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原来海城坐的是硬卧。他舍不得乱花家里的钱。在火车上,他给哥当年汽车班的战友陶军打电话,告诉他翌晨四点到。
电话里,陶军一点要来接他的意思都没有,他只好厚着脸皮问对方要了地址,自己找去。
没那么早的公交车,这个时候更不能吵醒陶军,只得在火车站对面的天桥底下,铺上几张《湘西日报》,躺在上面,半抱着旅行包,用手穿过手挽的两个圆孔,万无一失地睡了一个多小时。后来他被小鸟、车声和人声吵醒了。
秋天的太阳一定是从海那边冒出来的,那时还没能看到大海,也没能听到海水撞击礁石的声音。他只是想当然地认为,穿桥洞而过的一股股冷风,都是从海那边吹过来的。风不太冷,夹带着一点儿腥气,跟老家刺骨的晨风不同。
坐起来才发现,在人和桥墩中间夹着的那袋行李不见了。
靠,那可是哥哥专门给陶军准备的土特产,还有嫂子瓜儿连夜给他做的扣肉和竹筒糯米饭。
这是个什么地方啊?竟然偷到老子头上来了!如果不是有先见之明,睡着了仍死死抱着胸前的这袋行李,恐怕连底裤都被那些小贼偷去!
他兴幸地跳起来,拍拍牛仔裤沾着的泥沙,拎起唯一的行李袋,起身去找公车。
没走几步,发现手里越来越轻,回头一看,靠,一地的衣服、袜子和内裤,五颜六色的沿路蔓延。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包里剩下的东西全倒出来,哥哥旧报纸包卷着的二千大元没了!
遇到高手了,动作真他妈的轻呀!
他傻瓜似的,怔怔盯着袋底,察看作案者的作业水平。袋的侧面被刀割开的那两道大缝很直,而且取的还是平行线。海城的扒手太专业了!没想到顶尖的高手就布在这城里的第一站!一种从未有过的沮丧,一瞬间溢满了方原苍凉的心,这不是欺负人吗?难道没看出他也是个有资历的人吗!抱着包睡根本没有用的,朝外的那两面都被各抹了一刀,只有贴着人的那面没有动!
拿别的都不心疼,拿了哥给他的血汗钱,他就非常愤恨!那是哥跑了多少回长途,换了多少个轮胎才省下的钱啊!
他要马上打电话给陶军,不管如何,他在海城唯一可以投靠的只能是这个人。伸手到腰间一摸,手机也没了!
自诩行走江湖出没刀光剑影,把偷鸡摸狗视作小菜一碟的方原,到海城不到两小时,就被掏得个干干净净。
这城市真是高手如云啊!方原脚跟还没站稳就被人噼里啪啦打得,这不知来路的耳光,差点把他的自尊都打没了。一个出狱不到一个月的人,居然被偷得那么彻底,丢人!
好在放牛仔裤后袋的钱包在睡觉时一直被压着,里面还有几百元。
这才发现,狱中的间接经验不过是纸上谈兵,完全经不起实践的检验。狱友们切磋的是如何偷,没切研讨过如何防盗啊,再说,这些业务都归公安局。狱友从来都一心进攻,不想防守,这不,都抓起来了。方原隐隐感到,面对这个号称的国际大都市,自己功力有限,不过是只三脚猫,能在三山五岳行走,但一泊到这个国际码头,射出的箭比毛毛雨还潮湿软绵。
从这一天开始,方原就深恶痛绝海城的小偷。他发誓要跟这些人势不两立!
出师不利,明知陶军有点冷淡,也只能硬着头皮去找他。
陶军是城市兵,性格傲慢,跟方坚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但在部队无可选择地混熟了。多年没有联系,上周,陶军接到方坚的电话,说他弟弟要来闯海城,陶军说:
“海城都建好了,现在都不要农民工了。”
方坚说:“我们家开旅店,可不是让他来当农民工的。”
陶军说:“那他读什么专业?”
方坚说:“啥也没读过,但我弟人很机灵,比我会办事。”
陶军说:“切,比你会办事的人满街都是!一大把本科学历的门槛都进不了,就别说连个专业也不沾边的人了。机灵?机灵又有什么用呢?”
