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以后,当许岩终于妥协,终于肯将喜欢二字清楚明白地说出口的时候,我竟然会产生一种幸福的晕眩感。
仿佛踩在云端。
夜色如墨,一轮冰盘静静地挂在天际,那光投射在茂密的树杈上,如萤的光芒四溅。在这么混乱的月色里,唯独走在我身边浅笑不语的许岩才是真实。
可是现在,我却知道了一个让我颇为震惊的秘密。
走出教导处的时候,童若北正斜靠在窗边望着窗外。见我出来了,对我咧嘴一笑,说,你可千万别自恋啊,这是个误会。
声音低沉暗哑,透着无法抑制的哽咽,真的安桃桃,你别放在心上。我们还是好哥们儿,不变的。
窗外温暖的光芒轻轻地拢着他年轻的面容,我第一次这样仔细地打量童若北。额发有点长,眉目干净秀气,像漫画里寂寞忧虑的小王子,带着皇冠,静静地坐在晚霞里望着远方。
是冬天了吧,呼吸间有大团的雾气隔在我们之间。
童若北的睫毛上凝着薄薄的霜,一眨眼,化成水珠浸湿了眼睛。
我走过去站在他的身边,我说,恩,我们好哥们儿一辈子。
对方战斗力太强,我选择缩头乌龟战术,可是我忘记了自己是没有壳的
童婳婳说,其实我哥真的挺喜欢你的。
我说我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
当我家的经济状况无法维持我继续读书的时候,是童若北领着婳婳出门为我骗钱凑学费。他骗我说,是妈妈给的。
其实我比谁都还要清楚,一个女人拉扯着两个孩子,住在一间破破烂烂的小房子里,就连自己家孩子的学费都是东拼西凑借来的,怎么能再拿出多余的钱来给我交学费?
我还记得那年的那个夏天,我去街上捡破烂,希望可以卖些钱攒攒学费。十几岁的年龄,已经懂得了什么叫尊严,知道了什么叫颜面,但是为了可以读书,我将自以为高贵的头颅垂得低低,几乎就要低入尘埃里去。
弯腰,捡起,装进塑胶袋内,这样的动作重复着,顶着烈日,踩着还未成形的自尊心。
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我在街上遇见了童若北和童婳婳。
他们将脸蛋儿用煤灰涂得脏兮兮,穿着打了补丁的“居家服”,手牵着手迎上一个中年妇女,童若北低眉顺眼地说,阿姨,求求你为我们捐款吧,就要开学了,我们还没有凑齐学费呢。
话音才落,童婳婳已经噗通一声跪下去,对那女人连连磕头。
砰,砰的声音明明是砸在地上,却在我心里爆炸开来,粘稠的,模糊的疼痛就像滚烫的油水直逼上喉,我的眼泪簌簌地掉下来。
妇女捐了五元钱,见他们生的可爱乖巧,又说了些鼓励的话才离开。
我一直躲在角落里不敢出声,全身的力气像是抽干了一样,那是我第一次那样深刻地觉得心疼。
耳边还回荡着童若北沙哑的话语,婳婳乖,千万不能让桃桃知道,她知道我们撒谎骗人的话会讨厌我们,会伤心难过的。
所以我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流着泪过完了那个夏天。
为了彼此间内心深处的坚持,我学会了装傻充愣,有时候,佯装懵懂是唯一的保护色。
没事的时候我喜欢到许岩工作的酒吧坐坐,是一家连着地下室的名为“菌”的清吧,格调很是舒适。叫一杯软饮可以发一整个下午的呆。
许岩在这里做服务生,穿白衣黑裤,袖子卷起,领口的扣子开到第三颗。我常笑他出卖色相。许岩就在我脸上狠狠地亲一口,说,买了我吧安桃桃,不要钱的。
我们就在昏暗暧昧的灯光里笑成一团。
也有的时候许岩值夜班,白天就到地下室蜷在沙发里睡觉,我就一个人爬到天台上吹吹风,看看云,什么文艺的事儿都干出来了,就是无法把四十五度角把握准确,所以有时候我是三十度角的文艺少女,有时候是五十度角的。
有一次我的直觉告诉我,我终于摆出了四十五度角,遂大喜,正要保持着这个角度等待许岩端着饮料上来找我的时候,一个火辣辣的巴掌就差点儿把我打成了九十度角。
我捂着火辣辣的脸转过头去,就看到一张让我觉得很熟悉的脸,哦对了,就是那个站在深夜的马路中央上演一场“逼婚”情景剧的姑娘。
她自报了家门,说,许岩是我周晓晓的,就算不是我的,也是我肚子里小宝宝的!
