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泪水,其实是很可怜的,但是我并不能理解这种悲伤,至少,在当时我是肯定不能理解的。
“我饿了,”我看着哭泣的男人如同一个小孩,我再也不会认为这个男人无所不能,他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心里又沉重又轻松。
我爸从哭泣中回过神来,眼睛红红的,问我:“你想吃什么?”
我摇了摇头,实际上我也并不饿,我只是不喜欢那种奇怪的气氛,想要打破而已。
他抹了抹脸,踩着一路碎玻璃来到厨房,租的房子很小,只有三个房间,我透过窗户就可以看得到厨房,厨房当然一片狼藉,从我爸笨拙的动作来看,他除了烧火之外,可能什么都不会。
“带你出去吃吧!”他尝试了一番之后,还是决定放弃了。
我点了点头:“你和我妈吵架了?”
他不说话,只是踩着地上的碎玻璃片开了门,我等不到回答,就跟着他,和他一样踩着玻璃出了门。
“你别踩玻璃,别割着脚。”
我抬头看了看他:“为什么你能踩?”
“我是大人,脚皮厚,你是小孩,皮肤嫩。”我爸不看我,去拿他的“大金鹿”。
我看着小院子,平时我爸的自行车旁边停着我妈的车,我妈的自行车是一辆红色的,很漂亮,而我现在没有看到,他们果然吵架了么。
“我们去哪儿?”
我爸把我放在自行车的梁上,虽然上面有个绑上的垫子,但我还是觉得屁股好凉好硌。
“去带你吃点东西,”我爸抹了抹脸,“想吃什么?”
我摇了摇头,我的脑海里还是家里满地的玻璃碎片以及妈妈的红色自行车。我感觉到有一种情绪在我的胸腔中膨胀蔓延,似乎还在压制着我的呼吸,那种感觉,也许就叫做伤心。
秋天真冷,我的脚冷冰冰的,虽然穿着鞋子,但好像被一双铁皮套在脚上,手早就缩在袖子里,隔着衣服抓住自行车的车把。
“冷么?”我爸的声音传过来,“出门忘了给你也带一双手套。”
说话间,他把车停在路边,摘下手套戴在我的手上,我没吭声,看着他还年轻的脸上,带着些泪痕。
“如果我和你妈离婚了,你会跟谁?”我爸的声音有些颤抖,带着浓浓的乞求。
我听出来了,脑子里闪现出各种各样的想法,大约沉默了一秒钟,我回答了他。
“我谁都不跟,我可以自己过。”
“哈哈哈~”
我爸笑了,在寒风中,他的笑声很粗犷,只是我听不出来他是高兴还是悲伤。
“果然是我的儿子,”我爸似乎很满意,“在这吃吧。”
这是一个连路边摊都算不上的路边摊,现在看到这样的地方,除了我,我想很多人都会掩着鼻子走过去。
这里的味道,是油炸的香气带着垃圾腐坏的恶臭,随后跟着寒风,一起扑向鼻子,一种油腻的感觉弥漫在五脏六腑,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我爱极了这个味道,真的,即使现在,我也喜欢这样的地方,比如歌厅,网吧,游戏厅等等…这种地方有一种同样的气息,我管它叫做堕落。
“想吃什么?”我爸摸了摸我的脸,听起来,他的心情好多了。
我不说话,在陌生人面前我很少说话,我指了指那串豆腐皮——那个最便宜。
不要怀疑我的居心,好吧我承认确实有一点,告诉你们一个诀窍,在家长面前,或者是亲戚面前,挑便宜的东西一般不会挨骂——想要贵的东西,可以,自己有钱的时候偷偷的买就是了,既不吵架,也不用选择,运气好的话还能得来夸奖。
我指的是一般情况。
“吃那个干什么,那有什么好吃的,诶,帮我拿两串鸡肝。”我爸做了决定,“再拿一瓶矿泉水。”
那个时候三块钱可以买到这些,其中矿泉水是两块的,两串鸡肝很多,五岁的我足够吃饱。
我们到马路边上坐下,我爸坐在我旁边,他似乎在看着远处的行人。
“爸爸,给。”我把一串鸡肝递到他手里,可以说,这是大家从小受到的教养,先人后己,有好吃的要问问长辈和弟弟妹妹吃不吃,最后才是自己的。
他摇了摇头,似乎笑了,他张嘴说话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的声音好沙哑:“你吃吧,我不吃,早点吃完咱们早点回家,还有别告诉你妈。”
鸡肝很香,这跟手艺无关;也很噎人,这跟吃的速度无关,那个时候,矿泉水也是甜的。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天,那个味道,那种有些伤心又有些淡淡的美好,那一天,不知不觉地印在了我的脑子里。