方坚了解他的性格,陪着笑说:“就是嘛,所以才找你。”
“他能做什么呢?” 陶军正想问方坚这个问题,没想到方坚提前问他了。
看来方坚太看得起他了,好像他是人事局或者劳动局的第一把手似的。
陶军最后觉得多说也是白说,跟方坚这样的战友,就只能在部队里交流,出来各奔前程,偶尔见到除了聚旧就仿如隔世。
友情有时是有阶段性的,在之后不同的语境里,会随时间逐渐疏远,然后无疾而终。
“那要他的造化,现在是金融危机,我未必能帮忙,到时让他自己到人才市场碰碰运气吧。”
陶军本来还想说:“知道海城的火车和汽车为什么天天爆满吗?那是因为每天有人来,每天有人走。怀揣大学毕业证的人,希望而来,失望而去。”
但他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方坚是个老实人,但老实人的低线不能挑战。
陶军住在市中心一个旺中带静的小区,房子是前妻留下的,三房一厅,有15年的楼龄。早期海城的住宅做工不是太好,楼上的住户一洗澡,洗手间顶上的水管就会哗啦哗啦地响。隔音也极其差,楼下主卧室的叫床声几乎震穿脚下的地板。
陶军从没有为这些鸡毛蒜皮去投诉过,因为他完全理解,在渔村变成城市的初级阶段,必定会有一些豆腐渣工程,只要短期内死不了人就行。好在楼下的花园还是挺干净,种了很多鸡蛋花树还有簕杜鹃,偶尔会有小鸟和鸽子到草地上觅食,尽管草地上不时会有宠物狗和流浪猫的粪便。
那天临近中午,方原才抱着一个破包出现在陶军的门外。陶军根本不相信这人就是方坚的弟弟。
他长得很高,很俊,无论从皮肤和高度,都没有人会相信,他就是方坚的亲弟弟。坐了一晚上的火车,又睡过桥洞,方原的衣服很脏,牛仔裤沾着尘,黑色T恤的棉布上挂着白色毛粒,见到陶军,疲惫的他勉强打起精神,两人寒暄了好一阵。
也许来客跟想象很大不同,刚刚睡醒,衣衫不整的陶军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往杯里撒了一把茉莉花茶,咕咚咕咚往里倒水,才发现水机的热开关没启动,水是凉的,细小的茶叶得不到舒展,屈委地在杯里打着旋儿。
好茶遇不上热开水,就像漂亮女人没遇上好男人一样,身心都打不开。
方原一句没提自己刚下火车的遭遇。他认为陶军是那种没心没肺、自命不凡的人,这种人是不会认真听人诉苦的。他还观察到,在陶军的身后,靠墙的小餐桌和窗台上,一溜摆着两行吃过的方便面泡沫碗,他仔细数了数,有十八个!一排蚂蚁沿着自己开辟的路线从碗沿往里面爬,让人看得头皮发麻。
一个连吃饭都不想花时间的人,怎会关心一个陌生人的死活呢的。遇上这样的主儿自己得硬点脸皮,先落下脚来,尽快找到工作,尽量不给人添麻烦就是。
顺着半掩的门,方原看到书房很大很黑,里面厚厚的窗帘全部拉上。隐约看到,沿着墙壁的铁架子上,密密麻麻摆满了DVD,它们多得几乎触到了天花。
方原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这么多影碟,不由得兴奋起来。
后来他万分兴幸自己投靠的人是陶军。虽然这个家伙内外都有点拽,但让他大开了眼界。住在这儿,人就像住进一个电影收藏库。
他可以不花分文,就可以欣赏到世界最新和经典的电影,还有美国的肥皂剧、情景剧,什么《老友记》、《色欲城市》、《绝望主妇》、《二十四小时》、《越狱》等,好家伙,全有!毫无疑问,这些都是盗版碟。
陶军一见面就接受了他,这是方原想不到的。也许彼此身上都有一种天生的匪气和义气。方原出现后,陶军不再是一个人,不再是一个人的话,陶军就不会孤单,陶军不用看着看着影碟,对着四壁狂笑不已,然后突然沉默,然后突然觉得四周是一片可怕的空寂。
陶军认为自己本年度最大的收获是:方原并不是那些到海城来蹭吃蹭住还招惹麻烦的可恨家伙。以往很多老家来的所谓亲戚朋友,住进来容易,轰出去难,令他伤透脑筋,以常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本意帮人,最终变成得罪人。所以他接到方坚电话时,是把丑话说在前面。如果不是共过患难的战友弟弟,他绝不接下这个单。
方原是那种跟人一起很自然,让彼此都很放松的人,陶军认为自己可以当这个家伙透明,但激动万分时,又总得有一个懂得他说什么的人听他发发神经。
陶军最大的享受是看完一部好片,就有开一二瓶啤酒的冲动。他一边喝一边吐着白沫说三道四,赞弹不绝。方原没来,后面的这些情节就会因缺乏听众而无法进行。这种冲动得不到释放,时间长了就像性高潮将至却找不到女人,来往捣腾几次,灵魂也会患上阳痿。
之前,陶军独自吃了一周方便面,眼看就要陷入一种情绪障碍导致的失语状态,这时方原在秋天的正午时分出现了,又是长得这样英俊干净的一个男孩,他眼里带着的淡淡忧郁,表情的感性和说话的悟性,预示陶军的空寂时代立马结束。从此,陶军有听众了,他可以从嘴里操练似地蹦出一串串片名、一个个演员长长的中间带点的英文名字,还有一句句精彩对白,直到把这个小镇来的青年彻底砸昏。让他对海城人的渊博精深磕长头、体投地!
