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和“聚集”,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构成了一种发泄。我们隔离自己,是想要得到一种安静的沉淀,沉淀大概会让我们看清自己。我们开始聚集的时候,是想要得到一种激烈的混乱,整体的浑浊会让我们忘掉自己。也就是说,我们有时候想看清自己,有时候则想忘掉自己,处于一种循环性的不安中,看了多了想忘记,忘掉了又想在记起,这种循环便是发泄。摇滚音乐节就是这么一件东西。
五点钟,我驾驶着小海狮载着船长乐队、琴行老板和各种乐器穿过城区去到海边。
比赛共有三天,前两天为预赛,需拿出自己的原创作品,第三天为决赛,可选他人的歌曲来唱。参赛队伍将近四十支,均来自那九所高校,有不少乐队早就该在一个月前离开,因为他们沦为和我们一样的境地——变成了一群老学生,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发霉而已。他们在这个城市守候了一个假期,一边抱怨着组织者时间选择上的失策,一边等待着一个完美的谢幕。无论组织者如何宣传入围前几名有被唱片公司签约培养的可能,但大家都明白,这场比赛主要是为了能够在城市名片上印下“欢迎新生入学”的字样。组织者有组织者的目的,参赛者有参赛者的目的,如船长乐队者,只要有一个能说服他们的目标就够了。
海边上搭建起了高高的架制的舞台,工作人员正对灯光音响做最后的调试,一个秃脑袋的家伙手拿话筒,正不厌其烦地“喂喂”个不停。早有一些观众迫不及待地等在场地边上,一边用随时携带的折扇扇着脑门儿上的汗珠,一边期待着入夜时凉风和喧闹的同时到来。
此时海天之间嵌着一轮日渐衰弱的太阳,天空中由远及近排列着鱼鳞状的云朵。船长乐队纷纷从小海狮上下来,卸了乐器,兴奋地往报到处走去。那里已经聚集了很多支乐队。
我再次发动小海狮,带着这些人的嘱托开往学校,那里正有三个女生需要我和小海狮充当鹊桥。而我自己却只能等到塞车、妒忌和苦闷的报酬。
“还去那里吗?”
她点点头。——那点头现在却成了嘲弄人的空落。她没有再去那里,我依旧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能寄希望于在比赛的时候找到她,问她的名字,存下她的电话,以使我们之间连上一条让我彻底安心的线。——我觉得先前许多次的相遇都是一个喜欢捉弄人的家伙拿一根笔迹模糊的铅笔时不时在我们之间划上一道,过不多时又用橡皮将其擦去。
说这话非是对我自身能动性的否认,而是“人有时候不受自己控制”的情况总是确凿存在的,就像一部机器设定了程序,上紧了发条,只能按现有的路线前进。只是对人来说,“性情”和“各种巧合力”将那“程序”做了替代。
女人的讨厌不在于她们出门前的打扮,而是在于她们的打扮不是为了你。我和小海狮在女生宿舍楼前等了半个多小时,出出进进的女生扰乱了我的心绪,我一边暗自佩服小海狮的镇定一边在脑袋里回忆几年前我在女生宿舍楼前等女友的情景——女声宿舍楼前的景象大概是世界上最令人眼花缭乱、惊喜不断的。
车子开出校园不久就深陷下班高峰期拥挤滞塞的车流中,距离比赛开始还有半个小时。车窗外的憋闷景象和车内三个女生兴奋的议论声让我心烦意乱,我那张“郑钧精选辑”和我那颗急于见到她的心对此无能为力。
“抄条近路怎么样?”亚冰突然从背后说道。
“哪有近路?”我冲一辆莽撞的插队的车子打了两下双闪后扭头问道。
“从前面小路口右转,越过海边森林公园,沿着那里的环路东去就行了。”
“听说那个海边公园晚上不好走。”晓倩插话道。
“没事儿。”廉燕信心满满地说,“有路灯和路标你怕什么,那儿我去过好几次。”
既然这样,求之不得。
好不容易挨到前面路口,向右一拐,驶上一条狭窄的柏油路。车辆果然少了许多,用了十五分钟我的小海狮就开进了森林公园,但看起来它更喜欢草原。
廉燕根本就不知道这公园究竟有多大,按照路标走了一段,突然出现好几条岔路口,路口前的标志牌众口一词的冲我说“哥们儿,通往海边的”。我选择了中间一条,开出一段后路灯居然变得稀疏起来,两旁的岔路也越来越多,简直像进了一个幽深恐怖的迷宫,小海狮胆怯的目光扫过全由长青植物夹道的沙石路,每隔很远才出现的路灯像是把我们引入迷宫深处的不怀好意的使者。
三个女孩子也不再说话,一声不响地打量着窗外。车载音箱里,郑钧的歌声越发清晰高亢,透过车窗不断向闷热的空气、嘤嘤往来的飞虫、崎岖飞行的蝙蝠传递着“人类的气息”。不时就会清晰地闻到一股松香和树叶发霉的混合味道。道路两旁除了岔路口,再也没有路标出现,也没有任何行人或车辆,我们的小海狮孑然一身,突然令人有不祥的预感。
“我们还是掉头回去吧!”晓倩突然以上扬的声调说道,“这里好可怕!”