什么叫语不惊人死不休?我结舌杜口地盯着眼前的周晓晓,以及她身后各个气势凶猛的姐妹团。
通常情况下,这些女人被叫做女配角,是为了帮助女主角达到一定目的与效果而存在。
很快地,我知晓了她们的目的,无奈的是对方战斗力太强,于是我选择了缩头乌龟战术,一声不吭地任她们一拳一脚一巴掌地伺候着,可是我却忘记了自己是没有壳的。
效果很快就出来了,惨不忍睹。
天台上冷风过境,我觉得冷,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上的痛感不但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清晰起来,我呲牙咧嘴地倒抽了一口冷气,然后泰然自若地从地上爬起来。
那一天,我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而此刻,我正和童若北一起逛蛋糕店,透明的玻璃柜台里,诱人的奶油散发出幸福的馨香气息,我指着其中一块命名为“幸福小屋”的蛋糕转身问童若北,这一个怎么样?
童若北弯下腰,视线与我平行,笑了一笑说,你喜欢就行。
我白他一眼,这是给你的生日挑选的,怎么选我喜欢的?
童婳婳在旁边捂着嘴笑,说,我的哥哥呦,年纪轻轻的就被自己的女人俘虏到这种地步,哎,晚年生活堪忧啊!
童若北敲她的头,不自然地笑了。
我又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冬日下午,我顶着一张被揍得姹紫嫣红的脸推醒了熟睡中的许岩。
他迷迷糊糊地醒来,诧异地大叫,这是怎么了!谁干的!?
微凉的手指尖轻轻地触碰我带伤的皮肤,我推开他,说,周晓晓干的。
又加了一句,你孩子的妈妈干的。
许岩错愕地看着我,不可置信地说,桃桃你胡说什么呢?就算我真有了孩子也是你的,怎么能是那个周晓晓的!
说完不等我再废话什么,扯了我就到附近的诊所上药。
那一天的我,从未有过的平静。
我安静地坐在冬日微薄的阳光下,安静地看着给我涂药的小护士,然后,非常平静且坚定地对许岩说,许岩,我们分手吧。
许岩一路跑着到这里,额上还粘着汗,薄薄的一层,头发柔软地粘在颊上,衬着一张白皙的脸。
他怔了一下,说,安桃桃你别不讲理。
我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死人脸,平静地说,我们分手吧。
许岩悲伤地看着我,很久很久,几乎是在乞求,安桃桃,对不起,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是对不起。我跟周晓晓真的没有半点关系,那天你也看见了,她就是一疯子。不管这些,桃桃,我错了,不管我犯了什么错,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
像是有千万只蝉,啃噬着,咬着,撕扯着,心里最柔软的一角。
我看着许岩微微颤抖的睫毛,铁了心,假装没看见他泛红的眼眶,一个人一步一步地离开他。
是这样的,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往往没有单独存在的重量
童若北的生日会办得很没有架子,只有我和婳婳陪着,没订酒店也没什么昂贵的礼物。
只简简单单一个蛋糕,几盘炒菜,一瓶红酒。
三个人都有些微醺,正值春末夏初,空气里青草的香气让人感觉很舒服。
童婳婳到厨房刷碗的时候,童若北喃喃地问我,桃桃,你是不是听童婳婳说过些什么?
我抬头看他,问,说什么?
童若北摇摇头,不再说什么。
我挥舞着拳头威胁,快说,你们两个到底瞒了我什么?
童若北忽然抬头极其认真地问我,桃桃,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答应和我在一起?