只有在发出这些声音,并确定这些声音掷地有声时,超级影迷兼盗版贩子陶军才会出现生命中比性感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极度快感。没有人相信,海城的一个普通住宅小区里,藏着一个电影狂人,他发烧的程度无人可及,他脑里蓄存的电影信息,足以砸昏世界任何一个地区的制片人!
方原吃过在陶军家里的第一个午餐——方便面后,企图找一个大垃圾袋把房子里随处可见的沫泡碗清掉,结果什么袋子也找不到,不得不把自己被割破了的行李袋子抱进客房,把里面的东西哗啦哗啦倒在床上,然后用破包装上这些洋垃圾,拿到楼下的垃圾桶里扔掉。
从这一刻开始,他就知道自己不会白住在这儿。他找到了一种不用交租也问心无愧的蹭住方式——帮陶军打扫卫生。这样,爱干净的他出可以省去房租,而懒做饭和收拾的陶军省去钟点工费用,无需签合同,它慢慢地成为一种朋友式的同居默契。
陶军看在眼里,觉得这小子不光像他哥说的机灵,还太会做人了。
开始方原以为陶军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才对电影那么痴迷。因为离开了他那堆正版和盗版碟混放的DVD,以他微胖的身材和胡子拉碴的长相,谁相信他是个影碟收藏家?充其量像个三级片导演,而且是扛着DV自拍和制作的那种。
哥说过,陶军是个识时务,口才好,能力强的人,在部队那会儿,因为跟政委的女儿谈恋爱,陶军原本前途无量,后来政委的女儿太河东,天天吼个不停,陶军忍无可忍,宁死不屈,最后才落得个丢盔御甲的田地。
相熟以后,陶军偶尔也在酒后向方原诉说自己的这段初恋“奇情”,他用电影语言,用胶东口音说:
“刁蛮任性对她来说简直算是一种美化了!女人啊,怎么就这么自恋!以为自己天生就该有公主一样的气质!可惜她演绎出来的生活角色只是一个泼妇!你不知道,她脸上长着鸟粪一样的雀斑,却非得让我说是美人痣!她有时牙缝还塞着一根青菜,就凑过来跟我接吻,我闭着眼睛闭着气,最后把青菜都给咽下去了!这难道还不够迁就她吗?奶奶的我都快不像个男人了!你不知道,这娘儿们多毒啊,每天晚上打电话到营房,我就得穿着三角裤衩赤着脚狂奔下楼去接,多冷的天呀,多冰的路呀,脚都被玻璃碎片划出了血,还嫌我跑得慢!我抗辩两句,她就说要叫她爸枪毙我!呸!她以为她爸是杨虎城啊!”
方原至今也搞不懂陶军为啥说这些时,总要搬出杨虎城。除了政委姓杨以外,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杨将军曾是他青春期时代的偶像,他曾是杨将军多年的粉丝。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我最终做出一个比当年海明威还要硬的决定:死就死,揭竿而起!”
方原笑得喷酒,这跟海明威有什么关系呀?小学生都知道,那是陈胜吴广啊。他说他就是怕人家以为他是农民。“在海城有很多农民,家里办个边防证就扒火车下来了,没准干上三五年就有一大帮人跟在后面叫他这总那总的呢!”
