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的伏季休渔期又到了,停泊着各式船只的海港桅杆参差,沿岸一溜挂着一支支红色的休渔旗。
渔民终于闲了下来,他们用这两个月的时间去补网,去修船,去给渔船装鱼的大冰柜加弗利昂。
这之前,柴油的价格涨疯了,现在鱼更贵了,超市卖的,是旧日囤积下来的冰鲜,就连秋刀鱼也涨价了,而且没有鳞片的皮肤上伤痕累累,鳃上还带着一点点青色的雪霉。人工饲养的龙虾和罗氏虾每到这个时候,都能卖出一年最好的价钱。
相反,这个时候轮到岸上的蚝民和果农们忙碌了。
大自然和人类有时会表现出一种天造地设的和谐,好像是上帝在协调着这一切。
休渔期自然是为了鱼养得更肥。那很长时间吃不上鱼怎么办?好在还有海边蚝田养着的生蚝,鸟屿礁石缀着的青口。这些名符其实的宝贝被一串串地挖起,用滤水的纤维袋迅速送到海城的各个酒楼食肆,被人放在炭炉架起的铁网上,洒上蒜茸和盐巴,烤着吃。
而这边盛产的荔枝,在休渔期的第二个星期,也飘得满城果香。
这个季节,方原的心情更像渔民而不像果农。
被王靓痛骂了一顿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方原颓废不已。
他发了个短信给客户们,说他有急事回老家去了。
白天,他哪儿都不去,拉上窗帘,在家拼命看陶军的影碟。他专门拣惊险片和灾难片看,飞机撞山、风暴沉船和海底隧道坍塌、冰山雪崩、火山爆发这些,几乎所有天灾人祸,都被他一一看遍。
厨房,炒菜的铁锅已经生锈,切肉的刀片上,去年的葱片干儿还挂在上面。
今天,看了一部N年前华纳兄弟拍的大片《完美风暴》,说几个枉作英雄的渔民,一生惟一梦想就是能出海捞满仓,上岸泡酒吧。喝醉后,在酒吧的阁楼跟自己喜欢的女人做爱。有一天,运气不佳的船长冒险把他们领到一个多鱼区,这是一个远离港口的飓风中心,这个海域叫Flemish Cap。那天,名叫爱丽丝的台风和强大寒流在这儿交合,他们捞了6百吨鱼,可是,非常不幸的是,冰箱坏了。为了抢时间,不让鱼儿坏掉,他们等不及风暴过去,闯进了两股巨风汇合的旋涡里,结果最后敌不过这一场百年不遇的风暴。风暴像一幅巨大的铜墙铁壁,向相比之下如一只蟑螂的渔船绝望地倒扣下来……画面何其悲壮。
但方原不明白为什么把这场风暴叫“完美”。对于人类,这样的风暴越是完美,越是绝望。也许拍摄这风暴的手法过于完美了吧。那时扮演捕鱼老手的乔治。克鲁尼头发还没有泛白,表演渔民的粗犷和强悍过了头,远没有流露出他现在成熟男人的沧桑感。
还是香港人有人道,他们把这片子叫《惊涛骇浪》。
只有这些灾难片才能刺激到方原发麻的神经,他就是想知道,人类面对各种飞来横祸时,怎样挣扎求存。
看完了这些,他就看惊悚片,包括中外鬼片。他觉得,西方人设计的鬼形象跟东方人想象的完全不同,鬼作恶人间的模式出完全不一样,他们喜欢在鬼的身体里,弄一些五颜六色的汁液,一刀砍下去,脑袋不见了,蓝色的汁液就流出来,流到那儿,那儿又生出一只橡胶一样的小鬼。中国人的鬼比他们阴森恐怖得多,青面獠牙,以红黑白为主。红的是血水,是血盆大口,是伸出来的长舌头和挖出来还颤抖的心;黑的是骷髅架子和阴影幢幢;白的是灵堂里的挽联、盖尸布还有女鬼的衣袂。日本产的鬼片也不错,喜欢在阴森的水井和顶楼的水塔做文章,冷不丁从里面冒出个长头发掩脸女鬼,他们喜欢玩悬念,玩过程,玩静默,或者玩电话铃声,突然在午夜里响起,或者在人照镜子的时候,突然镜子里嗖地,多出一个人来。
