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二月晦日,勃鞮说郤芮曰:“主公约三月朔日视朝,想是病已好转。吾便依计而行,于宫中放火。火起,主公必将出外。吕大夫守住前门,郤大夫守住后门,我领兵众冲进去拿人,重耳即使插翅,也难逃一死!”
郤芮道:“你说的不错,我这就面见吕大夫。”
吕饴甥不疑有它,点头称是。
是晚,家众各带兵器火种,分头四散埋伏。约莫三更时分,于宫门放起火来。恰又遇着南风,吹得火苗儿乱窜,连内宫都烧着了,映红了半边天。宫人都在睡梦中,骤见宫中起火,十分害怕,又哭又叫,乱作一团。
火光中,但见戈甲纷纷,东冲西撞,口内大呼:“不要走了重耳!”宫人遇火者,烂额焦头,逢兵者,伤肢损体,哀哭之声,耳不忍闻。
吕饴甥、郤芮俱遣人来问勃鞮:“重耳拿到否?”
勃鞮答:“没有。”
吕饴甥命副将代守前门,仗剑杀了进去,直入寝宫,来寻重耳,并无踪影,正焦急间,撞见郤芮,亦仗剑从后宰门入来,问吕饴甥:“曾了事否?”
吕饴甥连连摇头。
二人又冒火反身搜寻一遍,忽闻外面喊声大举,勃鞮匆忙来报:“栾盾及狐、赵、郤、士、梁、韩、舟、先、荀、家、郑等各家,悉起兵众前来救火,若至天明,恐国人俱集,我等难以脱身,不若乘乱出城,候至天明,打听重耳死生的确,再作区处。”
吕、郤此时,不曾杀得重耳,心中早已着慌了,全无主意。只得号召其党,杀出朝门而去。
狐、郤、士、梁、韩、舟、先、荀、家、郑等各位大夫,见贼兵遁去,忙用挠钩水桶,将火扑灭,却是不见文公露面,疑他已葬身火海,悲哀不已。
赵衰笑道:“诸位不要悲伤,此次乃吕、郤造反,主公早已知晓,数日前随国舅狐偃去秦搬兵,怕是快要回来了。”
狐毛道:“怪不得吾弟,于数日前入宫,是夜便不曾回家。”
魏犨道:“贼臣造反,焚宫弑主,今虽逃不远,乞付我一旅之师,追而斩之。”
赵衰曰:“甲兵,国之基石,主公不在,谁敢擅动?二贼虽逃,不久当授首矣。吾等只须严守都城,修葺宫体,以待主公之归可也。”
众人齐道:“汝言甚是。”
赵衰道:“诸位既然不以吾之言为非,吾便斗胆宣布,郤步扬、士会、魏犨守城,梁繇靡、韩简、羊舌氏巡逻,栾枝、家仆徒、先蔑等修葺宫体。”
众人齐道:“好。”
赵衰吩咐已毕,挑出数十名精干家兵,充作谍人,出城打探吕、郤方面的消息。
吕、郤等屯兵郊外,打听重耳未死,诸大夫闭城谨守,恐其来追,欲奔他国,但未决所向。
勃鞮趋前说道:“我倒有个去处。”
吕、郤道:“请讲。”
勃鞮道:“晋君废置,从来皆出秦意,况二位与秦君原就认识,今不若投秦,假说公宫失火,重耳焚死,要迎公子雍为君——公子雍者,怀公之子,秦君之外孙也。秦君见二位要立子雍,必然欢喜。我若立了子雍,重耳纵然不死,亦难再为君矣。”
吕饴甥曰:“你不说我差点儿忘了,我与秦君有王城之盟,如今有难,正该投他。”
郤芮曰:“我与秦君虽有王城之盟,但那重耳乃秦君之婿,怕他不会容我!”
勃鞮曰:“不只王城之盟,还有公子雍这张王牌。但话又说回来,俗话不俗,‘小心无大恙。’我代您二位,先行一步,去见秦君。如其慨许,您二位再去,也不为晚。不然,再作计较。”
吕饴甥道:“如此最好。”
勃鞮辞别了吕、郤,径奔秦邦,行至黄河渡口,闻公孙枝屯兵河西,即渡河求见。各各吐露心腹,说出真情。
公孙枝曰:“二贼既有投秦之意,正好诱而捕之,以正国法。”
勃鞮曰:“二贼老谋深算,咱得定个完全之计。”
公孙枝曰:“你说该怎么办,吾便怎么办。”
勃鞮曰:“我若就此而归,二贼必定生疑。倒不如在此住上三五日,诡称去见秦君,将军乃委托秦君,修书一封,托勃鞮往召吕、郤,方可万无一失。”
公孙枝曰:“此计甚妙。”乃留勃鞮于大帐,一连住了九日,方交其伪书一封,送其归晋。
吕饴甥、郤芮拆书阅之,书曰:
新君入国,与寡君原有割地之约。寡君使枝宿兵河西,理明疆界,恐新君复如惠公故事也。今闻新君火厄,二大夫有意于公子雍,此寡君之所愿也。望二大夫速来共计。
吕饴甥、郤芮阅书已毕,相视而笑:“此事成了。”结伴赴秦,公孙枝于渡口相迎,一手牵着吕饴甥,一手牵着郤芮,来至军营,又是献茶又是献果。吕、郤坦然不疑。孰不知,公孙枝早将二贼来会之事告知秦穆公。在吕、郤未到之前,已至王城等候。
吕、郤在公孙枝营中留连三日,日日盛宴相款。吕、郤提出,要面见秦君,公孙枝曰:“在下早有安排。在下三日前已遣人去雍,还报曰:‘寡君驾在王城。’汝以为去雍城好呢?还是去王城好呢?”
