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电影《千钧一发》中,“人工选育、基因优良”的哥哥同“金风玉露一相逢”后有着残缺基因的弟弟比赛看谁往大海深处游得更远。这次身体条件不占优的弟弟赢得了比赛,哥哥问他赢的原因,他回答:“我一开始就没想过游回去。”
在我与夏侯杰追求廉燕的较量中,夏侯杰就扮演了那个气喘嘘嘘却装逼地说出“一开始就没想过游回去”的角色。只不过,他换了一种口气,换了一套用词——半夜,我去洗手间,听到那个储藏室里传出一阵可怕的梦呓:“我要……我不要……”
在我的记忆中,夏侯杰几次不疼不痒的恋爱从没有让他如此上心过,我所知的他的梦呓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愤怒型(例如“你放屁!”),一种是得意型(例如“怎么样?”),但这次他拥有了第三种类型:忧虑型。
我没再去廉老板的店里帮忙——做大叔就做大叔——我准备用多少有些疲惫的内心和自我解嘲的外在同夏侯杰和解。
“算了。在孤独和女人面前,我宁愿选择孤独。”
听了我的话,他大为惊讶,仿佛不相信看到了这个世界上最高尚的人。
“我……没听错吧?”
“我认真考虑了一下,决定放弃。”我必须得说,这句话我是很认真的。
“为什么?!她长得那么漂亮!性格那么可爱!而且你不是一点儿没有希望!”
天呐!我不知道他追女孩儿还有这么强的从众心理!我有时会看到时装店里两个女人为仅剩的一件衣服争执半天,难道说若是其中的一个人中途大方地放弃,另一个女人会突然觉得那衣服也许没有那么好?!混蛋夏侯杰,他拿廉燕当什么了?
“你不喜欢她了?”我有些气愤,我突然觉得我不该放弃。
“我只是觉得有你在才有趣。”他这话说得也很认真。
我既想笑,又觉得可气。
“我的小说已经离不开你了。”他涨红了脸,好半天才说道。
我的第三个女友极其喜欢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小说,在我们两个月的恋爱期,她极力给我推荐了他的五本小说:《挪威的森林》、《舞!舞!舞!》、《国境以南,太阳以西》、《1973年的弹子游戏》、《且听风吟》(均是林少华译本)。
第一本书我在高中时代就读过,除了惊讶于日本作家对性的开放程度,并没有太深刻的印象。在那三个月里,前四本书我都只看了开头几张便索然无味,撒了“已看”的谎还给了她。最后一本《且听风吟》还没来得及还给她,两个人就分手了。
为她失眠的第一个夜晚,我看了那本很薄的书,然后便毫不犹豫地认为那是我生来看得最好的一本书。我原本可以只为她失眠三个晚上,可由于这本书,我断断续续因她失眠了一个月,后来这种随时可能失眠的毛病再也没有好过。
在《且听风吟》里, 村上虚构了一个叫哈特费尔德的作家,以其口说出了他对写文章的看法:
“从事写文章这一作业,首先要确认自己同周遭事物之间的距离,所需要的不是感性,而是尺度。”
那晚,我想到了这句话,迫不及待地找了纸笔写下了这句话,并悄悄把它塞进了储藏室。那时夏侯杰停止了梦呓,但呼吸仍旧延续那焦躁的风格。
第二天他一言不发,整个人沉默的像块被误解后抛入厕所的璞玉,带着无限失落,但还靠着顽固的自尊支撑着。船长和马猴并不过问,知道事情发生在我和他之间。
当天晚上,我睡得正香,迷迷糊糊感觉有一张冰凉的爪子在我脸上乱摸,而后我猛地惊醒,看到夏侯杰这个混蛋屹立在黑暗中正低头俯视着我。
我慌忙起身,打开灯,看他手中并没有被灯光照的明晃晃的尖锐金属,便一下放了心。
“混蛋!你要干嘛!?”我愤怒地喊道,同室的马猴被我惊了一下,翻了身昏然睡去。
“我想和你谈谈。”他的声音很低沉,但并没有打我的意识。
“大半夜的,有什么话明天说不行?”
“睡不着,想找个人聊聊。”这句话的语气不容我拒绝。
我穿衣下床,和他一起来到客厅。
“抽烟?”他原本不抽烟,可突然从怀里拿出来一盒烟递给我。
我接过烟。
我们两个很笨拙地点着烟,暗暗地咳嗽几下,彼此沉默地坐着抽了几口。
“到底什么事儿?”停了一会儿我问。
“那张纸是你写的?”
“我的笔记你是熟悉的。”我说,“干嘛现在才来找我?”
“话是你说的?”
“不是。村上春树应该知道?”
“那家伙的小说不值一提。”
“你的也一样。”我说。
“你觉得我写小说有希望么?”
“未看过大作,不过还不至于太失望。”
“我现在很苦恼,我没办法继续下去了。我以为学校这种地方会给我带来灵感——”
“我和廉燕是你的灵感?”我打断他。
“不是。是我的角色,或者叫模特儿也可以。”
我很无语,一口气吸掉一大截烟,又重新点了一支。
“不过,你不应该介意。我对你们和对小说的态度是一致的。——那就是,小说一定要发表,女孩儿一定要追到,朋友一定不能丢。”
我×!这才是真正的纯粹的混蛋。
“我的理解:你拿你的小说太当回儿事儿,拿我和廉燕太不当回事儿。你不应该利用我们去帮你编故事吧?”
“我的理解:小说不仅仅是描述生活,更是创造生活,我是想把二者结合起来,一边创造一边描写,这样的感觉就会是真实的。”
我被他那股子轴劲弄得无话可说。
“其实我现在面临着一个很好的机会,我们来到了学校,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儿,而你这家伙也愿意加进来,我的小说进展得不错——”
“混蛋!这样你就永远写不好!你没有专心致志的只爱一件事儿!”我真有些怒了。
他呆呆地看着我,被打断的话噎在嘴边。
“你不也是这样么?”半晌,他开口道。
我和夏侯杰进入了一个反思期,有些煽情地说:他让我如此,我让他如此,He jump,I jump。
我们之间变得有些沉默,但我们并不讨厌彼此,而是有一种“我需要拿什么表情面对他才好的”小小困惑。我知道她还在和廉燕接触,但从他的表现能看出他正在审视自己这样做究竟有何意义,和我当初所做的一样。
我们好像只要聚在一起就注定少不了一些必要的鸡飞狗跳的事情,我和夏侯杰进入反思期后留下的空白很自然地由船长和马猴两个人填补了(两个人真争气),他们在为“那女孩儿为谁而来”明里暗里较劲。——那女孩儿也很争气,几乎每日必到,而且必到都是单身一人,神情始终如一,仿佛生来如此。
我们在学生时代,以学生身份谈恋爱的感受从不像今天那么迫切,但我们能明显感受到我们的雄性荷尔蒙在一天天减弱,甚至有时候敬业卖力的苍老师也无法唤醒那些已逝的激情和冲动。我们的迫切有种既无奈又虚伪的东西在里面,像是急于在一个泥潭中找到一条绳子,而不管这个绳子会把我们引到何处。这大概就像村上在《且听风吟》里提到的那部法国导演罗杰•;瓦蒂姆的电影的名字——《较之贫瘠的真实我更喜欢华丽的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