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一个整天吵着要和自己的不屑儿子断绝父子关系的人看到自己的这个儿子招呼不打一声就拿走自己的钱,而且留下的借据言辞凿凿、毫无半点感激,他会怎么办呢?报警?彻底断交?还是在看到这个借据的当天晚上去洗浴中心训斥一名年轻貌美的服务员?
现实是最后一个——三十万块钱只能让一个腰缠万贯的理性的房地产商选择做最后一件。
夏侯杰从他老爸那里得来的这三十万块钱的抵押是:他这二十六年来从他那里遭受的痛苦、不可抹杀的血缘亲情,当然还有未来可能产生的一个笑话。
夏侯杰从银行取出三十万的现金,放在我们面前,想增加已经没有必要的说服力和感召力。相反,这三十万现金刺激了我们的唾液,让我们有分掉它散伙的冲动。
夏侯杰这个混蛋看穿了我们崇高的念头,以守财奴的标准姿势,展开双臂一把盖住了钱,用警戒的目光来回扫视着我们三个。看来资本家后代就是资本家后代,无论多么体贴下层人民、与之同甘共苦都是做作,在关键时期他骨子里的剥削和吝啬会本能的反应出来。
但接下来,他说了一段话,令我们很是感动,多少挽回了一些资本家的悭吝形象。
“我们离开学校三年了。三年的时间我们一无所获,如何面见学弟学妹?!”他的一只手“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钱的反抗之声震撼着我们每一个人。我想假如有人用钱本身造出一面鼓,并且演奏出一种打击乐,定会有不少人感兴趣——可取名曰金钱鸣奏曲。
“我为什么非得取出这三十万的现金?!”他继续慷慨陈词,“就是可以背着这些钱重新跨入大学的校门!让那些学弟学妹看看,我们回来了!而且是满载而归!”
那三十万现金淹没在众人的掌声和笑声中,每个人都沉浸在忘乎所以的快乐中,每个人都体会到阿Q精神的可爱和伟大。我们背负的是实实在在的金钱,不是别人的债!
片刻之后,我们收敛了这种恬不知耻的笑,开始讨论我们该干些什么。
显然,我那一百零三张CD不会再交上更多的新朋友,开唱片店根本不在计划之列,那只是夏侯杰忽悠人的手段。开服装店的计划也很快被否定。尽管那些可爱的学弟学妹会对时尚服装永远孜孜不倦,但我们四个无一喜欢摆弄那些衣服,若要开就开服装超市,明码标价,爱买不买,绝不费口舌。
讨论的结果是:马猴坚持开家琴行,船长坚持开家创意饰品店。
马猴对船长的坚持大惑不解,他不明白为何昔日摇滚乐队的主唱堕落到这种程度,为了能赚更多的钱,他不惜抛弃那些伟大的梦想。
“伟大个屁!”船长眉心再次浮现两道皱痕,但他对“屁”和“伟大”的关系没有再多做解释,而是靠那副络腮胡和那两道皱痕宣示他的坚决。
若是在船长背后树立一面骷髅海盗旗或许会加倍增加他的震慑力,可此时没有,马猴仍旧不肯妥协,继续质问。
船长忍无可忍,起身拿来纸和笔,在桌子上画起来(难道真要画海盗旗?)。
画罢,他一言不发的将那张纸递给我们看。
我们三个将脑袋凑在一起研究起船长的画作:上面画了一只狗熊,狗熊手上拿着一个果子,身边是一棵树。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画的寓意。
“这幅画是说,”我开口道,“无论你吃的是树叶,还是树上的果子,你都是只笨熊。”
夏侯杰赞同的点点头,马猴冲船长怒目。
船长叹口气,从我手中一把扯过那张纸,然后在狗熊身上引出一条线,标注上“熊猫”,在果子身上引出一条线,标注上“苹果”,在那棵树上引出一条线,标注上“竹子”。
“你们或许一辈子都看不懂这张画。”他再次将它递到我们面前。
我们说出了很多答案,船长不住地摇头,眉宇间的忧愁很深了,看样子他很担心我们的智力。最终,没有谁能对这幅画做出合理的解释,夏侯杰打破了僵态,冲我们说:
“各位还是先看看那个地方吧。”
那幅画后来被贴在我们的小店门口,过往的学弟学妹无不好奇。我们的店名起作“熊霸天下”,兼具笨熊归来的霸气和失意者应得的憨厚可爱。
我们取出三十万现金果真不是无事生非。当我们坐车去到那个海滨城市的时候,假如身边没有这个鼓鼓囊囊的钱袋,我想我们都会有打道回府的念头。
城市虽不十分现代化,楼层虽没有高大到令人窒息的程度,但这个城市带有一种不可忽视的小资气息。街道的模样是同两旁映出日光的玻璃大楼浑然一体的,因此沿街行走的乞丐的背影会倍显冷漠。人民的穿着是同商店玻璃展厅里的精致货品和谐一致的,因此放工喝酒的民工显得格外扎眼。就连海边公园也是小巧别致的,因此那些仗着主人娇宠随意抬起小腿圈占领地的小狗也别想轻易逃过路人的怒目。
但好在,我们要去的那所大学还算不错,原因是它是三流的,没有太多自以为是的教授和学生,就连早上背英语单词的声音也是低沉谦逊的,未受疯狂英语的毒害。其实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我们也是三流大学出来的学生,对一切以低调为荣的事物都充满了亲切感。
我们几人都很清楚夏侯杰为什么没有选择我们的母校,即便我们身后背了一个三十万的现金袋。
当三十万现金放在一个八平米的房子里,我们都傻掉了。只有夏侯杰的面部还挂着颤抖的、虚伪的、欠抽的微笑。
我们向他怒目而视,逼他向我们解释,争吵一触即发。可这时,自温煦春色下向我走近了一个女孩儿,那女孩儿嬉笑的脸庞和阳光照耀下灿烂夺目的淡雅裙衫已然使得我们四人抛却愤怒仇恨,挂上朦胧色相,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一步步向我们走来。如果什么东西能使事态得以改变,我想一定是女人,美丽的女人。
“老爸!”那女孩儿轻启朱唇,冲店铺老板喊道。
我们顿时傻掉。欲将这八平米的房间转租我们的人居然是这女孩儿的老爸!
