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公复问曰:“天子前来犒军,道路之间,如何行礼?”
赵衰曰:“此去衡雍不远,有地名践土,其地宽平,可连夜在那里建造王宫,然后主公引列国诸侯迎驾,方不失礼。”
文公曰:“善。”遂迎王子虎入帐,约以六月丁未日,于践土候周天子之驾。
送走了王子虎,晋文公率领大军望衡雍而进。途中又遇车马一队,栾枝迎而问之,乃是郑国大夫子人九,恐晋兵来讨其罪,奉郑文公之命,前来求和。
栾枝还报文公,文公拒之不见,怒曰:“郑闻楚败而惧,非出本心,寡人等朝觐完周王之后,当亲率大军,直捣郑都。”
赵衰劝曰:“自我出军以来,逐卫君,执曹君,败楚师,兵威已大震,郑是真怕了。郑既遣使求和,主公当允之。不劳吾师而得一国,何乐而不为?如其心怀二志,姑休息数月,讨之未晚。”
文公沉思一会儿说道:“诚如司马之言,那就允他求和。”
子人九还报郑文公,郑文公大喜,亲至衡雍,献粟三万石、帛一千匹,还一再向晋文公谢罪,双方歃血订好,时周襄王二十年,五月初九。
双方既已定盟,少不得设宴庆贺。宴间,谈及成得臣,郑文公为了讨好晋文公,贬之曰:“子玉乃一介武夫,硬要抗拒上国之兵,不败没有天理!”
晋文公曰:“胜败乃兵家常事,子玉虽败,仍不失为一代枭雄,我大晋的强敌!”
转面对先轸说道:“下次若与子玉再战,怕是没有城濮这么好的运气了!”
郑文公笑曰:“贤君勿忧,子玉早已魂归九霄,再也无机会与贵国对阵了。”
晋文公惊问道:“子玉死了?”
郑文公回道:“死了。”遂将自杀的经过,仔细讲了一遍。
晋文公叹息良久。
送走郑文公,晋文公一脸兴奋地对诸臣说道:“寡人今日特别高兴。”
诸臣笑应道:“主公未动一刀一枪,而得一国,当然应该高兴了!”
晋文公道:“吾今日不喜得郑,喜楚之失子玉也。子玉死,余人不足虑,诸卿可高枕而卧了!喝,再喝,喝它个一醉方休!”命御厨重整酒宴,直喝到申时方散。
第二天,晋文公召狐毛、狐偃进帐,问曰:“王宫建得如何?”
狐毛、狐偃回曰:“托主公洪福,已经依明堂之制建成。”
晋文公喜曰:“看看去。”这一看便是半日,回得大帐,晋文公仍是兴奋不已,挥毫作《明堂赋》一首以纪之:
赫赫明堂,居国之阳。嵬峨峙立,镇压殊方。所以施一人之政令,朝万国之侯王。面室有三,总数惟九。间太庙于正位,处太室于中霤;启闭乎三十六户,罗列乎七十二牖。左个右个,为季孟之交分;上圆下方,法天地之奇偶。及夫诸位散设,三公最崇。当中阶而列位,与群臣而不同。诸侯东阶之东,西面而北上;诸伯西阶之西,东面而相向;诸子应门之东而鹄立,诸男应门之西而鹤望。戎夷金木之户外,蛮狄水火而位配。九采外屏之右以成列,四塞外屏之左而遥对。朱干玉戚,林耸以相参;龙旗豹韬,抑扬而相错。肃肃沉沉,峦崇壑深。烟收而卿士齐列,日出而天颜始临。戴冕旒以当轩,见八之稽颡;负斧扆而南面,知万国之归心。
赋成,全军诵之。为此,先轸还在全军进行了一场诵赋大赛,晋文公不只光临,还为优胜者颁发了奖品——黄金十两。
王宫既成,依晋文公之意,又别建馆舍数处,昼夜施工。
与此同时,传檄列国:“俱要于六月朔日,到践土相聚。”届时,宋成公王臣,齐昭公潘,俱系旧好;郑文公捷,是新附之国,率先来赴。其他如鲁僖公申,与楚通好;陈穆公款,蔡庄公甲午,与楚连兵抗晋——都是楚党,怕晋来讨,亦来赴会。邾、莒小国,墙头之草,自不必说。惟许僖公业,事楚最久,不愿从晋。秦穆公任好,虽与晋合,从未与中原之国会盟,迟疑不至。卫成公郑,出在襄牛;曹共公襄,见拘五鹿,晋文公曾许以复国,尚未明赦,不能来会。
卫成公闻晋将合诸侯,谓宁俞曰:“征会不及于卫,晋怒尚未息也。寡人不可留矣!”
