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这时车门开了，我赶紧挤下了车，老奶奶还不依不饶地追到了车门口对我破口大骂，坚持称我这种人看不起她。不知我哪里来的勇气，我冲着缓缓关闭的地铁门大喊道：“你这样没素质的人，公众场合抱着小孩随地大小便还觉得自己理所应当，接受不了现状就觉得所有比你过得好的人都是在压迫你们，不知道反省自己只会怪别人，活该一辈子被别人压迫！人贱就是你的命，三十五长得和五十三没两样还不能证明你就是这种命吗？非要我来肯定你的价值，贱不贱！”
我看到她黑里透青的脸，估计气得不行，心里突然觉得舒爽了不少，人就是这么恶趣味，受了气，一定要撒过气，才会中和一下。
一下我又觉得自己很没劲了，我和她争个没完，有意思吗？我和她争赢了我就能多瘦几斤？还是我本来就是底层人，无论我交了什么样的男朋友，穿了多好的衣服，用了多好的护肤品，也改变不了我骨子里小市民的本质？也许我只是用我的阶层思想一直在考虑我和张唐之间的问题，而我从来没认真去想过我们之间的差别。
差别导致了思维的不同，思维导致了根本的差别。
隐约想起王子涵那张礼貌透着轻蔑的脸，彬彬有礼地对我说：“我答应张唐会好好照顾你的，再说了，这年头，你这样的，找工作不好找吧？不要这么意气用事，没有工作你也没收入，在北京待得下去吗？哦，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听说你们好像分手了，你应该没什么别的收入吧？满大街都是做设计的，你又不是很厉害，要不然转做策划吧，我手下多招一个人还是可以的。其实我也不是很明白，你们这些没有特别才华的人，为什么要一直赖在一线城市不走，消耗资源，回去你们家乡为家乡做建设，不是挺好的吗？前面我说的是我给张唐的面子，后面是我给你的真诚建议。”我看着她妆容精致的脸，学着范甜甜的语气说，“你又不是我妈，值得为我操心吗？”再之后又学汤淼的腔调说，“我做不做是我的自由，你说什么是你的自由，你真这么关心我们这样的人群，我建议你从政，争取早日进政治局，出台个政策把我们这样浪费资源的人从一线城市赶出去。但可惜你现在做不到，而现在我就是合理辞职，记得把三个月补偿款准时发给我，这是我的合法收入。”我直着腰板，直到这一刻从地铁里滚出来以后才松了下来。走着走着，我才发现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热热的，证明我还活着。
无论是什么样的出身，人总要有自己的尊严。
我出了地铁口，冷风吹了几吹，我才回过神，也没心思走回头路了，也亏得不在上下班高峰期，我站在路边没一会儿就拦到了车。我报了地名，然后给汤淼和范甜甜打电话，要求大家回家吃饭，并且义正词严地说：“我失业了。”
在我买好了菜做了一大桌子以后，两人齐齐地都回家了，姐妹情，真心人，这种时候就能看到。我咳了咳嗓子，准备说上几句，岂料这时候电话响了，范甜甜眼睛噌地亮了，问我：“张唐的？这小子挺机灵的啊。”
我看了看，说：“前老板打来的。”我接了他的电话，“史蒂文，怎么了？”
电话里他很严肃地对我说：“珍妮，我知道你有能力，所以和新公司推荐了你，你为什么拒绝了呢？”
我想了想还是告诉了他：“史蒂文，如果你重新做了公司，你的投资人是你太太的前夫，还时时想着和你太太破镜重圆，你做得下去吗？”
史蒂文噎住了，然后不无同情地和我说：“珍妮，其实我虽然不做公司了，但在中国还有一些业务承包着，你还是可以给我做工作的，我们一单算一单的钱。最近我还想和你说呢，我这边现在刚好有个小设计，做完了给你一千美元，你看接不接？以后也有活，有一单我就通知你一单，你看好吗？”
我太感动了！史蒂文在我的心中顿时化身为金光闪闪的神像，还带着翅膀！我答应得无比迅速，险些咬破了自己的舌头，我们沟通完工作的范畴和执行的步骤，我这才百感交集地挂断电话，迎上两张带着疑问的脸，汤淼说：“王子涵找你了？”
我点了点头。
范甜甜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我就知道这个小贱人无风不起浪。”