假如上帝十分偏爱一个人他也不会轻易这么做的:一位貌似魔鬼的男人拥有一个天使般容颜的女儿(假如不是有钱老干爹和模特嫩女儿的话)。就和嫦娥姐姐是不会同天蓬元帅双双把家还是一个道理。
可他偏偏就这么做了。他把眼前这位中年男子最优秀最精华的东西精挑细选出来,然后慷慨的拿出所缺材料同智慧女生和美丽女神一道拼凑起一个女孩儿。但我们不知道,上帝究竟是极度偏爱这个女孩儿还是极力想弥补当初对这位父亲的遗憾。
总之,女孩儿的出现使得我们四人即刻收敛了金刚怒目,个个都变得亲切和善、谦谦君子。船长眉宇间的皱痕也不见了,一脸络腮胡荡漾开毛茸茸的令人心痒的微笑,实足一副弃船登岸、罢兵招安的没出息样儿。
随即夏侯杰也在与天使的魔鬼父亲的谈判中妥协了,年租十三万的心理“三八线”被轻而易举地推到我方“十五万”一线。混蛋夏侯杰混淆了自己的身份,他现在不是地产老板的贵公子,而是“拖家带口”的低产者,即便向女孩儿献媚,现在也不是时候啊。
“怎么样?你们同意么?”夏侯杰左右看看我们。
“同意。”我们纷纷点头(这他妈不怨我们,那女孩儿正笑着看我们呢)。
这么着,我们兴奋的铩羽而归。
“不要紧,我一定要把他追到手。到时候钱不又回到我们身边了吗?”几小时后,我们终于恢复了理性和冷静,开始展开自我批评。这句话就是我在这种情况说出的。
其他几人纷纷对我表现不屑:夏侯杰使劲用一根筷子搅拌着调色板似的菜盘,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咖喱味儿,船长若如无其事地摆弄他的山寨瑞士军刀,刀光映照着他的络腮胡,马猴拿出地摊儿货(《周易》)研究起那八平米房间的风水,吐唾沫翻书的情景倒足胃口。
我突然意识到我犯了一个低级又严重的错误:群雄并起的时候不能首先称霸,狼群捕到孤羊的时候不能先流哈喇子,大家都看上的女孩儿不能轻易扬言占有。这个对我们几个来说几年前有过现实的教训。
那年校花开得正旺,又无领主,觊觎之人增增减减,那些保密工作无懈可击的暗恋者不在统计之内,但始终都不下十人。校花并非水性杨花、胸大无脑的那类女孩儿,因此没有谁能轻易得手,极少有人敢轻举妄动。班级之外那些不明就里的莽撞男生全都铩羽而归,我们这些近水楼台只能望月兴叹。
但马猴在一个醉酒之夜首先公开宣战并特意削发明志,一时间群雄奋起,使其成为众矢之的。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清楚,马猴是个疏于行动的空谈家,即便他在许多个月圆怀春之夜为了校花低吟浅唱,他也绝不会迈出追求的第一步。只不过他犯了追求女孩儿的禁忌,而且自己完全没有声明占领即会让别人望而却步的威慑力。这种人我们中一个都没有,不然也不会成为朋友。
不久之后,外战未起,内战却接连爆发,一时间男生宿舍情敌林立。我属于隐藏的很深的(或是,装的很像的)暗恋者,但夏侯杰和船长却不愿做我这种人,二人的情敌关系公开化,小小的感情恩怨现在想来也有些令人心酸。
最终赢得美人归的,是校外的一个富家公子。
“假如美丽是为我们这些再普通不过的男生准备的,那她的美丽就是一种罪过。”空谈家在一个众人失语之夜如此总结道。
这话令我们无言以对,心里痒痒的,又有一种隐痛和悲凉。
那魅惑之神
正在树梢奸笑
从今以后
再不会有
呼啸的过往
我们不怨校花,她也不是那种高尚的脱离实际的人。大多数人都没有奢望她会选择平平庸庸的我们当中的一个,去过无房无车的生活。假如一个美丽的仙子风尘仆仆地骑着一辆电动自行车去菜市场,我们这些人看了也会辛酸难过。她已经很好了,对我们每一个都很亲善,我们递过去的手她无一不握,偷偷寄予的信她也会偷偷回复,并不让我们任何一个失去男子的尊严和信心。我们对她没有任何怨言,怪只能怪我们自己,我们是一群鸡飞狗跳的人,给不了她一株优雅挺拔的梧桐让她来栖。我们很感激她,她给了我们许多美好的遐想和回忆,给了我们许多当时不能理解的动力,给了我们同其他女孩儿恋爱并长相厮守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