陶军说,跟那高官女儿一场天崩地裂后,自然有擦鞋的人把他往小鞋子里塞。而且形势呈一边倒的姿态,周围没几个人同情他,一致认为他姿色平平还企图用“美人计”去捞取政治资本,栽了就对了,活该!只有方坚在他最低落的时候仍跟他偷偷跑出去喝酒,革命情谊就从那时建立起来的。
陶军后来果然被收拾了,被调去跋山涉水放电影。他化悲愤为力量,从此爱上电影。复员后,为了扬眉吐气,他结交了一班有背景的哥儿们,跟人在南海走私红油,想挣点快钱娶个好老婆,2001年3月在伶仃洋被缉私艇追上,人货并获。好在有人保,交了一大笔罚款,几天后就毫发无损地放了出来。
陶军没回山东,在北京呆了两月,平时认识的官儿以为多大,到了那儿一看阵势,都不好意思说出来。于是又漂回海城。在给印刷厂跑业务时,他好了伤疤忘了疼,又企图走李超人路线,跟一个纸品店老板的独生女儿结了婚。没多久,热爱写诗,神经兮兮的老婆去了新西兰,不到一年就跟奥克兰附近一个小岛上的毛利人住在一起,怀孕后打电话回来要求离婚,条件是把这套房子留给他。
陶军一生气,就把和她结婚时买的所有家具统统扔掉,不留旧日痕迹,重过单身生活。他没日没夜地看影碟,也是为驱散前后两个权势女人带给他浓重阴影的一种宣泄方式。
也许只有在电影的世界里,他才能忘却现实的具体,社会的繁嚣。只有在那些虚构的镜头里,他才能找到心中的浪漫。他像一个吸白粉的瘾君子一样,没日没夜地看,没日没夜地在西门一带淘碟。
当所有片子都被他估清,出碟的速度不如看片的速度时,他就实现了新时期的转型,进入了另一个境界……
在部队放电影的时候,臆想力惊人的陶军,经常以为自己不是拿着放映机的小兵,而是拿着一挺机关枪的勇士,所有观众的悲与喜,在那两个小时里,全被他操纵手里。他把投影往哪儿打,人们就像一群帝企鹅似的,挺着脖子往哪儿伸。
那会儿他收藏过录像带,后来他的放像机坏了拿去修,别人不接,还骂他:“你有毛病呀,现在都放LD了。”
他最后连那套纪录片《二次世界大战实录》和心爱的朱丽叶。比诺什主演的《烈火情人》也不留了,忍痛送给了一个没有坏机的朋友,然后攒钱买LD。幸亏LD太贵了,没买上多少张,又变VCD时代了,陶军暗暗庆幸,转而狂买VCD,在积了近两千张碟时,突然一夜东风,技术又升级了,变成了DVD!
陶军那个心痛呀,把自己的脚当别人家的木柴,跺得辟里啪拉响也不觉疼,把自己的胸捶得像个等待隆胸的女人。多番损耗,他的潜力才在2003年的一个春天复苏了。他在万物知春时萌芽出一个伟大创意:要与时俱进,不去收藏昨天的精品明天的垃圾,要永远走在时代之巅!他发誓要做一个弄潮儿,做一个敢吃螃蟹的人,做一个不但可以把握自己娱乐命脉,还要把握别人娱乐命脉的人!
这就是陶军成为一个地下盗版者的重要诱因。单凭这一点,他跟那些只贪图金钱、只把DVD看成是商品的人,起点就严重不同,而且在本质上也有天渊之别。因为他首先是个行家,是一个一流的电影鉴赏者和库存量极大的影碟收藏家,然后才是技术制作者和市场供应商。
陶军的双面人格就像他那些爬着蚂蚁的方便面一样,令方原很吃惊。
在狱中已被成功洗脑的方原,开始是站在管教一样的立场上思考的:为什么没有战场,没有敌人,电影也可以摧毁一个人?就像电子游戏机可以摧毁一个健康儿童一样?
但陶军迅速纠正了他的说法:“你不要以为我这是玩物丧志,这可是我的事业呀!懂吗?事业!事业是什么?就是把个人兴趣跟生存需求成功地结合在一起!我为了自己的事业废寝忘食,有什么不对?”
方原恍然大悟,茅塞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