我说：“这次可能真是巧合，你看新浪微博每次推荐她的账号给我，说我们有共同认识的人，可能会互相认识，难道这是她的错吗？只怪世界太小了。”
汤淼说：“禹城洁，我必须表扬你，你和张唐分开住以后，智商提高了不少，果然受到了我的熏陶。”
范甜甜跳起身：“明明是我教育的结果。”
说着说着两人就动起了手……这有什么好争的？但想到她俩之前为了争当我未来孩子的干妈一号就打了大半夜，我就默默地在一旁围观了。
过了五分钟……又过了十五分钟……
我忍无可忍地敲了敲桌子，说：“再不吃饭菜都可以成冰了。”
这场口水战才勉强结束，范甜甜给我们开了一瓶红酒，每个人倒了一杯，然后愤愤地说：“昨天我妈给我安排了相亲，太不像话了，我还这么年轻，她到底在急什么！”
汤淼插话说：“你妈对你真负责，我妈每次但凡想起我，都是因为她缺钱花了。”
我小心翼翼地问她：“这些年你爸就一分生活费都不给吗？”
汤淼很坦然：“好不容易逃离了火坑，你以为他会回来？再说了，我爷爷奶奶都说我是赔钱货，幸好继室给他生了孩子，老汤家有后了。不过我也不在意这个，他们以后也别想从我这拿走一毛钱，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我真情实意地说：“汤淼，你是我的偶像。”
范甜甜说：“我妈是管我管得太宽了，她本来在四川住得好好的，结果也不知道怎么了，飞回来说我小姑结识了好的男孩子适合介绍给我，全程监督我，还给我从头到脚都包办了，连内裤都是她重新选过的。她和我说，成年人了，出去开个房也没什么，你已经不是妈妈的乖宝宝了，她有这个热情怎么不去斗我爸的小三呢？枉费我辛辛苦苦给她从网上下《甄嬛传》！”
我心情好了不少，还兴致勃勃地问她：“快点讲，不要这么水，我们要听重点。”
接下来，我们就听到了一个跌宕起伏、狗血加满的故事……
据说甜妈一回北京就把她召回了自家奶奶住的四合院，当天水都顾不上喝一口，两个长辈兴致勃勃地拖着她出去买衣服，轮番打扮了一圈，一趟车就拉去了相亲现场，小姑还信誓旦旦地保证道：“虽说男方家里从商，但家底清白，小伙子人长得也不错，结了婚肯定对我们甜甜好。”
两个人越聊越开，连结婚以后生了孩子让谁来带都研究上了。
再之后，范甜甜被掐了无数下后，勉强打起了精神，打扮得和修女似的，一行人进了之前订好位子的场所，和男方会合，她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小油头，再往后，一句话脱口而出：“你来这里干吗？”
对方用一种看怪兽的眼神看着她：“相亲啊，你怎么穿成这样了？真恶心。你身上暴露的哪块我没见过？穿得和个正经人似的。”
“我也是为了相亲。呸！你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打扮，农民企业家啊。”最后一句话还是用东北口音说的。
接下来，小姑和男方介绍人面面相觑，好半天小姑才说：“甜甜，原来你认识钱倪啊，真巧，早知道我们就不用这么撮合了，这是不是说明了大家很有缘分呢？你们慢慢聊，我们先走了。”然后她使了一个眼色，努力地拖走了甜妈，甜妈还兀自气愤地跟身后男方的介绍人说：“这小白脸长得油头粉面的，凭什么说我们家甜甜恶心？我看到他还恶心呢！龟娃子！”
男方介绍人赔着笑：“现在年轻人关系亲近才会互相这么称呼的，网络流行语。范妈妈，这说明我们两家有缘啊，来，我们出去好好聊聊……”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脑海里自行脑补了两人相会的画面，汤淼落井下石：“挺好的啊，甜甜，钱倪比大叔好多了，大叔知道你去相亲了吗？”
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看错了，我竟然在范甜甜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忧伤，她说：“我给他发短信了，结果他很客气地和我说，结婚是件好事啊，记得好好表现。”她托着腮补了一句，“我觉得他回这条短信的时候，整个人就是松了一口气啊！”