宁愈对曰:“晋今方强,势炎熏天,普天之下,谁人不知,主公乃晋所恨?君若出奔,谁敢纳之?不如让位于叔武,使大夫元咺奉之,以乞盟于践土,天若祚卫,武获与盟,武之有国,犹君有之。况武素孝友,岂忍代立?必当为复君之计矣。”
卫成公心虽不愿,事已至此,无可奈何,长叹一声道:“寡人听卿。”遂使孙炎还都面见叔武,以宁俞之言告之。
卫成公见孙炎已去,复谋之于宁俞:“襄牛距五鹿甚近,五鹿又为晋将郤步扬所据,其兵朝发夕至,寡人实在不愿在这里等死,还是出奔他国为上。”
宁俞曰:“主公欲出奔何国?”
卫成公曰:“奔楚怎样?”
宁俞对曰:“楚虽婚姻,实晋仇也,且前已告绝,不可复往,主公实在要走的话,不如投陈。如何?我与陈素来和睦;陈又将事晋,可藉为通晋之地也。”
卫成公曰:“卿言非也。告绝非寡人之意,楚必谅之。晋、楚将来,谁为霸主?尚在两可之间。使叔武事晋,而我则事楚,两途观望,不亦可乎?”遂不听宁俞之言,出奔于楚。一入楚境,便遭楚人追骂,不得已,去楚投陈。
孙炎来到楚丘,径直去见叔武,告之卫成公之命。
叔武也未加多想,当即回曰:“敬从主公之命。大夫可还报主公,言‘见晋之时,必当为兄乞怜求复’,请他静候佳音。”
孙炎即将离都之时,元咺与其子元角说道:“主公性多猜忌,吾不遣子弟相从,何以取信?老父想让你随孙炎前往陈国,一来向主公致以问候之意,二来留作人质,你可愿意?”
元角回曰:“孩儿愿意。”遂同孙炎一同赴陈。
公子歂犬闻之,夜入元咺之府,劝他道曰:“晋怒主公,犹如纣王之怒文王,岂能允他复国?为大夫计,子不如以让国之事,明告国人,拥立叔武而相之。叔武得立,晋人必喜。子挟晋之重以临卫,是子与叔武而共卫也。”
元咺曰:“叔武不敢无兄,我岂敢无君?此行之目的,明是结盟,实是求得晋之宽容,使主公早复大位。”
说得公子歂犬满面通红,怏怏而去。回至私邸,越想越怕,照元咺之意,卫成公复国之事乃是迟早问题。卫成公若是得国,元咺一旦将我的话泄出,岂不是灭门之罪?倒不如潜往陈国,以谗言告之,方可脱祸。对,就这么办!
公子歂犬说走就走,径奔陈国,见了卫成公,长叹一声道:“古人有言,‘画人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卫成公惊问道:“卿此话何意?”
公子歂犬道:“元咺乃卫国老臣,谁不说他忠正无私?谁知,楚为晋所败,他见主公失势便拥立叔武为君,还要参加晋之盟会,以定叔武之位。”
卫成公为公子歂犬所惑,向孙炎问曰:“卿刚从国都归来,可闻元咺逆谋?”
孙炎对曰:“不闻也。元角现在在主公这里,其父若有逆谋,他一定会知道,主公何不召而问之?”
卫成公便召元角进帐,问道:“卿父是否与叔武同谋,要立叔武为君,以拒寡人?”
元角回曰:“纯属谣言,绝无此事,臣敢以脑袋担保。”
卫成公挥了挥手:“你去吧。”
元角出得帐来,与宁俞相遇,宁俞见他面有愠色,问曰:“主公召贤弟何事?”
元角便将卫成公所问之话叙述一遍。
宁俞曰:“贤弟不必烦恼,主公定是受了小人蛊惑,愚兄当为贤弟释之。”说毕进帐,直言不讳地问道:“主公,臣在帐外与元角相遇,见他面有不安之色,所为何事?”