“付西诺,你还认识路么?”廉燕也问我。
“我怎么感觉我们进了迷宫了。”亚冰跟着添乱,“这和白天来这里的感觉完全不同啊!喂,学长,你白天来过吗?”
“放心吧,前面就能拐弯了。”男人的自尊真是可悲。
车子突然跳了两三下,像是压到了什么东西,开出几米后我能明显感到一种滞重感。糟了,难道是车胎扎了!我赶忙停下车,打开双闪,下去检查。没错,右后方的车胎彻底没了气儿。
我忙打电话给马猴。
“我不管你怎么办,快把晓倩带过来,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抽签抽的可是第四个!”混蛋马猴只想着他的妞儿。
夏侯杰抢过了电话,电话里闹哄哄的。
“笨蛋!给道路车辆维修中心打电话,让他们过来修!再给出租公司打电话先把廉燕她们接过来,你留下处理就行了!赶紧的,比赛马上就开始了!”
小牧又枪过了电话。
“车上不是有备胎,也有工具嘛!自己换备胎很快的……那个,亚冰也来了没错吧?”
几个混蛋光想着自己的妞儿!你们着急有什么用,她们全在我手中!
几个女生叽叽喳喳乱出主意的当儿,我将他们全都赶下来,一个人奋力地拖出备用胎,拿出千斤顶和扳手,费了好大一会儿功夫用千斤顶顶起车身,猛然发现一个致命的错误:忘了用扳手先拧动车轮螺钉……于是再将千斤顶放下……姑娘们依旧叽叽喳喳……扳手杆儿太细,根本拧不动螺钉……
“啊——”不知谁大喊了一声。
“啊——啊——”
“谁呀——谁呀——”
三个女生一股脑钻进小海狮,“啪”的一声将车门关牢。我一回头,身体一下贴到车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一个衣衫褴褛的家伙正一步步向我走进,面部表情根本看不清楚,晃动的身影被远处的路灯拉得很长很长。我颤抖着抬起手中的扳手,胆怯地指向那个人。
“别害怕,需要帮忙吗?”一口纯正的普通话。
“你是谁?”我壮起胆子问。
“他们都叫我流浪汉。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也这么叫我。”他朝我走近。我手中的扳手依然不肯落下。
“放松,年轻人。”他走近我,一股鱼的腥臭味儿扑面而来。他对着我仔细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把我当成了一面难得的镜子,一副络腮胡很有真正海盗船长的风范。
“你有什么事儿么?”我问(在此我不愿提及我的表情)。
“你难道没有看出来我是个绝对热心的人么?”他笑了笑,由于光线的原因,面部表情始终模糊,“这儿是我的地盘儿,没有人在这里出过什么问题。遇到什么麻烦了么年轻人?哦,我这么叫你不介意么?”
“车胎扎了。”我如实回答他第一个问题。
“这好办。”他冲车胎看了看,“修理车胎是我的拿手好戏。”
“你能帮忙?”我将信将疑。
“可以,但是有偿。”他笑了笑说,口气一下喷到我的脸上。
“只需换个备胎。”我本能地捂上鼻子。
“当然。换车胎,二十块!”