方原把自己看得一惊一咋,才肯关灯睡去。但半夜里,又被外面风过树梢的沙沙声,细碎地唤醒。发呆地看着树影幢幢的天花板,他又想起六年前的事情。
方原的沮丧跟波比的死有点关系。
他跟波比虽然很难沟通,那种失去的痛自然不会像亲生父亲那样剜心割肺。但毕竟相处了不短的时光,波比曾经那样亲近过他,像亲爸爸那样信赖他,眷恋他。他那瘦瘦的肩膀,大大的脑袋,忧郁的眼睛,老在方原脑里不分时段地出现。
波比是个没有规律可循的孩子,他经常不说话,但有时一说,会把人吓一跳。
记得有一次,方原哄他睡觉时,波比突然问:
“到底BB是怎么来的?”
方原不知怎么回答,只得根据波比的实际情况说:“BB是喝醉酒得来的。”
“爸爸不是在太空吗?”
“是呀,但我回来了。”
“你真的是我爸爸吗?我做梦的时候,爸爸不是你这样的。”
也许听多了妈妈的谎话,波比一直以为穿胖胖宇航服,戴蒙面头盔的人,才是他爸爸。
这样一个谜一样的孩子,毫无预兆,说去就去了。
是不是波比始终不相信他是亲爸爸,想飞到太空去找呢?
这些天,只要一想到他,方原就为自己当日的敷衍自责。
那时真该拿出最大的耐性,多点陪陪他,了解清楚,孩子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
有时半夜醒来,方原脑里马上会浮出那天在波比学校看到的情景,它已经像一幅新闻图片一样,定格在方原有各种各样内存的记忆库里,以一种刻录的格式,永远无法删除。
在开着米兰的花基旁,那一滩刚刚凝固的鲜血,好像还散发着波比的体温和气味。这些镜头经常无人点击,就自己跑出来,跃现在他的脑屏幕,方原赶紧喊自己停,停!但他不是一个剪辑师,大脑神经也不是胶卷,说剪就剪,说断就断。方原无法不让想象的空间蔓延,他一时三刻解脱不了。
接着,他还会想到娃娃,想到王靓。
她们母女俩现在都好吗?
他打过电话给烂头阳,他想知道这个鸟人跟王靓说了些什么,但烂头阳做了亏心事,死活不肯出来见他。“你就当放我一马吧,我实在是走投无路啦,再不交租房东就找人砍我了,我去买彩票中不了奖,去朋友开的赌场刚下了注,就被警察扫黑,全扫掉了,好在我跑得快,阿珍又说要走人,不跟我了,我只有卖你才能挣到一点饭……
方原咬牙切齿:“你这不是挣,你是勒索!别以为你不浮头我就找不到你,这边我还是有人的,要真让我翻到你,你以为你还能在这儿混吗?”
“我也是拿我应该得的!如果不是给你面子,我早就动她了!为这单生意我前期干了多少活,总不能两手空空吧,我现在头发也没碰她,只是要了几千元解决燃眉之急,你就别跟我计较了,就当是你给我的,施舍我的,行不?”
烂头阳最后赌神誓愿地说,从今以后再也不敢靠近王靓母女,否则方原可以去找放出来的大哥收拾他。
方原揪不出他,但基本知道怎么一回事了。他知道烂头阳的弱点,跟他说到这个份上,以后断也不会再去做伤害王靓母女的事了。
其实方原出来以后,跟里面放出来的人,躲都来不及,哪里还会有什么联系,他不过是想镇住烂头阳,免除王靓的后患。
他不知道王靓会以一种什么样的借口,告诉娃娃,“爸爸”去哪儿了。他相信,娃娃一定会问王靓这个问题的,一定会缠着她问个没完没了的。到时王靓实在受不了,会不会对娃娃说,你爸死啦!
