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军在看守所的半年,方原一刻没闲着。他依旧非常敬业,每天忙个不停,游走在四个女人之间。
为了她们的孩子,她们对外隐蔽的房门无可避免地朝他洞开,方原得以走进去,看到不同的女人不一样的风景。包括她们的卧室布置,她们的梳妆台摆设,她们的起居饮食和生活方式。
还有她们的私隐。
四个女人当中,施米路是个最FB的物质女人。她爱出风头,活得天真而又无耻,理财方面却一点不傻。她从她旧日的老板兼情人——也就是孩子的爸爸陈辉阳那里,要来一辆子弹头、一辆四环素和一辆老奔做商务出租,每月可以挣到一笔可观租金。
现在很多做生意的人,接待应酬都讲究排场,有些民企的董事长从外地来海城开个屁大的行业会,总经理都要公关部的小姐先过来,租辆奔驰,自带鲜花和果篮到机场迎接。一切看起来特别可笑。虚荣是一个人的死穴,却是一些不踏实的民企对外的初级战略。所以施米路不愁没生意。她的车从没歇过,有长包有散户。两个司机是从老家雇过来的,不会放她的飞机。不过这只是她收入的一小部分。她刚怀孕三个月时,就软硬兼施地让陈辉阳在市中心以她的名义,买下一套价值不菲的写字楼,因为赶上好时光,不到三年后已涨了百分之八十。这个地段瞄得准绝对是她自己的功劳,又是28楼,俯瞰南湖公园的一池绿水和连绵环绕的荔枝林,每月租金从不落空,而且还年年往上递增。
于是陈辉阳就说,以她拥有的股票和这些零碎收入,养一个孩子已是绰绰有余,他叫她不要再找他拿钱了。他还说,温州人和一些炒楼大鳄把上海楼市哄抬得差不多了,马上就要抽出资金来搅浊海城这池浊水,“你把手头的钱拿去多买两套房子,做个包租婆,有不错的收入,别天天巴望从我这里抠钱,你钱太多了,在外面胡乱挥霍,交的又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朋友,迟早有天被人劫财劫色的……”他还说,从没见过有她那么爱花钱的女人,太可怕了,一个月的零用钱足够他老婆一年的开支!
更让施米路不服的是,陈辉阳老以为自己是李嘉诚,是巴菲特,每一次投资,都够狠不够准,像他泡妞一样,永远在损耗。施米路告诉方原,除她以外,他找的那些女人,瞎子都不会喜欢,该大的不大,该小的不小。还有他老婆,每次他一说到她,施米路就忍无可忍。
“别拿你老婆跟我比!她那么省你就不泡妞啦?你以为她那么傻,省下钱让你包二奶三奶呀?她的钱都花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了,有一天她比你还富,你不信吗?否则她早跟你离婚了!”
陈辉阳看惯了她的横蛮任性,胡作非为。当初正是这她这种不羁性格激发了他的征服欲。但三年后,他觉得累坏了,累得连嘴都不想回,就别说吻了。
相比施米路这个小女人,大女人舒儿是那种理智消费型典范。她有一定的积蓄,和合伙人一起做的律师事务所生意不错,也是好几家外资企业的常年法律顾问。她的收入不低,维持她现有的生活质素绰绰有余,但她消费有度,该花的一定不省,没必要的东西你送给她,她都嫌不够环保予以抵制。
更令人奇怪的是,作为女人,舒儿的业余时间和爱好不在购物和上美容院、健身院还有周末派对上,而是像那些民间反扒手一样,不遗余力贡献社会。
她当然不可能去抓小偷,但她做的事情影响力更大,为促进这个城市的文明化进程劳心劳力。当然这种行为要跟她发生某种关系。比如有个周末,她开车载着波比和方原,“一家三口”去东海岸野餐,在盘山公路上爬坡时,遇一辆某机构的公务车迎面冲下,擦身而过,可能见是女司机,对方突然按了一下喇叭。舒儿吓了一跳,于是她开始愤怒了。因车速太快,她无法从倒后镜里看清那辆公务车的车牌,但她记下了那个机构的名称。到了周一上班,她冲进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拨114,查到这个机构的总机,然后找管车的办公室,要求对方查出到底有哪一辆车在周六的上午去过木棉山盘山公路。对方问她什么事,她说要请那个司机向她道歉而且接受此处不得鸣喇叭的处罚。对方有点惊讶,然后推搪说很难帮她找到这辆车。她就问:“你单位到底有几辆公务车?”对方也不高兴了,说这事不归她管,因为她不是交警。“但我是律师,我是纳税人!”对方不屑地说,单位的车太多了,找不着。舒儿说她愿意去他们那儿,和办公室主任一起去查找,对方显然被她严厉的措辞激怒了,最后说了一句“无理取闹!”就啪地挂了她的电话。这就进一步激怒了她。“国内的机构凭什么这么牛?”