我不知道他有何种神奇的力量能用那把纤细的只能给自己壮胆儿的扳手扳动那些紧密的螺钉,他不但做到了,而且一切干得都很麻利。
“不客气,二十块!”他冲我伸手。
我很高兴的付了钱,觉得自己遇到了新时代的济公。我又问他怎样才能走出公园到达环海公路,因为这是他的地盘儿。
“问路十元。”他很认真地说道,“劳动总是被尊重的。”
我毫不犹豫地拿出十块钱递给他。
“别忙,年轻人,十块钱之外还有一个条件,”说着,他将先前我给他的二十块钱贴到鼻子上用力一吸,然后很享受的从嘴里喷出带着钱臭和鱼臭味儿的肺腑之言:
“带我去海边。”
我看了一眼将脸紧贴车窗朝我们看的三个女生。“这恐怕不行。”
“那你只能在这里转悠一晚上了,鬼打墙的故事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我浑身打了个冷颤!马克思、霍布斯、洛克这时候给不了我丝毫力量,我需要的是林正英、午马和洪金宝。
“放心,我也是个唯物论者。”他鼻子哼了一下说,“但凭我的经验,有很多精明的司机一到这里就犯迷糊,何况像你这样身边还跟了三个小情人儿的司机。”
“你去海边干什么?”我问。
“听说今晚那边很热闹,我自然也想去凑和一下喽!”
“好。”我会心一笑,“上车吧。”
“我来开车!”他说。
“你来!?”
“不然你根本走不出这里。”他耸了耸肩,开车门前对着后视镜再次理了理自己的发型。
我握着那个扳手,犹豫着坐进了驾驶室。
车里的三个女生一边捂住口鼻,一边“嗯、嗯”的冲我发出强烈的暗示。
“放心,小女孩儿们。”他发动车子向前开去,“我从前的女朋友比你们漂亮一百倍,我和她分手的时候她还是个处女。哈哈!我是太爱惜她了,可她现在没我过的幸福。”
我不得不承认他的驾车技术是一流的,而且车子七拐八拐竟逐渐远离了刚刚的那种不祥的气氛,他的表情仍不甚清楚,不过凭声音推断他的年纪应该只有三十几岁。我逐渐习惯了他身上的腥臭味儿,手中的那只扳手也不觉放松,他一路不停的唠叨让挤在后排座位上的三个女生也同样如此。
“嘿!听个歌怎么样?”他打开音响按钮。郑钧的《赤裸裸》。
“我的爱!赤裸裸!我的爱呀赤裸裸……你让我忍不住的狂热……”他时不时扯着嗓子跟着唱上几句,竟是一流的嗓音。
“我以前超爱唱歌来着,”唱罢几句,他说道,“我的那些女朋友也都喜欢听我唱!”
“有过很多女朋友?”我忍不住问。
“当然,”他打了个很臭的喷嚏,“不过在女人和自由面前我选择了自由。女孩子有时候很烦的,她们一会儿让你干这干那,一会儿又让你不要干这不要干那——这和我的人生理想绝然不搭嘛!”
“你的人生……”
“当然,谁还没有个******想法么?”他抢断我的话,“你看那些住在城市里的人,那些格子里的人,一闪一闪的灯光就是他们的生活。那种生活对应天上的星星!你抬头看那些星星(他指着车顶),你能看到他们的生活么?(我看到的只有小海狮的肚皮)晚上我就看那些星星解闷儿!——你猜他们在干什么?给小孩擦完屁股再跟小狗擦屁股、你给他一巴掌她还你一巴掌、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玩花样,还有的喜欢光着身子到处乱窜,可一出门立刻变得人模狗样——星星将他们那点子事儿反应的一清二楚。要是他们出了门——当然这个从星星是看不到的,但大街上到处都是——他们还得跟那些小心眼儿的人纠缠,跟那些搬弄是非的人一起搬弄是非,然后痛打一顿喜欢挨打的人!‘生物带着它的种种例行的乐趣正自动滚滚前行’!——我早就他妈烦了!”
“然后你就——”
“然后我就从星星里跑出来,成为流星,独自一人闯荡呗!直到让人们以为我是个疯子。”
我意识到“特立独行第二”出现了。
“他们错了,”他又急不可耐地接着说,“我才不是******疯子,但我也不只是个流浪汉,我其实是个知识分子,我看过的书顶得上******一火车!我的朋友都烦了,他不愿再让我跟他寄书过去,说那书很臭,真他妈混蛋!”
