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大鸣大放大字报，古老三的“历史问题”终于被揭发出来了，再由高敬宝一番蓄意煽风点火，红卫兵的积极性终于调动起来，那天，一群红卫兵小突然将古老三揪到四改的坟前，十分严肃地说：“党的一贯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知道么？”
古老三说：“我当然知道，我学那个‘一贯政策’时，你们都还在穿开裆裤。”
“少废话！严肃点！”小将说：“你今天必须要老实交待，这坟里埋的到底是谁？怎么死的。”
“我的媳妇孟四改！为救女解放军战士死的。”古老三很坦白。
“胡说！你不老实！”他的坦白在他们听来成了抗拒，因为他坦白的不是他们所希望的。
“就是我媳妇孟四改，你凭什么说不是孟四改？凭什么说我不老实？”古老三的牛脾气又发了。
“就凭你这态度，你就不老实，我来问你，你当初埋人时你是不是说过，这是一位解放军女战士，帮你埋人的群众还证明亲眼见过她是穿着军装的。”红卫兵看来也不是空穴来风。
古老三答：“是，我是说过是个解放军女战士，她的确是穿着军装入土的。”
“后来咋又成你媳妇了？照你说是为救女解放军战士死的，那她就是革命烈士，既然是革命烈士，为什么要遮遮掩掩、鬼鬼祟祟的？这说明你心里必然有鬼，说！搞的什么鬼？‘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告诉你，群众的眼睛雪亮的！”
“这……”说来话长，要解释清楚还得从头说起，得费不少口舌，重要的是他们懒得听他说，不允许他说太长的话，他们会分析，擅想象：“一定是你见那女战士长的好看，见色起意，趁她受伤之机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后来又怕她找麻烦所以谋害了她……”
这还了得！古老三一听，本来无比坦然的心一下子收紧了，不由打起了哆嗦：“不……你……你胡说，那战士……那战士是……是我老婆……”他想说“那战士是我老婆救的”。可不等他说完，巴掌已扇到了嘴上。
“好大的胆，‘那女战士是你老婆？’到现在还在想占女革命战士的便宜。”
古老三嘴慢，可性子急，脾气倔，耳光也拦不住他的嘴：“那女战士是我老婆救的。”他终于把话说完整。
古老三话虽完整了，可信度没了：“你说的好听，谁能证明？”
是呀！凡事都得有证据，谁能证明？当时这些人都不在场，不可能“眼见为实”，况且那会儿还保着密。对！还有雷贤珍，是她亲眼看着我送走的女兵，关键时，古老三想起了她。
布袋沟的人把朝山里走的那个村叫山里，铁石岭外面叫山外，雷贤珍的家就住在山里。去山里调查核实的人很快找到了雷贤珍家，说明来意后见她慌忙躲进了茅房，后来雷贤珍发现来调查的人大有不见不散的决心，只好又从臭哄哄的茅房走出来。来人问了半天话，她一直愁眉苦脸，牙疼似的哼哼，后来实在听不下去了，说：“行行好，你们还要不要人活了？那狗日的不是东西，提他我就接不上气，少在我这儿提那龟孙子好不好！”说罢怒气冲冲地转身出了门。
红卫兵们不由分说，给古老三定下了强奸、谋害革命女军人两大罪状，先是拉到山外游斗，据说马上就判刑、坐牢、杀头。这下古老三可惨到顶了。
为了早日把古老三批倒批臭，在公社所在地的一次批斗会上又有人揭发出了他的新问题，他说古老三还有没交待清的历史问题，省城有个神秘女人，在五九年生活最困难时期还给他寄过钱和粮票，她凭什么对他如此恩厚？他们是啥关系？说不定他们是一个国民党隐藏下来的反革命破坏组织。
听到这话，古老三忽然心头一亮，对！李唤芝，寄粮票时她不是还留有地址么？我怎么把她忘了。
艾队长立即带人去省城找那个叫李唤芝的干部调查核实，调查的人虽然走了，可这边的批斗会还在照常进行，而且批斗的规模还在扩大升级。常言说的好，“当家三年，鸡狗都嫌。”古老三当着几百人的家，而且一当十几年，天天管人、训斥人，今天对这个过不去，明天对那个不公平，人家正一肚子怨气哩，不弄个机会让人家发泄一下，那还不把人憋死？恨久了自然就是仇。让人家揭一揭短处，批一批思想，人家顺了心气不说，你也能知道了大家恨你什么、怕你什么、希望你什么，哪方面他们不满意，哪方面需要改正。批斗干部有利于与民心沟通，改正错误，将工作做的更好。说白了，那时批斗干部就是顺民气、促和谐，知民心、正思想的一剂良药，就是干部一时受点委屈，但贴近了民心，促进了工作也是值得的。
人们要借机发泄，早已经忘记了毛主席“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指示，批斗会上有人找来了一把竹条，这竹条打人不伤骨可疼起来入骨，为刹一刹被批者的威风，批斗会开场时需在古老三身上来段“开锣戏”，那入骨的疼痛使古老三见那竹条扬就心颤肉跳，打人的人边打、边审，问道：“你说！你摸那女战士没有？”
