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必坚固,无所畏惧,你必忘记你的苦楚,就是想起也如逝去的水一样。你在世的日子,要比正午更明,虽有黑暗,仍像早晨。
——《圣经》
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漆黑的夜色,无垠的海面,江裴背对着我,一步一步向着海水的最深处走去。
我惊恐地看着他,歇斯底里地尖叫道:“江裴,你回来,你给我回来,你听见没有!”
可是他不看我,也不回头,继续朝着那个危险而又神秘的地方走去。
海水渐渐没过他的腰,他的肩膀,他的脖子,他的头部……
我猛然坐起,一身冷汗。
耳边是手表嘀嗒嘀嗒的声音,酒店地灯蓝莹莹的光芒在漆黑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明亮。
手机突然亮了一下,我打开信箱,是黎昕臣的短信。
他问我:做噩梦了?
我惊讶地回复他:你怎么知道?
他说:你尖叫的声音太恐怖了,我好不容易才睡着,又被你吵醒了。
……
我忘了,黎昕臣此刻,就睡在与我一墙之隔的隔壁房间床上。
我顶着一双熊猫眼下楼吃早饭,早已等在那里且正在优雅地切烤肠的黎昕臣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说:“幸亏咱们俩只是单纯的男女性朋友关系。瞧瞧你这副样子,别人还以为昨晚咱们俩做了多激烈的事呢。”
我被他恶趣味的歧义句着实恶心了一把,无聊地拿了块面包塞进嘴里,我说:“我想回去了。”
“不找了?”
“嗯,不找了。”
“不遗憾?”
我低下头笑了笑,不让他看到我嘴角的苦涩:“我付出过,就没什么好遗憾的。倒是这么久,我也终于想明白了,有些人,有些事,得不到,就不要强求。人嘛,就该随缘而不攀缘,不然,苦的只有自己。”
坐在对面的黎昕臣沉默了很久,久得我都快要忘记他的存在时,他终于开了口:“你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吗?”
我抬头,淡淡地勾起嘴角:“说给执着的人听。有些执念,就该尽早放下。”
见我坚持,黎昕臣便没再说什么。他回去收拾好东西,然后退了房。
在酒店大堂里,他突然问我:“我能送你一束花吗?”
我欣然同意:“康乃馨、百合、太阳花,随你,只要不是玫瑰就行,不然我不接受。”
他被我正经的模样震了一下,随即突然笑了起来:“嗬,你这丫头,还挺矫情。得,听你的,不然我就连献殷勤的机会都被你剥夺了!”
问了酒店经理离这里最近的花店,黎昕臣开车带我去了那家名叫“如愿”的小小花店。
花店装修得极有格调,别致而又优雅,充满了小资情趣,却又不失田园风小清新的恬淡。
推开门,越过眼前一片由不规则海螺和贝壳粘贴成的影壁,一个长相甜美的年轻女孩坐在收银台后,见我们进来,她微笑着冲我们点了点头,说:“欢迎光临!二位想要买点什么花?今天店里搞活动,不管买什么花,只要够三十元,都送风信子和勿忘我的包装!”
说完,她还冲我不怀好意地挤了挤眼。我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猛宰!
可我实在提不起这个兴趣。依我们俩现在不清不楚的关系,占黎昕臣的便宜,就好比让我当众试衣服——尴尬。
倒是黎昕臣显得格外淡定,他指了指粉色的香水百合,说:“九十九朵,能包得下吗?”
美女店主愣了一下,说:“能倒是能,但是包在一束里有点困难,而且排列起来也不好看,要不分成三束,您看可以吗?”
我说:“可以啊,不过这么多花,我们搬不走的话,你们这儿给帮忙吗?”
