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吹过脸面,是湿冷的。他有些怀念北方,怀念那些早早地在北风里落光了叶子的树,怀念灰白的街道和衣着臃肿的人群。
但是,他从来都不后悔,带着朴娓蓝背井离乡。像是把一棵树,从并不适合她的土壤移走,哪怕历尽千辛万苦,只愿她在新的土地枝繁叶茂,一展新颜。
05
“你是林斐吗?”
林斐刚到公交站,就有女生走到他面前。他对她有印象。每个早晨,他等在这里的时候,几乎都能遇见这个女生,很大的眼睛,有时她对他笑,莫名其妙的,看起来又古灵精怪。
林斐看看她,并没有说话,只是转头看了一眼纪瓷来的方向。
“纪瓷今天不会来的。”女生笃定地说。
林斐这才认真地打量了她一眼。
“她爸爸昨天晚上在外地出了交通事故,她和她妈妈连夜赶过去了。”
“哦。”林斐停顿了好一会儿,缓缓地说,“谢谢你。”
“你都不问问我是谁吗?”
有公交车开过来,林斐头也不回地说:“再见。”
这个时段的公交车总是人满为患,有人挤到林斐身边,他向里面挪了挪,那个人依旧跟着他动。
“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林斐这才发现,那女孩儿跟着自己上了车。
她歉意地对他笑笑,指着自己的一只耳朵,解释说:“我小时候出过事故,后来左耳就失聪了,所以我一般都站在别人的右边,这样听得比较清楚。”
林斐下意识地看看她的耳朵,耳垂上有一个耳洞,穿着一根酸枣刺。他的心似乎软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换到了她右边的位置站着。
“我是纪瓷家的房客,我叫朴娓蓝。娓不是鸢尾花的尾,但蓝是鸢尾花的蓝。你能听懂吗?”
林斐点点头,他想起来一些,在暑假的时候,他在纪瓷的电话里听过这个女孩子的声音,笑声轻灵婉转,带着狡黠。
“嘻嘻,果然是好学生呢,很多人听我这么说,都会笑我。可是,我就是蓝色鸢尾花的蓝啊。我出生的时候,窗子外面开了一大片蓝色的鸢尾花。”
“林斐,你很不爱说话吗?你和纪瓷在一起的时候也这么不爱说话吗?”
“我们好像不太熟。”林斐终于忍耐不住,这女生似乎比纪瓷还能说。
“但是我对你不陌生啊,纪瓷的本子上写的都是你的名字。”
林斐的脸突然热了起来,心里却泛起奇怪又美妙的感受。原来,在那些他悄悄想着一个人的时间里,对方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一时间,林斐对朴娓蓝多了几分亲切感。
但气氛着实有些尴尬,他干巴巴地转移了话题:“你也是A中的吗?”
朴娓蓝自嘲道:“我怎么能考上那么重点的好学校呢,我直接读社会大学。”
林斐看了她一眼,反倒更尴尬地把视线望向了窗外。
“我脑袋很笨的,大约是因为那次事故,不止听力受损,这里也有些不灵光。”朴娓蓝敲敲自己的头,“有些迟钝。所以,我讨厌读书。”
她说得太直白。
林斐不禁问道:“是什么事故?”
车子晃了晃,朴娓蓝的身体打了个趔趄,林斐及时伸手抓住了她。朴娓蓝笑了笑,很自然地说:“溺水。”
林斐伸出去的手像是突然停顿了,忘记了收回来。
林斐静静地看了看车窗外的风景——匆忙的人群、奔跑的孩子、卖早点的摊贩。所有的场景都只是在眼前如云掠过,他眼里浮出来的画面却是七年前开满荷花的池塘。那小小的人儿,眼神惶恐地回望他。他的心在她的注视下开始颤抖。
“我小时候很调皮,掉进了池塘里,差一点点就淹死了。我外婆说我命大,总算捡回来一条命。”朴娓蓝说得淡定又自然,她从林斐的掌心里抽出自己的手,她分明觉察到自己手上沾着林斐手心里的凉汗。
有一点想笑,为这小小的恶作剧,同时又觉得不安。
但是,又对接下来的剧情充满期待。
“我自己倒是记不太清了,好像是爸妈带我去一个度假村,他们在菜地里采摘,我自己跑开了。但是,那种恐惧,我一辈子也忘不掉,被全世界抛弃的恐惧……”
车子在十字路口猛地急刹车,车厢里响起的喧嚣一下子唤醒了失神的林斐。
他觉得胸腔分外压抑,像是喘不过气来。
他艰难地对朴娓蓝说:“抱歉,我下车了。”
可是,他又忍不住去看她的脸,他努力地辨识着眼前这张朴素清新得宛如栀子花的面孔,记忆里的那个小女孩,不时地跳出来,渐渐和朴娓蓝的脸叠合在一起。
到了站点,林斐看也不看这是哪一站,直接下车。
直到公车走远,他弯下腰,双手撑在膝上,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可是,再抬起头的时候,眼睛里的湖泊已经不自觉地决堤了。
他说不清心里的感受,是不安、愧疚,还是激动和庆幸。
总之,他在这个早晨,觉察到了上帝的仁慈和恩惠。命运在他的人生里布下了一道沟壑,令他万劫不复,而今,却又伸出手,为他轻轻合拢那道缺口。
她还活着,这多么好。
于是,他擦干泪水,在路人诧异的目光中笑出声来。
如果有人认得他,会发现这个昔日的冷面少年,此刻的笑容竟有穿透冰雪的力量。
林斐找到一个投币的电话亭,紧张又兴奋地按下了纪瓷的号码。
“喂?”电话里穿来纪瓷略带沙哑与疲惫的声音。
这个声音让他无比心安,尽管他不知道此刻的纪瓷是在千里外还是百里外。
“纪瓷。”
“嗯?是哪位?我这里听不太清。”
他安静地握着电话,只是听着,听着电话那端嘈杂又生动的声响。隔了几秒钟,才开口问道:“你老爸怎么样?”