“喂,你多大了?”后排的廉燕莽撞地问。
他突然回头看她们,将她们吓得往后一缩。
“我也不知道我多大了。”他傻笑了一会儿,“我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地方,身边唯一的一块表也给弄丢了,所以我不知道时间。我得声明,我根本不想找什么狗屁桃花源,凡是我去到的地方都是桃花源,而且全都散发狗屁味儿!相信我,曾经有条狗跟过我一段时间,圣伯纳德狗,我知道那味道……想带上你私奔——奔向最遥远城镇——想带上你私奔——去做最幸福的人——”他又唱起来。
“那你都怎么生活?”我问。
他止住了唱。“我喜欢一个地方就多待一会儿,不喜欢就拍屁股离开。”他问我有烟么,突然又扭头看了看,随即冲我摆摆手,“穷人的日子过够了,就去住一个星期的总统套房过过富人的日子,海边待腻了,我就跑到山里同和尚住一阵子。我是很爱讲故事的,如果你们想听,我会给你们讲上一天……想带上你私奔——奔向最遥远……我遇到过小偷、强盗、洪水、干旱、遇到过让我失了身的妓女,也救过好几个老家伙的命,我还从一个很厉害的瞎了一只眼的人贩子那里救出了一个乞讨的小男孩儿,可我把他交给警察的时候,那小子反咬我一口。哈哈!将来肯定也是个人贩子!——喂!现在的美国总统是不是******?没错,是那个黑不溜秋的家伙,那小子长得有点儿像他。” 他打开车窗朝外吐了口痰。
“唉!现在我还真有点儿烦了。”他又继续说道,“‘上帝造人是叫他生活,不是叫他思考’!该过的日子已经过完了,可我又不想结婚,不想有小孩子,那应该是我走不动以后的事儿吧。唉!看过《永生》?博尔赫斯?——一旦成了长生不老的人,即使乌鸦在你身上做窝你也懒得动。生活必须得更新,所以我得找个新生活。”
车子忽然开出森林,我们几个长长地舒了口气。歌曲换成了《灰姑娘》。
“往那边走。”我伸手向右一指。
“什么?”他问。
“要想去热闹的地方就往那边开。”我指着方向冲他说道。
“唉,想听听我下一步的打算?”他顺从地按我的方向转动方向盘,表示“方向”不是重点,他的“话”才是重点。
“监狱。我有必要去监狱里住一段时间。”他很认真地说。
“什么!?”我的心一颤。
他的猛地急刹车,所有人都大叫了一声。我的鼻子狠狠碰了一下,扳手“咣当”掉在地上,后面的三个女生也在黑暗的车厢里“哇”的一声叠在一起。
“监狱。我必须去监狱里住一段时间。”他手握方向盘,面冲前方冷冷地说道。
“你想干什么!?”我手捂鼻子(幸好没流血)。
“要进监狱最好的方法是什么?你告诉我。”他在黑暗中冲我扭过头。
“我也不知道,应该是报警吧。”我很没有底气地提高了一丝嗓音,而后扭头看了看后面的三个女生。她们蜷缩在黑暗里,发出紧张恐惧的喘息。
“你说的没错!我怎么就没想起来呢!?”他松开刹车板,小海狮又向前开去,我紧绷的神经再次放松。疯子!我暗自骂了一声。
“我应该活在一九八四年!”他又接着道,“是乔治•;奥威尔的一九八四年!那家伙在我自由过度的时候突然给我启示:大概没有比监狱再适合我的生活了!我的****生活!只有在那个世界,我才知道我先前这样做是对还是错呀!没错,没错……爬过了唐古拉山遇到了雪莲花,牵着我的手儿我们回到了她的家……太多的问题,她会教你……找到你自己……”
这次他没有再继续他的话题,歌曲和唠叨之间不再自由切换(尽管无论哪个都带有鱼腥臭)。我们身边的车辆开始增多,于是感到安全许多,可无论我的手指再怎么试探性地插进鼻孔看看软骨有没有受伤,他也没有朝我看上一眼——这不是他关心的问题。
终于我看到浑浊的灯光,听到杂乱的鼓声,身边迅速掠过抢时间的车辆,驾驶座上的疯子也只是在跟着郑钧一起唱歌——人类文明,终于见到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