卫成公便将公子歂犬之言如实相告。
宁俞曰:“谗言也。元咺若不忠于君,怎会派儿子来侍奉主公呢?元咺对主公一片忠心,君不必疑也。”
这话不知怎的,传到了公子歂犬耳中,慌忙进帐,奏曰:“宁俞乃父宁速,乃元咺一党,其言不可听也。据臣所知,元咺设谋拒君,非一日矣。其遣子,非忠于君也,将以窥君之动静,而为之备也。若使乞怜于晋,以求复君之位,必辞会而不敢与;若公然与会,不为叔武何为?请君遣谍察之。”
卫成公满面感激道:“非卿之言,寡人险些为宁俞所误!”暗中使人潜往践土,伺察叔武、元咺之事。
转眼之间,已到六月初一,周襄王驾幸践土。晋文公率领诸侯,迎之于三十里外。
周襄王来到王宫,登上大殿,众诸侯拜谒稽首。
起居礼毕,晋文公献所获楚俘于天子——被甲之马凡百乘,步卒千人,器械衣甲十余车。
周襄王大悦,慰之曰:“自伯舅齐桓公驾薨之后,荆楚复强,侵凌中原诸国,得叔父仗义剪伐,以尊王室。黎民百姓,皆赖叔父得以安居,朕不胜感激。”
晋文公再拜稽首曰:“臣重耳幸歼楚寇,皆仗天子之灵,臣何功焉?”
次日,周襄王设宴,宴请晋文公,众诸侯作陪。使上卿尹武公,内史叔兴,册封晋文公为方伯,并赐以方伯的服饰,及三百虎贲,另有弓、矢、刀、剑等许多珍贵的礼品。宣命曰:“赫赫晋公,得专征伐,以纠王慝。”
晋文公逊谢再三,然后受命。
周襄王意犹未尽,复命晋文公修盟会之政。晋文公便于王宫之侧,设下盟坛,众诸侯先至王宫行觐礼,然后各趋会所。王子虎监临其事。晋文公先登,执牛耳,众诸侯依次而登。
元咺已引叔武谒过晋文公了。是日,叔武摄卫君之位,附于载书之末。
吉辰已到,王子虎读誓词曰:“凡兹同盟,皆奖王室,毋相害也。有背盟者,明神殛之,殃及子孙,殒命绝祀!”
众诸侯齐声曰:“王命修睦,敢不敬承!”各各歃血为信。
盟事已毕,晋文公欲以叔武见襄王,立为卫君,以代成公。
叔武涕泣辞曰:“昔宁毋之会,郑子华以子奸父,齐桓公拒之。今君方继桓公之业,乃令武以弟奸兄乎?盟主若嘉惠于武,赐之矜怜,乞复臣兄郑之位。臣兄定当感激涕澪,事盟主敢不尽心乎?”
元咺亦叩头哀请。晋文公曰:“此事日后再议。”
晋文公虽说未曾答应让卫成公复位,但听其语,察其色,已有同意之意,元咺与叔武暗喜。
卫成公所遣之谍,虽也潜入践土,但元咺与叔武的活动,仅知道个皮毛,便匆匆还报:“元咺果然有谋,已奉叔武入盟,名列载书。”
卫成公勃然大怒,将元角召进大帐,拍案骂道:“你父亲,真是一个背君之贼,自己贪图富贵,扶立新君,却又派儿子来窥探我的动静,我怎能容忍你父子这种行为。”
元角正要辩解,卫成公拔剑一挥,头已坠地。
元角从人,慌忙逃回楚丘,报告元咺。
本以为元咺听了儿子死讯,必将冲冲大怒,发兵追赶成公,为子复仇。谁知,元咺只是一声长叹:“子之生死,命也!君虽负咺,咺岂可负君乎?”
有友人劝道:“大夫不以子仇为仇,实在令人敬佩。然君既怀疑大夫,大夫当避之。最好辞位而去,以明大夫之心。”
元咺叹曰:“咺若辞位,谁与太叔共守此国?夫杀子,私怨也。守国,大事也。以私怨废大事,非人臣所以报国之义也。”
说毕,忍着失子之痛,面见叔武,商议卫成公复位之事。元咺曰:“践土之时,据吾观之,晋文公已经默许主公复位,我何不修书一封,送达晋文公,催他一催?”
叔武曰:“吾正有此意。”
二人就书的内容商议许久,由元咺提笔,修书一封,遣使送达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