“只差一点点。”纪瓷擦了擦鼻涕,听出了林斐的声音,心里暖了起来,“只差一点点,就要了命了,驾驶室几乎都要被压扁了,可是他拣了一条命。我爸真是命大!”
“傻瓜,这多么好啊。”
能活着,活在阳光底下,感受风和光明,甚至是感受疼与痛,这是多么好的事情。
他握着电话,似乎感觉到电话那端的人所露出的安静恬淡的笑容。
06
第三天,纪瓷独自回到江城,江恩宝受了纪瓷妈妈的嘱托来火车站接她。他骑了一辆脚踏车,接过纪瓷的旅行包,让纪瓷坐在车后座上。
夜色已经浓郁了,天气有些冷,但风里的气息是这座城市独有的,带着冬夜的草木清香。
纪瓷紧绷的神经忽地松弛下来。她从未发觉,自己会如此思念一座城市。她也曾在若干个寒暑假离开江城去旅行,但归心从不曾如此强烈。
因为有一个人如灯塔,立在此岸,无论她走得多远,闭上眼,都能在心里望见他的光芒,灿若暖阳。
江恩宝的车子骑得很稳,他载着她穿过夜市的人群。
她想起林斐也曾坐在自己的脚踏车后座,不由莞尔。
“谢谢你,江恩宝。”她忽然说。
他们两个人一向没有过多交流,即使一路沉默,彼此也不觉得尴尬。
江恩宝没有说话,只是按响车铃——叮铃叮铃,仿佛是他的回应。
眼见着到了家门口,纪瓷看见灯火通明的窗口。
“娓娓说给你做晚饭。”江恩宝闷声说道。
“真难得,她对我这么好。”纪瓷开玩笑。
“其实,她很喜欢你。”江恩宝停顿了一下,“纪瓷,你能和娓娓做朋友吗?”
脚踏车“嘎吱”一声停在门前。
“她一直希望能和你这样的女生做朋友。”
纪瓷从来没想过和朴娓蓝是不是朋友的问题,她心里大抵觉得自己和朴娓蓝不是同一个频道的。
于是,她什么也没说。
江恩宝讪讪地,微低着头,率先走进了房子。
“我回来了。”走进自己的家门,纪瓷习惯性地打了个招呼,说完才意识到厨房里站着的不是梁女士,而是朴娓蓝。
心里还是暖的,在这样的夜晚,结束千里奔波,会有人给自己煮一碗热汤。
但是当她走到厨房门口,忽地就愣住了。
明亮的灯光下,朴娓蓝转过身对自己眉飞色舞地坏笑着,而她身边系着格子围裙拿着锅铲的背影却那么熟悉。
纪瓷诧异地喊他:“林斐?”
林斐头也不回,只忙着向锅里加调料,他随口说:“去洗手,马上就开饭。”
“哦,好。”纪瓷听话地走到卫生间拧开水龙头,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又感觉有些不对劲,她冲出去翻了翻日历,二零零六年十一月三十日。
朴娓蓝转到她身边,戏谑道:“喂,傻了吧?”
纪瓷茫然地说:“我以为一下子穿越到未来了呢。”
未来太远,她的想象从来不曾到达过终点站。而这刻,看着林斐从容不迫地在厨房里准备晚饭,却忽然觉得未来即是如此。
朴娓蓝不加掩饰地笑起来,纪瓷猛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捂着嘴,看看厨房里那个人,依然不动声色地忙着盛盘装菜。
“纪呆,有没有大一点的盘子?”林斐扭头看看发呆的她。
她回过神来,去厨房给他帮忙。
“你爸爸没事了吧?”
“嗯,腿受了点伤,暂时不能挪动,我妈在那边照顾他。”
“这两天的学习笔记我给你抄了一份,晚一点你温习一下。”
“……”
“还好没落下太多的功课,多花一点时间就能补回来。不过高二这个时期不适合落课,你尽量别分心。”
纪瓷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翻了个白眼,揶揄道:“我们家的气场就是强,你一进来就变身成我妈了……”
话说了一半,又像是意识到什么,想也不想地问他:“你为什么会来我家?”
“娓娓说你今天晚上回来,我翘了一节晚自习。”
“娓娓?”
她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江恩宝总是那么宠溺地喊——娓娓,娓娓。
她一直觉得有些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