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问一问顾简川,为什么不让苏州河帮他递东西,后来当我看到苏州河看话梅时那双放光的眼睛,我就顿时明白了顾简川的用心良苦。我小心翼翼地捧着话梅站在林天舞面前,像一个给主子端食盆的小丫鬟一样地战战兢兢,我多怕她开心地接过去啊,可是我又多怕她不接过去啊。
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矛盾当中,这让我很想立刻飞奔到苏州河身边暴打他一顿借以发泄。
林天舞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问我:“是顾简川让你送来的?”
我乖巧地点点头。
林天舞扬起嘴角笑得那叫一个妩媚,柔若无骨的小手抓起整包的话梅哗啦啦地洒了满操场。那些颗颗饱满的话梅上还沾着细碎的砂糖,它们像儿时玩过的弹珠那样滚落一地,在耀眼的阳光下以那样尴尬的姿态呈现在我们眼前。
呈现在远处满眼疼痛的顾简川的眼里。
我看见他落寞地转过身去,白衬衣的一角在微凉的风里卷起一个纠结的弧度。于是我张开獠牙扑向了节节后退的林天舞。
这场战役的结果是,我和林天舞被愤怒的教导主任罚跑操场二十圈。为了不耽误学习时间选择了在体育课上执行这道圣旨。
我绕着操场跑啊跑啊,头顶的天空蓝的有些发白,像是浸了太多水的水彩画,一片模糊地纠结着。体育老师让女生练跳绳,男生打篮球,然后就很不负责地走了。于是我也停下脚步,蹲在地上开始捡话梅。
有的蒙上的灰,有的完好无损,有的还被哪个该拉去杖刑的踩上了脚印。我将它们一个一个地捡起来,放入掌心。林天舞走过来拍拍我的肩,她指着远处猴子一样上串下跳的苏州河说:“安如,我喜欢他,所以就算你求我喜欢顾简川我也不会的。”
我隔着稀薄的空气望过去,苏州河愣愣地看过来,他看见我的掌心里是我小心翼翼地呵护着的话梅,看见站在我身边一脸灿烂笑容的林天舞,却没有看见自己眼中轻柔蔓延的雾气,他不知道为什么眼泪会选择这样的下午聚集在眼眶里。
04 我们之间相隔着两个胸膛的距离,所以看不穿彼此的内心
虽然苏州河拒绝了林天舞,林天舞又拒绝了顾简川,但我和林天舞依然成为了好朋友。女生之间的友情真是很微妙的,我一方面把她当做头号情敌,一方面吃着她从家里哪来的瑞士糖亲昵地牵着她的手。
我常常问林天舞,你怎么可能不喜欢顾简川呢,你看他那么温暖安静,睫毛上落着好看的光,有谁会不喜欢。
林天舞就反问我,你怎么可能不喜欢苏州河呢,你看他那么幽默阳光,骨子里透出清新的味道,像一片干净的树林,有谁会不喜欢。
我撇撇嘴不以为是,从骨子里透出树林香气的那是竹筒饭。
林天舞上来抓我的脸,她说幸好,我们成了朋友就成不了情敌。高中时代的友情是最坚固也最纯真的,我们经常躺在她家的大床上听着歌聊天。有一天下午林天舞跟我抱怨,她说:“我爸就是一精神病!我玩一会电脑他就拉长了脸,他玩女人我都没说他什么!”然后她一脸羡慕地看着我说:“安如,我觉得你爸爸就挺好的,从没听你这个当女儿的骂他一句不是。”
我愣愣地看着天花板说:“我没有爸爸。”
林天舞很识相地闭嘴了,软绵绵的小手轻轻地覆盖在我的手背上。我想她一定是误会了,于是解释说:“哦不,他没死,就是被关在监狱里了,明天春天就能放出来。”
她狠狠地拧了把我的手背说:“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接你爸爸回来。”
在时间看似温柔的海啸里每一天我们都相聚,然后分离,如此反复。