她笑,露出一副俏皮的表情:“当然,附送帅哥搬用工一枚,全程免费。”
直到她出来包花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刚刚我们进来了那么长时间,她却为什么一直坐在那里,没有站起来过。
那是因为,她坐的不是凳子,而是轮椅。
这是一个甜美可爱的残疾女孩。
不知是不是动了恻隐之心,我和黎昕臣协助她将九十九朵百合层层叠叠地包装好,最外面一层放了些许满天星作点缀,整个店里溢满了浓郁的花香。
当黎昕臣双手托住完全挡住他的脸的花颤巍巍地送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转过头,只见女孩几乎是用一种艳羡的眼神看着我,眼中充满了渴望和感动。
我大概能够理解她此刻的心境。一个双腿残缺的年轻女孩,有梦想,热爱生活,渴望纯洁完整的爱情,却又因自卑而不敢奢求更多。
我不禁要为上帝的不公叹息。只是还未等我为别人而叹息,命运的哀歌早已嘲弄地吟唱起来。
就在我转身帮他打开门让他先出去的时候,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
“灵灵,刚刚是不是有客人来了?你怎么不叫我啊?”
我僵硬着脖子回过头,然后,就看见了那张令我无比熟悉却又陌生的脸。
江裴,你看,命运是多么可笑。
“如愿”花店有一个小小的天井式的后院,坐在庭院中央的石凳上,抬起头可以看见蓝天,感受阳光,甚至听见风的声音。
如果这是一个明媚的早晨,大家有闲情逸致,完全可以坐在这里喝喝茶聊聊天,消磨一下大好时光。
可惜,现在谁都没有这个心情。
江裴坐在我对面,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两只手的手指却在不停搅动,暴露了他此刻的不安。
我眼神冰冷,缓缓开口:“江裴,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你都看见了,还让我说什么?”他的目光闪了闪,别过头去不看我。我知道他一定对我隐瞒了些什么,或许这非他所愿,可是他满不在乎的神情,却又刺得我的心猛地一疼。
我走过去,蹲在他面前,像是在仰望心中无可玷污的神一样。
“江裴,那天我醒来,发现你不在了,我哭了很久,然后就决定出来找你。我走了很多地方,遇见很多人,他们都不认识你,也没有见过你……我以为我再也找不到你了,然而就在我决定放弃的时候,你却出现了。”
我想伸出手去抓住他的手,却被他躲开。然后,我感觉有什么湿润温热的液体不可遏制地从眼眶里溢了出来。
我胡乱擦了把眼泪,吸了吸鼻子说:“江裴,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开?这之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扯了扯嘴角,然后低下头来看我,他的瞳孔中只有我一个人,可是他说出来的话,却像刀子,一刀就劈开了我的灵魂。
“苏予唯,你现在还不明白吗?起初我是为了逃避,逃避我应负的责任,因为我跟徐子珊的奸情暴露了,可我心里依然喜欢你,所以我无法面对你!可是后来,当我离开那个所谓的家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这才是我要的生活。那些财产,老头子爱给谁给谁,我不稀罕。至于你……很抱歉,不告而别是我的错,但是予唯,我们毕竟认识那么久,我想你应该能明白,我如果下定决心要离开,那是谁也阻挡不了的。”
我愣愣地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在这之前,我其实一直在想,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或者,是他中了什么陷阱。比如因为财产之争,他被设计,由此陷入舆论之中不得翻身。
我想过很多,甚至下意识地屏蔽徐子珊的话,麻痹了自己的直接感官。我给自己找了很多借口去选择相信,我也为他找了很多理由,为他平反。然而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件事情竟然是真的。
半晌,我缓缓起身,俯身看向这个给过我快乐,却也让我伤心的男人,吸了口气,刚想说话,却被自己给呛到。我一边咳嗽一边问他:“喀喀——江裴,以前的事情,我不追究了,咱们俩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咱回去好好的,好好的,成吗?”
