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将白帝城笼罩在一片苍茫之下,而且,那飘荡于天地间的雪花,似乎并没有减弱的势头。
伽蓝国地处诺亚大陆的西南地域,本属温湿的气候,鲜少有过如此大的风雪,更何况是未入冬的季节,原本渴望的雪花,如今闹成了意想不到的天灾,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大雪封境,道路不通,民众家中也是少有取暖所备的柴碳,御寒成了当下的大事,不仅如此,柴米油盐也借着这场风雪水涨船高,关键是其存储量本就是不足,这便成为了一个致命的弱点。
天灾尚可应付,帝国的官员早已离家为公,昼夜不停的埋头于各地呈来的奏章,可惜,祸不单行,天灾之时,更怕的是再添人祸,一场始料不及的祸事。
基辅要塞被攻破了。
雪中的天地是白色,树梢是白色,瓦楞是白色,就连民众头上裹着的头巾也是白色。白帝城十里长的奉天神路旁,民众全都清一色身披孝服,头裹白巾的跪在地上。
他们为谁为下跪?又是为谁披孝?
万民齐跪,只为伽蓝国君,身着白衣,只为战死的白帝披麻戴孝。
牧野也穿了一身孝服,跪在奉天神路的尽头,也就是那承载着光环的凯旋门前,这座由他父亲亲自督建的帝都城门,本身就是用来纪念用的,那时伽蓝国第一次击败蛮荒族的入侵,将侵略者赶出了漠北冰川国界。
当时的白帝,也就是牧野父亲责令修建这座城门,它所代表的不仅仅是一次胜利,更是代表了伽蓝国民第一次找到的自信,当然,诺亚大陆第一战将无双﹒白,之前从来没有辜负过这个城门的名字——凯旋门。
凯旋门,一座象征着荣耀与鲜花的城门,它承载了历史,那么便包括之前的辉煌,以及今日的悲伤,因为它今天仍旧要迎接它的主人回家,只不过,这次不同以往。
家国犹在,故人难寻。
牧野跪在人群的最前沿,因为他是先帝长子,就算他身后紧挨着风殇,千羽,可还是掩不住的孤独,帝国的万千民众突然压在了他的肩上,他第一次感到了恐惧,的确,发自内心的恐惧。
遥远的雪地上,出现了一个黑点,接着出现了第二个,第三个,他们连成了片,移动在茫茫的雪原上,白纸上的黑点,像是迷路时的方向。
护送灵柩的是一直镇守基辅要塞的虎贲,这人今年方才二十六岁,可是北疆的狂风早已把他吹出了不惑的味道,凌乱的络腮胡,乱蓬蓬的头发,都因长时间没有打理而打了结,脸上也满是疲惫与沧桑,可就算如此又怎样,他还是亲手把白帝的灵柩从基辅抬了回来。
灵柩停在凯旋门前,虎贲红着眼睛,仍旧没有放下的意思,这个自小在兵营中浴血长大的汉子,他是在恨,恨他自己。
不知道是谁先哭了出来,然后成千上万的人都开始哭,就连虎贲这位死人堆爬出来的铁血男儿,抬着白帝的灵柩,凝望着凯旋门前的众人,也是默默留下了两行热泪。
但是,有人没哭,牧野没有哭,他其实想哭,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哭,父亲告诉过他,“帝王无悲喜。”
只有人才有悲喜,才有眼泪,而帝王是万人之上的那个人,他不能有自己的情绪,哪怕你痛,也要笑。
帝都的百姓在看着自己,伽蓝国的百姓在看着自己,所以,牧野没有哭,他是不能哭。
风殇也没有哭,他知道哥哥的心里在想什么,他是哥哥的弟弟,他不能给他丢脸,还有千羽也没有哭,这位善解人意的小姑娘,她不想在两位殿下前面哭。
哭,本来就是释放感情的一种方式,可是,某些时候,某些人是不允许有这些世俗感情的。
牧野跪在万人之前的雪地上,朝着灵柩三拜九叩,然后在众人瞩目的境遇下,平静的站起身,起初他不知道应该迈那只脚,犹豫了一下,迈出了左脚,然后是右脚,之后的雪地上多出一行印记,只是他走的很慢。
那段生到死的距离,看着那样的遥远,可是却又近在眼前,牧野走到灵柩前,把灵柩最前面的肩挑搭在了自己稚嫩的肩上,朝着跪在地上的人吼了一声“三军凯旋,白帝入城。”
这是白帝以往出征凯旋时候的祝词,如今却是被牧野竭斯底里的喊了出来,在这样的一个场合,众人先是一惊,就连虎贲也是一时的茫然失措,可随后便是反省了过来。
一时间,虎贲对这位传说中不能修行的王子另眼相加,这位伽蓝国的大王子,十四岁的稚嫩肩膀,要扛起的不只是今日的灵柩,而是伽蓝国的万千民众,还有伽蓝国那未知的未来。
责任太大,少年太小。