回家的时候竟然不冷了,我妈果然没有回来,不知道我爸那声叹息是庆幸还是失望,看着满地的玻璃碎片,我竟然没有一种不好的情绪,果然吃饱的感觉真的很不错,可以让人忘掉很多不美妙的东西。
吃饱了,最想做的事情当然就是睡觉了。
我很满意,这次睡觉,我没有先洗脸后洗脚,没有脱了衣服放整齐,没有平时很烦的步骤,在我看来,睡觉应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家再不好也是个家,幼儿园的气氛,再好也不会比家里舒服,因为在家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尤其是我妈不在家的时候。
黎明来的很快,清晨的阳光总是格外的好,懒洋洋的摸在被子上,散发着很好闻的气息,我呆呆的从被窝里坐起来,脑袋里有点发懵,这种感觉很舒服,似乎一切意义都没有了……
地上收拾干净了,我爸见我醒了,给我端来一杯水。
“等会儿去你姥姥家,去把你妈接回来,去的时候记得说你想你妈了,记住了吗?”我爸的声音已经不再低沉,仿佛是忍受了巨大的耻辱一般,或者,又像是面对现实的无可奈何。
我点了点头,说实在话,我不愿意撒谎——这不是因为我高尚,只是单纯的不愿意而已。
说话间,我爸从买来的猪头肉上切下来一块,猪头肉应该是一种卤制的肉食,但对于五岁的我还是不能嚼的动,只好等我爸嚼烂了之后喂给我吃。
这种感觉不好也不坏,其实,我是能够感觉到一种关怀的,我想这足够了。
如果我的人生按照这个样子发展下去,似乎也不错,可惜,这仅仅是个幻影。
因为是周末,所以不用去幼儿园,我心里很高兴,虽然我的计划在推迟,但我的眼前总是飘过毕方明家漂亮的小车。
那辆车坐起来应该很舒服,看上去真的让人没办法把视线移开,我将来一定要有一辆,我对自己说。
我是坐着我爸的自行车去我姥姥家的,先过一段马路,大约二十分钟,然后是一个大上坡,自行车骑不上去,硬骑的话我估计车链子会掉,所以我爸是赶着车上去的,为了节省他的力气,我当然是放在地上慢慢走。
那个上坡很长,很陡,就像爬山一样,坡顶有一个石拱,那是痛苦旅程的终点或者是开始,过了那个石拱就是一个大下坡。
也就是说,一会儿回家还要再爬一遍。
从坡顶下来的时候很快,在自行车上,感受着风从耳边划过,那种感觉真的很快乐,我肆无忌惮的笑着,我爸似乎也很受感染,他也笑了。
姥姥家所在的村子很小,小到真的就是一个村子,村子里最好的交通工具是拖拉机,最好的“坐骑”是大黄牛,最挣钱的地方是炸山的采石场。
我舅舅和我姥姥家是紧挨着的,姥姥姥爷是很朴实勤劳的老人,对着朴实勤劳的人我怎么好撒谎呢?
我想我妈吗?
这……这个问题,对于五岁的我,太难了,仅仅一个晚上不见,我会有多想?
唉,这算不算欺骗呢?
我呆在姥姥家的客厅里,没有人和我说话,没人搭理我,他们在内屋谈着什么我听不到也没有好奇心,只是这样呆了一上午,姥姥姥爷上山干农活了我爸我妈就带着我回家了。
我的作用是什么?
也许有,我姥姥打开门的时候说了一句话:这次就这样,别以为带着牧牧就行了……
这是我的作用么?不知道我该高兴,还是该悲哀。
一切都在继续,我爸妈似乎没吵过架的样子,而我们也搬了家,虽然有些舍不得房东家漂亮的大公鸡。
我也在继续着我的计划。
幼儿园的气氛还是那样,虽然大家都有所淡忘,但我还是或多或少的感觉到其他人的敌意,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毕方明的朋友越来越多,他总是那么迷人而耀眼,我总是一个人呆在角落,没人和我说话而我也无话可说,毕方明时不时找我玩,他从来没有带玩具来玩,不管是电动的或是什么,他从来没有碰过,更让我不解的是,他从来没有对这一类东西表现出什么兴趣。
他真的是个和我一样大的小孩儿吗?
“王泽牧,你和别人不一样。”毕方明对我说,不过他是笑着说的,表情一点都不认真。
“嗯,你和别人也不一样。”我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哪吒闹海》的漫画书,并且好奇哪吒到底是三头六臂还是三头八臂。
“我是说真的,你再这样我不和你玩了。”毕方明依旧嬉皮笑脸,却是在威胁我。
我心底生出警觉,连忙认真看了他一眼:“我也是说真的,你再这样我也不和你玩了。”
我没有威胁他,我是那种说到做到的人,因为一个人如果没有履行自己说的话,那么他以后说的话就没有什么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