“回不去了,予唯,回不去了。” 他看着我,目光如水一般沉静,直视着我,没有躲闪,没有慌张。
我笑了笑,却笑得眼泪又流了出来:“江裴,你是不是遇到问题了?我知道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原因,没关系,你说出来,我们一起解决,如果是因为外面那个女孩,我……”
未说完的话被他毫不犹豫地打断:“予唯,我知道这样说很残忍,但是我不想骗你……这间花店,其实是我买下来送给许灵的。”
我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所以,我从来都没有发觉自己对他的爱,竟然是这样沉重,这样痛苦。
我望着江裴的眼睛,像是要望进他的灵魂深处。可是,我什么都没有看见,那里只有一片漆黑,一片漠然。
冰冷的阳光透过天井细碎地照射下来。天空中像是有一口沉重的大钟,哐当一声,砸在了我的心上,连接在我心脏处的所有动脉突突直跳,血液在逆流,流向某个不知名的黑洞。
心,突然就沉了下去。
其实,如果没有这样突然遇到江裴,我可能真的就离开了。但是,没有如果。
因为我遇到了。
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巧。
我对黎昕臣说:“你回去吧,我要再待一段时间。”
他看我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个白痴,他说:“苏予唯,你是不是受刺激了?”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不再有宠溺和怜惜,而是赤裸裸的讽刺。
见我低着头半天不吭声,他终究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丫头,你清醒一点。显然江裴是不愿意见到你的,现在前因后果都不清楚,你留在这里又能做些什么呢?看着他们在你面前秀甜蜜,然后刺激自己的神经吗?”
“予唯,你那天还劝我,不要执着。我今天这样劝你,有些事情,该放下时要学会放下。”顿了一下,他又道。
这一次,我终于抬头看他,让人惊奇的是,我的嘴角竟然保持了一个微笑。什么时候笑起来的我都不知道,显然,我已经被刺激得不正常了。
我说:“昕臣哥,这一路谢谢你。我从来都没有要求过你为我做什么,但是你做了,我很感激你。我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就像一个疯子,我很傻,这些我都知道。但是,真的……没有办法,江裴是我的执着,那个时候的他让我知道了爱,所以不管现在他变得多么可怕,有些东西都是改变不了的。既然我已经找到了他,那我就更没办法转身就走了!逃避不是解决的办法,有些事情,总要去面对的。”
说完,我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我不知道在我走后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我全身力气几乎匮乏,自身难保,更无力思考他人。
可是,内心的某一处似有什么东西在狠狠纠缠、拉扯,有轻微的刺痛感,那是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第二天起床,我收拾好自己,早早地等在“如愿”花店门口。
早晨八点,花店还没开门。我从包里摸出那包刚买的中南海,点燃。
很久没有抽烟了,闻到烟味,感受着它经过肺时,竟然会有被呛到的感觉。
其实我最初在酒吧驻唱的时候,偶尔也曾躲在角落的包间里抽烟。那个时候的我,年少叛逆,特立独行,总认为自己是对的,总想证明自己是成熟的。
殊不知,越长大,越发现自己的无知。
是江裴,在跟我渐渐熟悉后改掉了我的很多坏习惯。他叫我不要抽烟,因为对身体不好;他叫我不要喝酒,因为他怕我喝醉了会被别人占便宜;他叫我懂得爱惜自己,因为他让我懂得自己的价值和意义;他让我的生命里有了阳光、温度和色彩,因为这么多年,他是唯一一个对我好到不问明天的人。
女人的心有时候是很冷漠的,怎么捂也捂不热。但是有时候,女人也是最脆弱的,一点点如水温情,就能被彻底感动。
我中了蛊,着了魔。避不开,逃不过。
刚吸了一口,就看见一辆黑色的Volvo缓缓停在我面前。
左边的车门打开,下来一个人。他先是将一副轮椅搬下来打开放好,然后,从车里抱起一个柔弱娇小的女孩放在轮椅上,关上车门后,慢慢推了过来。
我就这么看着他们的一系列动作,像是在看一场没有对白、没有音乐的哑剧。
然后,他们终于来到了我的面前,推着轮椅的那个人对我说:“予唯,你这是干什么?”
我抬头笑,眼角勾勒出妩媚的细细纹路,我说:“江裴,我来接你回家。”
可是,他只是叹息了一声,就不再回复我。他低下头跟那个叫许灵的女孩轻声说了几句话,然后从兜里掏出花店的钥匙开门。
我看着他熟练的姿势,像是早已练习过千百遍,这一幕,突然就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不敢确定江裴是否真的喜欢许灵,可是,他看她时的那种眼神,温柔而又充满怜惜,他照顾她时的动作,熟稔而又小心翼翼,就像……他和我刚刚在一起时的模样。
我再也忍不住了,也顾不上想什么后果,站起来一把拉住江裴的胳膊,冲他吼:“江裴,你真的打算跟一个残废在这里过一辈子吗?”