每天放学后,我和苏州河朝南走去,顾简川和林天舞朝北走。他们的背影总是很安静,偶尔低头说着些什么,就连笑声都是优雅清淡的。而我们,几乎是一路上打回家的。
他们。我们。南边。北边。
这样的划分让我觉得越来越忧心忡忡。我一直在想,顾简川知不知道有一个叫安如的姑娘喜欢了他那么久,从童年到少年,只差中年和老年就要功德圆满了。她一步一步跟着他的步伐,按照他喜欢的样子努力改变着自己,就差没有说出我喜欢你。
可是,我喜欢你这四个字真的一定要说出口才会被知晓吗?难道不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之间就已经明确传达了吗?我想,一定是我们之间相隔着两个胸膛的距离,所以看不穿彼此的内心。
05 于是我的伤疤也开心地笑了
顾简川的生日在夏末,一整个燥热的夏季只剩温和余温的时候,悲凉意味的秋季还未开始之前。我拉着苏州河满大街的找称心的礼物,之所以不带着林天舞是因为怕走漏了内部机密,无论怎样,我还是小肚鸡肠地把她当做情敌。
苏州河背着大书包满头冒汗地跟在我身边,我侧过头去,就能看到他耳朵上鱼鳞一样的疤痕,那是被我的獠牙留下的印记。苏州河常说,你吻了我的耳朵要负责任的。
说话的语调和那只掩住胸口的修长手掌让我很想撞墙。
他书包上挂着的大笨熊玩具在暖阳下晃来晃去。那是顾简川上一次生日,我买礼物时附带的赠品,当时的苏州河捧着这个跟他长相酷似的熊猫激动得差点用怀抱勒死了我。现在想想,原来我始终不曾送过苏州河一件像样的礼物,即使他的生日和顾简川刚好相差三个月。
我们绕着城里装潢考究的店面逛了五六遍,在苏州河的小脾气即将爆发的前一秒我终于找到一副大红色毛茸茸的大手套。我尖叫着冲过去让店员包装好。苏州河翻着白眼说我神经病,大夏天买手套也就算了,竟然还买了一副如此幼稚之极大红之极的尤物。
我不理他,捧着小小的包装盒傻傻地笑。
顾简川生日的时候邀请了很多的人,盗版谢娜,也就是他的姑姑,一直很疼爱他。让他穿最昂贵的衣服,吃最可口的饭菜,交最优秀的朋友。所以当她看到我时,眉间不由得出现一个凝重的“川”字。我尴尬地处在那里,身上是林天舞借给我的碎花裙子。
那是我第一次穿裙子,因为小时候不小心烫伤了小腿,那里一直有一道小小的疤痕,它像一个害羞的姑娘 安安静静地躺在我的小腿上等待着检阅。然后顾简川走过来,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你穿裙子很好看啊。
于是我的伤疤也开心地笑了,在这幢只有在电视上才会出现的豪华别墅里。林天舞走过来大方得体地和盗版谢娜打招呼,她的裙摆在风里扬起海浪一样的弧度,眼角眉梢有着最恰当的弧度,举手投足间的气质把我衬托得十足一个村姑,哦不,村妇!
我很识相地退到了角落,在亮堂的灯光里寻找到一处比较阴暗的角落远远地看着顾简川,白皙的肤色和柔软的头发,线条柔和的脸陷在灯光里染着平缓的笑容。我想,如果当初没有送他白衬衫就好了,那样他是不是就变不成王子,也就不会喜欢上高高在上的公主了。我蹲在角落里忧心忡忡地咬了一口蛋糕,然后就看到几道嘲笑的目光笔直地看过来,她们穿着得体的衣裳,用一根小叉子吃着和我手中一样的蛋糕。
如果目光变成刺,我就是那只忧伤的刺猬。
就在我屈辱的眼泪掉在地上的前一秒,苏州河伸手吃掉了我餐盘里剩余的蛋糕。他的脸上挂着无所谓的笑容吧嗒吧嗒地舔掉了手上多余的奶油。
于是他也变成了一只被嫌弃的目光刺伤的刺猬。可是他并不忧伤,帅气的笑容看着对面的女生问:“怎么,你盘子里的那块也需要我效劳吗?”