可责任总得有人来扛,不管他能否扛的起,因为有些选择的答案是必须的。
偌大的白帝城被奉天神路分成了东西两部分,东半部分多数安居着帝国的能工文臣,书香世家,亦称作是东柳林,韩家的府邸便是鹤立其中,光明神殿大主教十年前亲笔书写的“韩居”,是这座颇具气魄宅院的点睛之笔。
韩府外不知为何,趁着这几日的风雪异常热闹,其中不乏混杂着各式各样的人物,有文臣,武将,散游的修行者,就连帝国的商贩也有涉足,而其家族的掌舵者韩云庚,对外以身体不适为缘由,宣布取消了所有的接待。
一条幽僻的小路,隔断了府外的喧哗,独自通向竹林深处的小屋,那是韩家宗祠所在,一个年过不惑的男子,安然的仰躺在藤椅之上,在他闭目养神之时,那旁边桌上的一杯浓茶,早已挥散掉了最后一丝温度,他是在等,等一个所谓的机遇。
韩家收到白帝战死基辅要塞的消息,要比王宫还要早上片刻,因为韩家有位了不起的人物,而如今韩府外的境遇,大底也是源于那个人物存在的缘故,众人都是想从韩云庚的口中得到些有用的讯息。
关键是,自家的那位老祖宗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现在都没有摸清楚,先前派去的家奴都被神殿执事给挡了回来,说是大主教几日不见外人。
不见外人?韩家的人是外人?这多少让韩云庚心里有些怪怪的感觉,就连圣教其他的几处机要也是对外宣布了戒严,越是这样,他越是感觉有事情要发生,毕竟风起之时,最先有动静的是哪儿?是鸟窝。
门咯吱一声被人推开了,两道身影便是挡住了韩云庚面前的阳光,韩云庚半眯着眼睛,看到崇光,崇明俩儿子站在前面,立刻半坐起来,紧张的问道:“见到了吗?”
韩家兄弟前几天对牧野无礼,被风殇暗中惩戒了一番,由于俩人实力不济,而且又是喝了几杯烈酒,那天就是感觉眼前一阵清凉,然后响起了两声响亮的声音,被打的俩人连对手长什么样子,都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是晕了过去。
韩崇光嘟囔着肿的老高的嘴巴,含糊的说道:“师傅说,他已是离家多年的人,族中的事不必过问于他。”
苦中期盼了那么久,本希望那位老祖宗给点方向,没想到居然等来了这样不咸不淡的回话,韩云庚有些坐不住,外面的那些人更是坐不住。
这韩云庚心里清楚的很,他韩氏宗族能有今天,能够在这东柳林站住脚,成为举足轻重的存在,无非是族中出了一个帝国的大人物——光明神殿大主教。
可在如今的情势下,这位韩家的老祖宗却没有丝毫顾念私情,这让韩云庚有些疑惑,更让他有些难以抉择,要知道自己宅院虽然挂着主教亲笔题书的“韩居”,可它毕竟只是一个“居”。
书香世家的府邸只能称作是“居”,只有帝国宰辅方可用的上是“府”。
人,总是很贪婪,吃着碗里的,还要看着锅里的,韩云庚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总是看着冰花街上的两处宅邸发呆,那是艳羡,那是嫉妒。
冰花街是东柳林一条不算出名的街,可是这条街却因地处的两个宅子而变得富有名气,右边的是权相如的府邸,与之相对望的是常府,两座气势规模大抵相同的宅院,仅仅是隔街相望,可就是这几日,这条冰花街却是分割了冰与火两片境遇。
这车水马龙的是常府,其家主常德海是帝后的父亲,是名符其实的国戚,现在白帝驾崩,最急的是确定帝国的接班人,而白帝只有一个帝后,帝后只有一个儿子就是风殇,这常德海便是风殇的姥爷。
冷冷清清的权府里,权相如跪在权氏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这位年过花甲之年的老家主,刚在嘈杂的东柳林转悠了一圈,回来之后他第一次感觉到老了,累了。也是第一次萌生了退野的想法,可他随后想到牧野,自己的倾注了十几年心血的学生,纵然他不能修行,可他终归是白帝长子。
女人死了男人,孩子没了父亲,国家失去了帝王。
那些之前隐藏起来的矛盾,突然在这场风雪中开始滋生出新芽,而且大有一举争春的态势,纵然还不知道如何熬过冬天的风雪,可是总有人已经开始准备了。
这位老翁想了想,朝着列祖列宗的牌位重重的扣了一个头,然后头也不回的出了府邸,他要进浮图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