我怔住,心里有什么窸窸窣窣地响着,像是有风席卷过空荡荡的心房。我想了想,尽可能平静从容地对他说,从小时候起,我就是喜欢着你的啊。
那个时候起我就见不得有人欺负你,见不得你哭。
但是那时候我还小,不会安慰你,只能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去骂你。
我总是骂你没用,被许岩欺负了也不懂得还手。
我还想要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下去,童若北却打断我,他说,桃桃,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会撒谎,每次撒谎的时候你都不敢看我的眼睛,一双手背在身后搅啊搅,就像个犯了错儿小孩子。
我不说话,垂着头,耳边是童若北一轻一浅的呼吸。
良久,我终于勇敢地迎上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是,我骗了你。我只是不甘心,怎么会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喜欢着你。
也许你会不相信,那样喜欢过许岩的我,怎么会转眼间就又喜欢上了你。
但是我想告诉你,童若北,有些爱,是在伤过之后才懂得放手,有些爱,是在错过之后才学会珍惜。
我已经错过你那么多年,希望现在还来得及。
童若北的表情有点迟疑,但仍是弯起一抹浅浅的笑,轻轻地抱了抱我。
他不知道,厨房里,童婳婳早已泣不成声,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不许自己发出声响。
夜里,童婳婳爬进我的被窝里,牵着我的手,她说,对不起啊桃桃,对不起……
月光下,女孩儿悲伤的面孔留下眼泪的痕迹,她轻轻地发着抖,牵着我的手握得很紧。
我摇摇头,喃喃说,始终是我欠了你们的。
十二岁的那年夏天,童若北带着童婳婳去为我行骗乞讨。
因为他们生的可爱乖巧,所以每天都可以有所收获,甚至有些人掏出几张百元的钞票塞进他们黑乎乎的小手心里。
直到凑够了我前半年的学费,童若北咧嘴站在艳阳下傻笑,他说太好了,这样,桃桃就不用和我们分开了。以她的成绩拿下学期的奖学金是没有问题的。
童婳婳也甜甜地笑了,她是真心在为自己的小姐妹感到开心,完全忘记了额头上磕出来的红印子有多疼。
那笔钱说多不多,说少也绝对不少,足够吸引安途巷子里那些行骗乞讨的大团伙。
他们尾随着童家兄妹到银行附近的小胡同,将他们抓小鸡一样抓进胡同里。童若北知道对方是要抢钱,死命地摁住钱袋,小声求饶,求你们了,这是给桃桃上学的钱,你们不能拿走。
带头的混混嗤笑,能不能拿是老子说了算!
几个人围上去,对他们拳打脚踢,童若北顾不上照顾妹妹,只紧紧地捂住钱袋,声音越来越小下去,不能给你们……这是给桃桃上学的钱……
他们知道钱在童若北身上,便只打他一个,童婳婳趁机逃出去,拼命地喊人来救他们。终于喊来了路过的巡警,那几个人匆匆忙忙地跑了。
童婳婳走过去的时候,吓得眼泪噼噼啪啪地往下掉,童若北已经被打得满脸是血,痛苦地捂住眼睛。
他把钱袋子交给童婳婳,虚弱地嘱咐,别弄丢了,去换成整钱,不然桃桃会怀疑的。
童若北昏迷了两整天,童婳婳骗妈妈说是被喝醉的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了,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童妈妈自认倒霉,在床边守了两天,第三天早晨童若北醒了,竟灿烂地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一直傻笑。
童妈妈以为他是被人打傻了,却听他舒心地说,太好了,桃桃要和我们一起去城里读书了。
只是到了城里他才被检查出脑子里有个血块,已经扩散得很大了。
医生问他,小时候是不是被打过头部和眼部。
童若北心虚地点头。
医生叹口气,视力下降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小时候眼部受了重创,导致视网膜变得非常脆弱,这倒没什么太大问题,现在科学这么发达,视网膜移植手术已经非常普遍。
只是……
你的状况不是单因为这一个原因,还因为脑子里的那个血块,随着年龄的成长,血块也在不断地扩散,压迫眼球,导致视力急剧下降。
童婳婳着急地打断医生的长篇大论,只问重点,那我哥哥的眼睛到底会不会恢复视力?