女孩惶恐地跑开。
苏州河得意地说:“安如,你用手吃的样子看起来比她们用叉子要好吃的多,你吃什么都是香的。”他拯救了我的忧伤,止住了我的眼泪。
那个聚会的最后,我在光鲜亮丽的人群里找到安静得像一个瓷娃娃一样的顾简川。他笑着问我,刚才你喜欢吃的那个蛋糕要打包一些回去吗?
我摇摇头,这才发现我们离得这样近。他干净温热的呼吸吹拂在我的脸上,星辰般的眼睛看着我,长长的睫毛上落满细碎的灯光。
我伸手将一个巨大的礼品盒递给他,说,生日快乐啊,顾简川。一如我六岁那年,那样神圣地说出祝福的话。
顾简川揉我的头发,这是他常做的一个动作,很轻柔的,宠爱的动作。我们坐在台阶上说了很长时间的话,直到林天舞喝酒起了醉意他才离开。他跑得那样急,踉跄的身影让我心疼。
06 我看着车后四个零的车标奇怪地问,这五环怎么掉了一环
从顾简川在生日会上转身跑向林天舞开始,我们之间的距离突然拉得很远,像是瞬间融化的糖果,那样措手不及地。
有几次在校园里碰面也只是匆匆而过,即使停下来打招呼也是和我身边的林天舞,他的目光看着我的朋友,他以为我是空气。唯一有一次他看向我,眼神却是冷的,陌生的。我低着头不敢看,我怕自己藏不住眼中越来越明显的水汽。
那段时间整个校园都在谈论一个话题,那就是安如的父亲是杀人犯。
他们用恰到好处的悄悄话正好让我听到那些刺人的语句。除了苏州河,没有人愿意接近一个杀人犯的女儿,仿佛我的体内无时无刻不埋藏着杀人的动机。他们像躲避街上肮脏的乞丐那样捂着嘴从我身边匆匆走过。
我看着林天舞笑得很淡,嘴角的弧度像是崩溃而出的泪水般不容我控制。
我还记得林天舞柔软的手覆在我手背上带来的温度,她曾说过,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接你爸爸回来。
林天舞在我眼前哭得那么难过,她说安如对不起,对不起……那天我喝多了,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我曾经用很多很多的理由来原谅顾简川给我的小忧伤,当然也就可以找更多的理由原谅这个舞蹈在顾简川心尖上的少女,他的欢喜,他的心头暖。
冬天的时候我办理了退学手续,就在高考快要到来的那个冬季。我看着林天舞流泪的脸心就兀自地疼起来,天舞天舞,对不起,我始终不能给你一个温暖的拥抱以作道别。
这之前,顾简川曾经找过我一次。
他打电话来,沙哑的声音通过电波流水一样划过我的耳畔,他说安如,在天桥下面等我一会好吗,我有些话想要跟你说。
我点点头,想起他看不到,于是说,好。
好吗?好。
我们的对话总是这样的,从来就没有过一丝改变。
天气有些凉,道路上都是枯黄了的叶子,记得疯婆还未去世之前,我和苏州河还有顾简川,我们总喜欢捡掉落的树叶,用树梗来玩一种“赛大宝”的游戏。我总是把捡来的最好的最有柔韧性的大宝悄悄塞给顾简川,希望他有朝一日一定能打败苏州河成为我们的首领,到那时我就是首领夫人,可以像苏州河那样耀武扬威地横着走路。
我乖巧地倚在天桥边上的石柱上等着顾简川,想着他要和我说一些怎样的话,也许他会伸出骨节圆润的手轻柔地揉我的头发,每一次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奴。
天已经渐渐黑下来,路灯依次亮起。夏日里围着路灯纷飞的蠓虫不见了,只有落叶还不停地在凉风里旋转。等到天空已经完全被黑幕覆盖的时候,我看到顾简川的车正从远处朝我开过来。那是盗版谢娜给他的生日礼物,记得那时候我看着车后四个零的车标奇怪地问,这五环怎么掉了一环?