那一刻,我发誓我看见面前的男子眼中的光亮瞬间熄灭,继而又突然犀利起来。他用一种令我全然陌生的目光盯着我,然后缓缓开口:“苏予唯,道歉……去跟许灵道歉。”
我嘟着嘴,狠狠地瞪着他,就是不说话。
他终于怒了,这回换他扯住我,将我粗鲁地拽到许灵面前,语气严厉,几乎是用喊的:“道歉!”
就两个字,却生生将我的眼泪逼了出来。
似乎这段时间,我哭的次数比以往要多很多。我一度认为这是女人懦弱的表现,因为伯纳德·劳·蒙哥马利曾经说过,眼泪不是表达爱情的唯一方式。
可是如今,我用时间和实践证明,眼泪是祭奠我爱情流逝的最好的方式。
我想挣开他的手,可是他攥住我胳膊的五指的力道那么重,那么狠。那种力道,就仿佛我是一个陌生人,欺负了他的女人,所以要承受他的指责和愤怒。
我已经不知道如今的我究竟是委屈还是屈辱了,也不知道那些眼泪究竟是因为心疼还是身体疼。
我不想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我想离开,随便去哪里都好。
于是,我一边毫无形象地吸着鼻子揉着眼睛,一边对着那个相貌甜美、表情却早已沉寂下去的女孩,几乎是带着些恨意地说:“对不起!”
然后,离开。
然而,就在我转身的时候,一个人突然挡住了我的去路。
是一个陌生的男子,个头不算太高,模样也一般,只是那双鹰一样的眼睛,看上去透着丝丝寒意。
他问我:“那个是你男朋友?”
说完,抬手指向江裴。
我一时有些发愣,还未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听许灵急急开口:“俊彦哥,不是让你别来了吗?我没事,我真的没事!你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
我仿佛有些明白了。
原来,又是一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暗恋。
可惜了,“情”这个字是把双刃剑,爱着的时候,什么都是好的。不爱的时候,什么都是错的。
我随便找了个借口将男子拉开,旁敲侧击地打听到了一些信息。
这位名叫崔俊彦的小伙子与那个叫许灵的姑娘是邻居,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自卑于自己的外貌和经济条件,一直不敢表白,只敢像个大哥哥一样照顾着这个各方面条件都很优秀的小妹妹。谁能想到,有些错过,将会成为一生的遗憾。
所谓,一误终生。
直到拐弯处,他才开口:“说吧,你到底想问什么?”
嗬,倒也不傻。
我吸吸鼻子:“你是不是很想娶许灵,不管她什么样?”
男子的脸一下红了起来,瞪了我一眼:“废话!她就是瘫了,我也养她一辈子!”
这句话倒让我生出一些感慨来。一辈子那么长,他竟然有勇气许下这样的承诺,而且,还是在许灵这样的状况之下。
我又问:“她一直都这样吗?我是说……她的腿……”
不知道是我问话的方式有问题,还是这句话本身就是一个刺痛点,我明显看到他的脸色渐渐泛白,很久之后,他才轻声道:“不是的,以前的她,腿很长,身材很好,爱跳舞,中国舞甚至过了十三级。但是,前一阵子她出了一场车祸,具体原因不清楚,她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我知道的时候,她就已经这样了……”
“是在她出车祸之后,我男朋友江裴才出现的?”
他沉默了片刻,继而点头。
脑子里的思绪依旧混乱,可是,却有零星的索引碎片指引着我拼凑出一张完整的电子图。
我想,我大概能够猜到江裴要留下的原因了。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个原因的惨烈,会成为逼迫我下定决心离开的最后一记重磅。
就像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它其实并不想倒下,可是,它却再也没有理由站起来。
我的猜测很快就被证实。而这个证实却让我隐隐有些担心,我的一举一动,其实是在被什么人暗地里监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