一想到这个,他就胃痛,心也痛。
亲爱的娃娃,爸爸也想你,但我不配是你爸爸。
半个月来,方原像一个得了忧郁症的病人,随性起来,停了所有孩子的“服务日”。他没有去修摔坏了的手机,只是给施米路和高小姐打去电话,谎称老妈身体不舒服,要回老家一趟。
失去了波比,隔断了娃娃,现在他害怕见到小刚和宝珠。
尤其是小刚,他有一双同样忧郁和迷离的眼睛。
难道失去父爱的单亲家庭,孩子在未知的情况下,也会潜意识形成一种如影随行的孤独感?人类真奇怪。孩子怎么都那么神啊?
其间他去监狱看了陶军。
陶军看上去精神不错,他喘过了这口气,又回复自我解嘲的状态。他揶揄方原:
“我以为你死了,两个月都没来看我一次,是不是女人太多,忙不过来?”
方原随口找了个理由。“油荒呀,没看报纸吗?连续几天半夜爬起来,转了十个八个油站都加不上!好不容易买了两罐黑市的,才够我这一趟来回。来的时候,看到满街的人都在排队,把运油车都堵在城外啦。有的本来还剩下几滴底油,开开停停的,没到油站就耗光了最后一滴,都打开车门,头手放在车内,屁股翘在外面死劲推着呢,吃奶的劲都用上了,真可怜,真壮观呀……”
“靠,也太夸张了吧,不来看我也犯不着编这样的借口呀。”
方原愤怒地说:“全世界就你看不到报纸了,别说海城,整个三角洲都这样,别的地方都涨价了。等着吧,油荒一过,油价就提,这是必然规律!”
陶军摸摸后脑勺说:“我进来才多少天呀,世道就变成这样了。看来上帝对中东人不薄,敌人把他们赶到阿拉伯半岛,没想到沙漠下会生出黑油油的金子呢,真是……”
“那不等于又害他们吗,没看被小布什打得!不就为两毛钱油价吗?没汽油,路上推推车也还是小事,总比打仗死人要好。再这样下去,我都要到蒙古养马了,说不定以后城市又流行用马车,环保又节能,所有交通事故都不是问题了。”
“那让交警吃啥呀?”
“当马夫呀……”
陶军马上用手势制止他,然后兮兮地看看站在后面的狱警。
“你不是弄到自己连交警都怕吧。咱们不是开玩笑吗?”
“千万别开这种玩笑,可别害我啊,现在可是在节骨眼上……”
方原见他不好玩,就收起痞相,告诉他最近发生的一连串的事情。
陶军很惊讶:“怎么会这样的?……她现在怎么样了,回过气来了吗?”
方原反应不过来,她是谁呀?
“舒小姐呀。”
“哦呵,你们真是惺惺相惜呀!不瞒你说,波比出事前,她也问候过你。”
“别忘了,人家帮过我们,没她出手,我的车被贱卖,你还有车开吗?而且,你还欠人家车款,唉,还说每月用你的工资抵,现在孩子都不在了……”
方原说:“我怎么不记得,人无完人,她有她的好。都记在心里呢,要不然,为她我都成罪人了……钱我还了,在她走之前。现在她去了伦敦,她妈和继父在那儿。”
“什么时候回来?”陶军问。
“不知道,她会发邮件回来的。但就算人回来了,也许会走的,她说过,也许会卖掉房子去上海,不呆海城了,这边就她一个人了,挺孤单的,上海起码有些亲人……”
“没想到,人生无常啊,帮我问候她。”
“会的,这次打击她整个垮了,性情也改变了。”
“那她岂不是更可爱?”