汤淼说：“你是怪黏人的，又不是和大学生谈恋爱，我早就劝过你了，你要拿他当炉鼎用，不就够了。”
谁告诉我汤淼在法国读书还看了修仙文的？女魔头！
范甜甜飞了她一个白眼：“女孩子太省心了，男孩子就能空出手照顾别的女孩子了。你和我半斤八两，说别人都容易。”
汤淼优雅地抿了一口红酒，目露凶光：“我会让他们血债血偿的，我以前就是太省心了。”
自从她正式上班以后，偶尔还和王寒屿约会吃饭，就好像之前那事她从没看到过似的。有一次我去她公司找她一起下班，竟然还发现她和欧阳澄一起拿着咖啡从外面回来，当时她给我的解释是这么说的：“我们因缘际会，就成了同事。”
世界是很小的，特别是我发现男朋友的前女友一不小心都能成为我的上司后，就更这么觉得了、当时我瞥了两人几眼，回过头对汤淼说，你俩看起来挺配的啊。回答我的是一抹笑容，一切尽在不言中。作为一个承担了巨大秘密的人，特别是撞破奸情这种东西，我的心理压力是很大的。
当时这句话我说得非常诚恳，看着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回过头难免会觉得自己活得太接地气，不同的人就有不同的接地气的人生啊。特别是欧阳澄之后还单独请我吃了顿饭，用小脑来想，我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赤裸裸地利诱啊！我会拒绝吗？我一直告诫自己，我的存在价值，就是从五十瓦的灯泡，过渡成节能型的灯泡。所以我没有告诉汤淼，王寒屿私底下还来找过我，拜托我在汤淼面前帮他讲讲好话。
当时他很忧伤地和我说：“她都不和我回家睡了。”
我有点心虚，义正词严地说：“她每天晚上都要加班，你又不是不知道做金融的都是把命卖给老板！每次我出门上班的时候她可能才回家！再说了，你们做娱乐节目的难道就不加班吗？”
王寒屿相信了，嘴上说：“她还在生那件事的气吗？”
我心想：大概你觉得她永远都不会和你生气，哼，汤姆苏。面子上我还是挥了挥手说：“汤淼是什么人？她看到那种女人，眼皮子都不带抬一下的，你自己处理好。”说完我更加心虚了，腹诽她是不生气，她准备你怎么欠她的，她都怎么要回来。
王寒屿心花怒放地说：“你放心吧，我和那个女的早就没什么了。”之后他就走了，就这么走了！他就请我吃了一杯DQ的冰淇淋，我非常的气愤，我是这么容易收买的人吗？！男人恋爱谈久了，都傻了，以为自己的女朋友肯定跑不了，连带着收买她身边的人都这么不用心。她还没和你结婚呢，哪来那么大的自信！
我气愤地给欧阳澄发了一条短信：“加油啊欧阳同学，赶紧去泡汤淼吧。”
欧阳澄回得特别快，他说：“多谢娘家人的支持。放心吧，她跑不掉的。”
那时候我和张唐刚刚闹崩，他也没怎么对我和颜悦色，所以我也没资格鄙视王寒屿的想当然。就在我回来上班以后张唐发个短信给我说玩够了就回家做饭，好像宽容了我很久似的。这像话吗？我妈养大我就是为了方便给他做饭的？想通了他们都是那种“习惯成自然”的人，那天回家的路上我掏出手机，一直看里面存着的我和张唐的合影，总觉得生命里已经少了点什么，少的那点什么，大概就叫作爱情。那时候我们笑得都很大声，而现在，我们都分居了，却连说话都懒得多说几句，每当想到此，我总觉得自己卑微到了尘埃里。
我真的没有我以为的那么重要。
但总有人会认可我的价值，比如在我刚刚失业时，给我打电话照顾我的前老板，好歹让我觉得自己活着还是对社会有贡献的，再比如我们三个人吃完了这顿饭，我收到了我妈妈打给我的电话：“快回家，你爸爸心脏病犯了。”
整个世界在我眼前，轰隆一声，全部塌下。
那条本来打算发给张唐的短信，最终还是没有按下去。
上面写着“分手吧”三个字。
言情小说里女主角的金手指，到我手里怎么就成这种了？如果这只是故事，我诅咒那个作者是大龄剩女。只要她一谈感情，电风扇就会掉下来。
这不应该是我的命运。
命运，真实的，带着冷风，直接擦着我的脸，让我胆战心惊，让我意识到它的存在。
但我不想承认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