舒儿是那种不能刺激的女人,像这种一而再,再而三的冒犯,只能令她的行动升级。接下来的几天,她什么事都不干,把那个机构上上下下的电话都打遍了,还打到上级管理部门和该路段的交通管理部门。
因为没有车牌,也没有证人,最后没人搭理她,为此她非常沮丧,认为是机构强权,官官相卫。后来跑到这家机构的竞争对手,另一家机构去投诉,结果同行似乎也有默契,不好明着收拾对方,所以一句“无法取证”就打发了她。后来她方向改变了,不查那辆车了,就查那个接电话的人,只因那个和她一样好强的女人在电话里骂了她一句“无理取闹!”。可是,该机构拒绝让她到单位认“声”,事情自然也达不到她要的结果,但这并没摧毁舒儿的斗志,她依然以芝麻开花节节高的模式,源头逮不到,就顺藤摸瓜地从终端追究过去,最终被对手们给她封号为海城女堂吉诃德。
为了那件小事,她那个月的手机费两千多元,但她无怨无悔,也不认同别人说她是为了出一口“恶气”而去浪费社会资源,妨碍公务,骚扰别人,并造成另一层面的精神污染。
“总有一天,所有的人都会明白我的,那些烂人也会为此付出代价!”
方原每次和她经历这些开始是芝麻后来变西瓜的事件时,内心暗暗庆幸自己没去过美国。那是一个什么地方呀,把一个长得好好的女人折磨成这个样子。在那儿,她先是给人洗碗,后又被人洗脑,回来后,就认为国内99%的人都是不正常,不对劲的。
在现场,方原从不会劝她得饶人处且饶人——算了。因为越劝,她只公越激。而且那不属他的工作范畴,他也无权去干涉雇主的私事。方原只是感慨,如果她把这些时间和精力都用在儿子身上,也许波比今天就不会这样。
但似乎没有了这些事情,舒儿的生活就完全失去精神寄托。因为她朋友不多,波比周末才回来,她对着一个文化程度不高且被她训练得像机器人一样的保姆,无人对话,内心潜藏的才能也无从发挥。于是,那些战事就变成是一种业余生活的良好嗜好,让她可以随时随地释放出性情中的戾气。健康专家说,热爱骂人宣泄的女人很少得忧郁症和乳腺增生的。在她身上得到应验。她顶多是有点儿妄想症和强迫症。久而久之,到处找岔,几乎变成是她每天的功课,哪天没找着,哪天就像得了便秘似的,不爽。
自然,这也是没有男人走近她的原因。
方原想,也许舒儿正是因为缺一个男人。如果她的卧室里有令她各方面满意的男人,也许她的雌性荷尔蒙就会失而复得,性情才有可能大变。
现在只有寄望陶军了,这家伙出来,还要找舒儿赎他的车呢。没准他们能成为朋友。方原有点担心的,是到时受伤的会是陶军,因为一旦粘上舒儿,除非她放手,否则会让人吃不了兜着走。若有那么一天,他一定要陶军打醒十二分精神。
反正走着瞧吧,各人有各人的命运。
四个人当中,令方原感觉最好的是另外两个客户,一是王靓,别以为他喜欢见到这个人,他是喜欢王靓的女儿娃娃。虽然说几个孩子都不错,但要数娃娃相处得最开心了,她是那种可爱极了的小淘气,而且对方原真的像对亲爹一样,无限依赖与信任,一见面就张手要抱要亲的热乎劲儿,让方原恍惚间觉着自己在这个城市里,真的有一个家,有一个天天等着他来爱的孩子。