陶军骨子里一直喜欢泼辣型女子。这是他与众不同的地方。所以舒儿在他眼里还是很可爱的。
“你那个小辣椒呢?”他说的是王靓。“照你刚才说,真的就这样断了?”
“没办法,她歧视咱们这号人。别笑,你也好不了多少,出来你就知道了,进过这道门儿的,出来想找份工都难……”
“歧视是很正常的,没进来时我也提防过你。你得让人家了解你,知道你是万不得已才隐瞒过去,并不是存心骗她的。让她知道,你对她和女儿的感情是真的啊……”
“算了,她说的话可难听了,说我是臭鸭……蛋,我自尊都没了。不说这个了吧。”
方原抹了一把脸,委屈得像个小孩子。
不过,这次陶军给了他一个好消息。
陶军说,自己为争取表现,主动写了一份长达三十页的材料,托律师递交到上面,这是一份关于如何打击盗版光碟活动,如何从堵塞原料渠道,如何扼制终端销售的可行性报告,是根据他多年的从业心得写就的。这份报告毫无保留,非常有价值,据说上面的人看了,也拍案叫绝,为此,他有可能因为立功而提前释放。
怪不得这家伙刚才说话变得那么小心,一改平日针砭时弊的风格。
“老实告诉你,不是因为后面有人盯着我,是说心里话,我陶军出来后,再也不会干这个了,我受够了,在里面也想了很多。像管教所说的,如果我真那么喜欢电影,就不应拆那些制片人、导演和妮可、安吉丽亚、佩内洛普他们的台!盗版多了,那些美女们收不到钱,还会拍好片给咱们看吗?做梦吧!这叫恶性循环!”
没想到,陶军站哪儿说哪儿的话,都那么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也是,他这份报告把那些行家的活路都堵了,他出来还混得成吗?别人要知道他告了密,要么追杀他,要么一见他就躲远远的。他不想走阳光大道还不行。
要是方原不来,陶军好不容易升腾起来的那道气,还不知道该往哪儿释放呢。他看接见时间无多,抓紧机会,气宇轩昂地说:
“兄弟,你千万别泄气,如果有心理阴影,就别当什么出租爸爸啦,省得窝气!留意一下,看有啥好项目,时刻准备好!等我出来!咱哥们再战江湖,再创辉煌!”
这惊天地泣鬼神之势,把方原砸昏了,他们有辉煌过吗?怎么创呀?
他哭笑不得,怀疑陶军是不是在里面被人灌水,灌到脑子都进水了。但陶军一点开玩笑的迹象也没有。他说,凭他满肚子的电影故事,可以天天晚上供同仓人娱乐消谴,什么事儿都没有。后来名声传开,不光很多人都想调到他住的仓里来,就连管教也争着看他的仓。他可以自豪地说,他是里头唯一的专业技术型犯罪人才!
陶军说,管教经常私下跟他聊天,对他的才华用错了地方表示惋惜。为此他做人的尊严感和成就感就凤凰涅槃了,从此暗暗发誓,一旦让他提早出去,一定洗心革面,做一个出污泥而不染的人。以正道的成功,向那些他落难以后,对他一沉百踩的人证实,他陶军是可以起死回生的!
方原完全服了他,佩服到五体投地了。当年他是靠帮人写信和把在图书馆看过的新闻讲给狱友听,这样就避过了很多苦头,没想到各施各法,陶军跟他非常接近地使用了这种手法。陶军卖的是盗版碟,进去后,却全凭这些碟里的故事,让里面的人不但不收拾他,还崇拜他,再一次印正了文化是有力量的。
回家后,他连夜把今天见陶军带给他内心的十二级地震,经过加工和润色,认真写成一封信,发到舒儿邮箱。希望以陶军的搞笑行为,分散一下舒儿那一颗盛满凄戚的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