医生不爽自己被打断,语气颇为不爽地回答,恢复视力?能捡一条命都该去烧高香了!想要恢复视力就要做手术,但是血块面积太广,一旦手术失败,恐怕连命都保不住。
你还是回去祈祷让你哥哥瞎了的好,总比死了强!
我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假装懵懂不知,是因为早已心死
我最后一次去“菌”的那一天,童婳婳找我,把一切童若北刻意隐瞒的全部讲给我听。
她说安桃桃,算我求你,我哥是真心喜欢你,哪怕你只是当做一种报答,求求你陪在他边好不好。
我说好。
又说,婳婳,对不起,我明明知道你喜欢许岩那么多年,却装作不知,将自己的那点儿幸福全部搬出来给你看,我这么坏,你不会怪我吧?
童婳婳没再说话,只低头静静地喝水。
我看着她,与小时候可爱的样子没有太多分别,大大的眼睛,白皙的皮肤,是第一眼看上去就很招人喜欢的模样。
害羞的时候会脸红,难过的时候会大哭,就连性格都是无可挑剔。
我还记得小时候,当我和许岩扭打在一起的时候,躲在大树后面的童婳婳看得心惊肉跳,生怕怪力乱神的我一拳将许岩打得面目全非。
所以她捡起一块石子,朝我丢了过来。
从小时候开始我们的关系就是这样,我为童若北冲锋陷阵,童婳婳为许岩掩护偷袭。
只是在成长的过程中出现了些许差池,如今各归各位,恢复原貌。
也许你会问我,是为报恩委曲求全?
不不不,当然不是,我说过的,有些爱,是在错过后才懂得珍惜。当我知道童若北随时都可能离开我的时候,那种恐惧和绝望,大抵只有爱情才能够体会。
那个低眉顺眼的童若北,那个任我打骂的童若北,那个突然间变得很有钱,但是耿直的性格却丝毫也没有改变的童若北,那个站在教导处门外红着眼眶向我妥协的童若北。
如果他离开,我想,这一生就再也无法遇见天使了。
所以许岩,对不起,我们短暂拥有过彼此,这已经足够。原谅我假装是你犯了错,原谅我明知道你在身后哭得几乎没有力气站立,但仍是咬牙离开你的世界。
又一年盛夏,我与婳婳一同逛街的时候遇见了许岩。
周晓晓还是原来那个样子,为了爱情不管不顾,大街上追着许岩喊我爱你。
这没什么,以她的人格纯属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是童婳婳,我怎样也没有想到她竟然冲过去甩了周晓晓一巴掌,并且十分顺口地对她说,贱人永远是贱人,就算经济危机了你也贵不起来!去打听打听你童姐姐的名字,敢跟我抢男人?
周晓晓彻底被镇住了,捂着脸半响没反应过来。
他身边的许岩,隔着匆匆路人望着我,云淡风轻的模样。
街边一台老式的广播里传出女子空渺的歌声,明不明天也无所谓了/就静静的看青春难依难舍/泪还是热的泪痕冷了。
回去的时候童婳婳小声地对我说,桃桃,刚才,我只是要给你报仇……
我坦然笑着,告诉她,没有人可以阻止相爱的人在一起,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我听见身边的女孩子轻轻地说了句,对不起,谢谢你。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隐瞒。
当我和童若北走到一起之后,许岩曾经找过他,约他在“菌”见面。
昏暗的地下室里,许岩叼着烟,宝石红的微弱光明忽明忽暗,灼得人眼睛发涩。
他说,童若北,从小我就不喜欢你,不是你不好,是因为安桃桃总是对你那么在意。
我记得那个时候,她还矮矮的个子,只要我打了你,她就跑来替你报仇。胖嘟嘟的脸上一脸正气,手背上还有十个小窝窝,傻乎乎的样子。
后来我就总喜欢去找你挑事,然后一个人优哉游哉地等着安桃桃跑来找我。
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童若北。
前几天我看见周晓晓在玩儿一款单机游戏,叫《植物大战僵尸》,里面有一种植物叫小喷菇,不需要金币无限量供应。你就是把安桃桃当小喷菇使,让她为你冲锋陷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