另一个是高小姐。高小姐和她十岁的儿子小刚带给他的不是温情,是绝不拖泥带水的神秘。小刚长得没妈妈漂亮,但有一对绵羊似的单眼皮。在他那双不太大的眼睛里,透着一种无奈的迷离,很惹人怜爱。他的话语跟妈妈一样,不多。看见这个突然从天而降的“爸爸”,他有点羞涩,但又强迫自己跟“爸爸”多点交流。尽管他脸上永远有一片少年腼腆,但他的专注与坚持,令人恻隐。
每次,小刚从方原手里接过礼物,都会礼貌地说一声:“谢谢爸爸。”方原第一次听到很麻木,以为他跟别人说的。后来慢慢感到,小刚迷离的睫毛下,闪烁着一种期待的光芒。那是男孩子对父亲天生的向往与崇拜。
也许在所有孩子中,小刚是最大的,有了人格的雏形,所以他带给方原一些心灵的冲击。有一次他对方原说:“爸爸,我可以给你写信吗?”方原愣了一下,不知怎样才能给他一个香港地址,好在小刚说:“爸,你上网吗?用E吗?”方原马上释然。他后来注册了一个国际域名的邮箱,两人开始在网上沟通,见面的无所适从就彻底打破。
此外,让方原觉得舒服的是与高小姐合作的干净利落。还有她的豪爽。高小姐说一不二,定了每周一次的见面时间,就准点出现,也准点结束。程序一点都不复杂。每个周期三,他到大剧院停车场放下自己的车,转上她的车,一同去学校看小刚。
有时是她一个人开车来,有时是跟女友祖儿。当着女友的面,高小姐毫不掩饰地谈论下一步见小刚的话题。方原猜想,祖儿一定是她亲如姐妹的朋友,否则以她做事的谨慎,绝不会毫无忌讳。
坐在副驾位置的祖儿每次见到方原,就主动下车把位置让给他,自己默默坐到后座上。她不怎么跟方原说话,也没有什么话要跟高小姐说,一路只是听着他们两人说话。
高小姐在方原面前,从不提自己工作的事,也不会跟祖儿闲聊,所以对她的情况,方原一无所知。只是通过观察,还有她的出手,方原觉得高小姐比其它几个客户的积累都要厚要实。他观察得这么仔细,完全是因为高小姐一开始时说自己是开士多的。
这个反差刺激了他。
有一次,不知说着什么,高小姐难得地笑了起来,方刚便瞅准时机说:“高小姐,我觉得你真是个很幽默的人。”她笑着说:“真的吗?从来没有人这样说我。”他说:“你开始跟我说自己是开士多的,这个玩笑也开得太逗了……”她依旧笑着,但不作回应。方原就不能再往前走了。
方原想,如果每个客户都这么简单就好啦。那怕人家背后隐藏着什么秘密。每次2小时,速战速决,没泥没水。方原一到小刚学校,下车前看一眼她事前准备的礼物,该沟通的沟通好,便提着那些印着“崇光”或是“屈臣氏”的环保袋,到宿舍找小刚。
有好几次小刚跑到校门口等他们的车,高小姐马上对他说:“小心,他看着我们呢,你自然一点……看样子他喜欢你,以前他可从来没试过出来迎我的……”
好在他扮的是前夫角色,两人无需作亲热状,只是事事留意,小心一些细节就行。因为毕竟小刚是念小学四年级的孩子,不像三四岁的孩子好蒙。正因为这样,高小姐从不安排“一家人”周末出游,或作一些短期旅行。
方原越接触他们越是疑惑:为什么离异多年的高小姐,不再为小刚找一个继父呢?难道长达十年里,小刚一次都没见过父亲吗?他那么大,“爸爸”才突然出现,万一将来高小姐再婚,又如何让孩子忘掉现在这个“爸爸”,去接受真正的爸爸呢?
一年多了,方原还是找不到答案。高小姐依然那么神秘,依然那么滴水不漏。他不得不佩服这个女人的自控能力和对外部环境的驾驭能力。她可以把一切安排得天衣无缝,山水不露,难道她也像打理一家公司一样打理亲情关系吗?