我朝顾简川的车跑过去,还来不及叫他的名字我就被一辆奇瑞撞飞了。
如果我就这样死了我一定会在阴间抓狂,凭什么,凭什么不用奥迪撞我!凭什么我就只能死在奇瑞的小轱辘下!
还好我没死,我被送进医院折腾了一晚上后终于悠悠地捡回了一条小命。我记得那天我被草绿色的奇瑞撞飞后,顾简川整个人愣在奥迪里。我看不清他的面容,身上源源不断的疼痛让我睁不开眼。我想,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时的顾简川疯子一样冲过来将我抱起,就像无数个童话故事里王子抱着公主时那种温暖的怀抱,他的胳膊环绕出我一整个青春的温度。
最后,顾简川的眼泪落到我的脸上,与我的泪水纠结着滑落。
07 我总是能找到各种借口原谅,原谅我们的青春年少
我的腿……恩……怎么说呢,它虽然没有被截掉,可也总不能按照我的意愿踏踏实实地带我走。它们走起来的样子像一只摇摇晃晃的小鸭子,是的,我瘸了。这是个多么不文艺的字眼啊,让我每次想起都会觉得很难过。
故事到了这里就要结束了,其实真是个并不好听的故事。因为不管我讲得多么动听,多么花哨,结局总是难逃散落天涯的藩篱。
只是在故事结束之前,让我再给你们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我也曾经讲给顾简川听,在他的生日会上,在我送给他一件白衬衫之后。
故事里,有一个姓安的男子,他为了给自己刚出生的女儿买生日礼物开车去了城里,他想给自己的小女儿买一个世界上最可爱的洋娃娃。回去的路上由于下着大雨,道路泥泞而发生一起交通事故。这场事故里有一个姓顾的男子丧了性命。他的妻子受不了打击精神崩溃,变得痴傻。他们有一个活泼聪明的儿子,叫顾简川。
而那个姓安的男子,就我我的父亲。
这些都是我讲给顾简川听的,并不是林天舞的酒后失言,那天的林天舞确实醉了,她抱着我哭得那么难过,她说安如,苏州河说他不可能喜欢我,因为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上一个又懒又馋又有暴力倾向的女孩。那个女孩吃什么都是香的,他就喜欢看她吃着东西傻笑的样子。
最后,林天舞对我说,安如,最可怕的是,我发现即使苏州河这样对我讲我也并不难过,因为,我好像喜欢上了顾简川。
而那天顾简川约我在天桥下见面,我看着他红着眼眶朝着我的方向拼命踩着油门,我惊呆了,全身冷冰冰地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温度。所以,在顾简川撞上我的前一秒,我飞身扑向那辆无辜的奇瑞,我不怕死,我只怕我死后还要害得顾简川进去坐牢。
我不怪他,我欠他的,永远也还不完,这是我一生的伤口,盘踞在心底等待着哪一天会得到救赎。我总是能找到各种借口原谅,原谅我们的青春年少。
冬天的时候,苏州河带着大大的火红色手套和我一起等在监狱门口。高高的灰色的水泥墙里是那个爱着我的父亲。
苏州河带着手套的样子很傻,笑得像一个得了夸奖的孩子。笑着笑着他就红了眼眶,沾染了委屈的发丝在北风里轻轻飞扬。我发现苏州河变了很多,什么时候开始他长得这样高了呢,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不流鼻涕了呢,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唇边有了青涩的胡茬了呢。
天空轰隆隆地飞过一架飞机。我们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苏州河将我轻轻拥进怀里。
顺着这片天空望过去,一直将目光延伸到很久很久之前的某一天,那时的天空还那么清澈,像是碧蓝的湖水在我们头顶温柔流淌。
我说苏州河,明年冬天,我再送你一条火红的围巾好吗?
苏州河揉着我的头发微笑着说,好。
你说爱是旋转木马脚下的大地
你说爱是旋转木马脚下的大地,总与你有那么一段怎么也横跨不去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