你们的汸将军。”
春风细雨般的言语轻而易举地将小小芥蒂抚平,洵玫本也不是扭捏矫情的人。她脸颊微红,眼睛却闪闪发亮,伸手猛地一拍旁边的屠万骨:“我就说嘛!将军到哪里都不会变的!哎呀真是!万骨你真是多心了!”
“唔!阿玫我什么时候多心啦?还有……你说话就说话,干嘛一直打我啊!”
“哎呀!讨厌讨厌讨厌……”
“痛痛痛痛~~”
抛开另一边已经打成一团的俩人,濯焱总算还保持着清醒,他略略思索后上前问道:“将军,三王爷真的甘愿将王位让出吗?”
汸荼闻言摇了摇头:“这怎么说得清,人心隔肚皮。”
“那之后……”
“事情既然已经如此,且有逃避之理?”汸荼的目光再次落到玉玺上:“何况先王重托,我又怎么能推脱不理?”
濯焱点头,随即舒展开紧皱的眉心,冲汸荼一抱拳:“是属下想太多了,将军心怀博大,必定是未来明君,我等愿不离御前,誓约忠诚!”他说着单膝跪地。
还在打闹中的洵玫与屠万骨也立刻收神,跪地沉声道:“不离御前,誓约忠诚!”
汸荼俯视着向自己宣誓效忠的属下,恍惚间他想起前世,前世听命于他的人不在少数,但又有哪个敢拍着胸脯说永远忠诚?他是商人,衡量别人的尺度总是苛刻,最喜欢一本万利。所以,没有人可以让他有安全感,他也不愿意去相信任何人。
“你们起来吧,我刚才说了,无论身份如何变,我还是我,是跟你们一起朝夕相处的汸将军,你们要是还有一点点看得起我,以后私下我们还是同以往一样。”汸荼扶起离自己最近的濯焱。
“那是!将军永远都是我们的将军!”洵玫粉颊红扑扑的,握着拳头又给了屠万骨背脊一下。她力气可不小,痛得屠万骨直呲牙:“将军!你看阿玫!手真黑!”
气氛一下又活络起来,仿佛汸荼突然登基称王就是意料之中的事,顺理成章地像是水渠里的水流,顺势一转弯就这么过去了。
等屠万骨他们离开,汸荼重新在中央木椅上坐下,长腿交叠,轻轻抚摸着左手上的银戒。
银龙盘绕在他指间,赫然与他血肉相连,再难分开。
“那是骨戒,只要戴上便与生命相连,直到你死去,它才会解开。”重叠的阴影外走进一个人,渐渐亮起的光线拂开笼罩着他的面纱。汸荼勾唇一笑:“三殿下。”
帝灵微扬着下颌,背负双手踱步而出。
“你是说它骨肉相连?”汸荼抬起左手说。
“没错。”帝灵颌首,却发现汸荼正双肩颤抖,极力忍笑。他不禁眉一皱:“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想起KFC来,一时脑补戴在手上的是鸡脆骨。”汸荼唇线微颤,强忍着将笑意压下去。
帝灵盯着汸荼片刻,眉峰渐沉:“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但从今往后你最好把过往种种都忘得一干二净。”
汸荼斜瞥他一眼,展颜微笑:“我讨厌被人操控。”
“你没得选择。”
“你也没有。”汸荼起身,笑意渐浓:“在接玉玺之前我想过各种可能,若仅仅单凭性情问题,你就丢下偌大王朝不管,交由我这个外邦人,实在欠缺考虑。而三王爷你绝不是鲁莽之徒,那到底是什么原因?在接过玉玺之后,我就明白了。”
话到此间,帝灵眼底闪过不易察觉的锋芒,盯着转到身侧的汸荼。后者依然不紧不慢:“你哥选了汸荼,一切只能由他继承。你也没得选择。”
“是又如何?以为这样你便能掌握时局?可就太天真了!”帝灵冷笑。
“我当然不这么觉得。”汸荼瞟了眼会场周遭与宏顶。在深邃的阴影里埋伏着多少杀手不得而知,但就刚才那一霎间,数十道清晰的杀气锁定他,只要稍稍出格就会身首异处。
帝灵手里有的,绝不只表面看到的这些。
不过,无妨,这局没法破,只能走下去。谁也别想甩开谁。
“请多关照了,三殿下。”
汸荼倾身微笑,悠然离去。帝灵注视着他离开的背影,眉目肃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