他困惑。
这天下午,趁没活儿,方原打电话叫家政公司派钟点工来搞卫生,自己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深秋的阳光很舒服,他爬起来打开朝向阳台的落地窗帘,因为光线太大,电视屏幕有点扎眼,他有点烦看本地新闻,刚想上前关掉,突然,屏幕上的人让他呆住了,他把手缩了回来,后退两步看个清楚。
那个正接受颁奖的女人怎么那么眼熟?那不是高小姐吗?不可能吧,高小姐不会戴眼镜的,更不会穿得那么老土!正好镜头摇向她的脸,来了一个定格,左腮边那颗小黑痣也看得清清楚楚。
毫无疑问,就是她!
如果不是有那颗腮边小痣作为佐证,打死他也敢相信啊。
台上的那个女人头发盘起,洗尽铅华,穿着制服似的橄榄绿西装,直直的及膝裙子下,是一双宾馆楼层服务员穿的横带黑布鞋。鼻子上架的胶框眼镜,更让她像妇联干部而不是企业家。
这是海城首届评选的十佳企业家颁奖台,镁光灯和镜头都对准她,因为她所带领的天星企业排在全市第一位!电视台记者问她:“高总,你认为你以什么赢得这个称号?”
高小姐推推眼镜,谦逊地微笑:“我也不知道,这是政府和评委给我们企业的荣誉吧,我只知道它不属于我个人,而是属于整个集体,我只是代表我的员工领这个奖的,没有他们,这个奖落不到我手中……”然后她高举奖杯对下面行礼。
多么得体。
记者又问:“拿到十佳企业家的第一,你现在的心情是怎样的?”
高小姐从容地说:“很激动,感谢政府对企业付出的认同,对管理者的尊重,我和我的员工一定会不辜负这个称号,以后更要全力以赴,做到最好!”
言辞不多,面面俱到。忽略个人,突出企业。
高小姐在电视上的老练与朴素,跟方原平日见到的那个高雅冷艳,挥金如土的女人相去甚远。
为什么?
方原像遇到一个旱天惊雷,被砸晕了。
他马上打开笔记本电脑,搜“天星集团”。好家伙,第一眼就瞄到董事长是高雅文!这个集团股本结构复杂,有公有私,母公司在北京,子公司遍布各大城市,涉足领域有能源、金融和地产,企业净资产达20个亿。
他看到手都抖了,怪不得她那么神秘,一定是怕人绑架。但有必要穿成那个样子吗?难道是为了让任何人都觉得她特别廉洁?
越想,越觉得这个女人深得像一口故宫里的井。
她一口标准京腔,但从不说自己从哪儿来,住在哪儿,身边都有什么人。唯一让外界知道的,就是她离了婚,有一个10岁的儿子。那她的前夫真的是在香港吗?为什么十年来不让他出现在儿子面前?他再把她的名字在百度和谷歌里搜,但出来的,全都是她以天星集团董事长身份的业务与新闻。
研究了半天,方原还是不敢相信,这个大企业董事长就是自己的雇主高小姐,他决定再次证实,便发了个短信给她:“我刚才在电视看到你得十佳了,恭喜哈!”
但短信如泥牛入海,毫无反响。方原合上手提电脑,决定忘了这件事情。人家有钱,人家有面,是人家的事,自己做好本份就是。电影有说,好奇害死猫。
到了五点半,钟点工走了,他拿着手机,带上钥匙,外出吃饭。
陶军在看守所的日子,他天天在楼下吃快餐,要不就是叫外卖,吃得有些腻了,他想开车到食街那边换换口味。关门时,电话响了,他想一定是高小姐,有点激动,没看就接通。
“在干啥呢?”
“电视那个真的是你吗?”
“谁上电视了?你认错人了吧,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
原来是施米路。
方原索然地说:“对不起,以为是另一个客户,有事吗?
“你在哪里?想你过来。“
“今天没预约呀”
“是不是一定要工作才能见我?我想请你陪我吃顿饭行不行?就咱俩……”
方原惊魂未定,一口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