“没……”古老三想说没有，但那竹条又扬了起来，吓得他连忙改口：“摸了。”他想起了大树下的夜晚。是的，面对党，面对人民一定要老老实实，不坦白就是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对党和人民不能有一点二心。
古老三的回答终于满足了他们心愿，扬起的竹条暂时放下，接着又问：“在哪里摸的？”
“在……在一棵大树下。”在他的提示下古老三想起了往事。
“先摸她哪里？”
“摸……摸她前胸。”
这案情神秘刺激，悬念迭起，人们的心都吊到嗓子眼上了，使问者越问越想追根问底，听者越听越来精神。审问人兼打手也下定了不追根到底誓不罢休之决心。“你说！摸着你有啥感觉？”
“心里一麻！”
“放屁！那么好的事，心里应该是痒，不痒才怪哩！”审问人兼打手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在想：这么好的事我咋没碰上？偏叫这奤狗日的碰上了。想到这里难免就生出几分恨：“你说！摸了就没做点深入实际的？”
“没……没有！”
“狗屁！”这句回答他们十分不满，使会场上都已经拉紧的心弦一下子松弛下来。因而审问人兼打手的恨也开始升级：“看来不给点真格的这奤狗日的永远也不会老实。”
就在那竹条再次扬起的关键时刻，会台下有人突然发出了一声雷霆般的怒吼：“住手！”原来是去省城外调的公社艾副主任风尘仆仆地闯进了会场。
艾副主任冲到台上，将那人手里的竹条夺下，狠狠摔在地上，吼道：“胡闹！你们什么阶级立场？冤屈好人了！”艾副主任说着亲手解下古老三的绑绳，并扶他在会台的正中央坐好，手抚在他肩上说：“古老三同志，你吃苦了，你忠于党、相信组织没错。党和毛主席是英明伟大的，党组织有决心有信心，我们绝不放过一个坏人，也绝不冤枉一个好人。古老三同志，我们通过调查，现在已经还你清白了，你是我党的好同志，是人民功臣。”说到这里，艾副主任拍拍古老三的肩膀安抚他坐好，转过身当众宣读李唤芝的证明书。
李唤芝在证明书上说：解放战争时，我是中原部队的一位电报员，宣化店突围时，我负了伤，在敌人的疯狂追杀中，逃到了布袋沟，千钧一发之时，是古老三不满十七岁的媳妇孟四改穿着我的军衣把敌人引开了。结果英勇、伟大的孟四改同志被敌人枪杀，为救我献出了宝贵的生命。由于我身上携带有重要文件，必须保密，所以为了安全，当时只能说牺牲的是一个解放军女战士。
李唤芝还特别交代说，满妈和古老三为她治好了病，疗好了伤，他们挽救了我，就是救了革命救了党，是人民功臣。紧接着艾副主任又宣读了县革命委员会追认孟四改为革命烈士、古老三为革命烈属的决定和通知。
批斗会突然来了个翻天覆地，古老三胸前那块“现行反革命分子”的白牌子当场取下，换成了大红花，会场上“向古老三同志学习！”“向古老三同志致敬！”的口号，声声不断。
艾副主任向抬下挥挥手，压下大家的口号声接着说道：古老三同志为革命、为人民作出了巨大的牺牲和贡献，是当之无愧的人民功臣，他不为名，不争利，当了这么多年的无名英雄。特别是近段时间，在人民不了解历史真相的情况下，他为此挨打挨骂，蒙冤被批，吃尽了苦头，在天大的冤枉中，也依然无怨无悔，红心向党。这种精神十分可贵，他一定有很多心得体会要与大家交流，现在我们欢迎他讲话。
古老三先在脸上抹了一把，那是刚才竹条抽出的血口子，现在还在火烧火燎地疼，再紧紧腰上的裤带，老习惯了，无论干活或是讲话，不紧腰带总感觉使不上劲。古老三讲到：“这些天我的确受了点冤屈，我感觉受这冤屈值得，因为我是革命干部，我不受冤谁受冤？我不受屈谁受屈？我是在代替党和毛主席受大家的委屈，我委屈了，大家的心气顺畅了，好多革命先烈为人民命都贡献了，我这点冤屈算什么？自古以来都是当官的作威作福，都是‘官打民不羞，父打子不羞’‘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千百年来都是官欺压百姓，都是老百姓在蒙受冤屈，唯独毛主席共产党领导下的今天，才反过来老百姓造领导的反，人民站起来批斗干部，群众冤屈领导。毛主席他老人家好啊！他宁可叫自己的干部受冤屈，不让老百姓受委屈，他太伟大了，跟着这样的伟大领袖，冤死我一百回我都愿意。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
全场紧跟着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
古老三的讲话使台上台下的人一起叫好。有人在台下小声议论说，这个奤狗日的下过地狱，把那边的学问带回来了，要不然他一个没进学堂正式读过书的人咋能说这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