吕、郤齐曰:“王城地近,当然去王城好了。”
公孙枝曰:“既然这样,咱就去王城。”
吕、郤曰:“隔河作揖——承情不过。”
公孙枝曰:“好,在下带二大夫前去,车徒暂屯此地,等二大夫返驾,一同渡河何如?”
吕、郤曰:“好。”遂与公孙枝、勃鞮共赴王城。
行至王城,勃鞮同公孙枝先驱入城,见了秦穆公,使公子挚往迎吕、郤;使晋文公伏于围屏之后。
吕、郤由公子挚作伴,来到秦穆公行宫,行以君臣大礼。
秦穆公满面笑靥道:“二大夫请坐。香茗伺候。”
一杯茶末曾用完,秦穆公道:“寡人听公孙枝奏言,二大夫有立公子雍为君之意,是吗?”
吕、郤起身回道:“启奏君侯,此事千真万确。”
秦穆公曰:“公子雍已在此了,二位可否一见?”
吕、郤齐道:“愿求一见。”
秦穆公呼曰:“新君可出矣。”
只见围屏后一位贵人,不慌不忙,叉手而出。吕、郤睁眼看之,乃文公重耳也。吓得魂不附体,口称:“臣等该死,请主公赦之!”一边说一边叩头不已。
秦穆公置之不理,面向文公说道:“贤婿请坐。”
文公落座后,手指吕、郤,大骂道:“逆贼!寡人有何对不住你们,居然谋反?若非勃鞮告知,潜出宫门,寡人已为灰烬矣!”
吕、郤此时,方知为勃鞮所卖,恨之入骨,自忖做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文公绝不轻饶,临死我也要找个垫背的。
二人异口同声说道:“我二人有弑君之罪,罪当诛杀。然弑君之事,实乃我等与勃鞮之谋,也曾一同盟誓,愿与勃鞮同死!”
文公笑曰:“勃鞮若不与誓,安知你等密谋如此?你们不必死攀勃鞮,寡人还要大用呢!”
说至此,面向穆公:“弑君之人该当何处?”
秦穆公曰:“斩。”
得了这句话,文公向勃鞮说道:“还不快快将二贼拿下斩首!”
勃鞮应了一声“是”字,率领秦之武士拿了吕、郤,绑至城西门,开刀问斩。须臾,将两颗血淋淋的人头,献于阶下。
文公以目视穆公,穆公曰:“此乃贵国国事,君可自行处理。”
文公谢曰:“敬从上君之命!”
他重咳一声说道:“勃壮士听命!”
勃鞮趋前应曰:“臣在。”
文公曰:“汝可持吕、郤首级,往河西招抚其众。”
勃鞮道了一声遵命,迈步出了行宫。
文公又道:“狐爱卿听旨。”
狐偃道:“臣在。”
文公道:“汝先行一步,将捷音报知国人知道。而后,备法驾迎接寡人归国。”
狐偃道:“遵旨。”径奔晋国而去。
晋之众大夫闻听文公安然无恙,且又除了二贼,三呼万岁毕,备法驾迎接文公。
文公闻听法驾将至,忙向秦穆公辞行,再拜称谢道:“岳父为愚婿除去吕、郤二贼,恩同再造,愚婿没齿难忘!”
穆公曰:“此乃天命所至,汝的造化,不必道谢。”
文公曰:“前次急于归国,况又敌强我弱,胜卜难料,故未携公主同归。今日托岳父之福,国贼已除,再无顾忌,愿以夫人之礼接公主去晋,共享富贵。”
穆公谦曰:“弱女已失身子圉,恐不敢辱君之宗庙,得备嫔嫱之数足矣。”
文公曰:“公主才貌双全,贤德无比,非其不以主宗祀。何况,又是上国国君之女,望岳父勿辞!”
他略顿又道:“重耳之出,国人莫知,今以大婚为名,不亦美乎?”
穆公大喜,乃邀文公入雍。一面陪他游山玩水,一面让百里奚为怀赢准备嫁妆。无非是细绢锦帛、宝玉良马,还有小米良种、陶器青铜。陪嫁美女更是少不了的,整整三百。
离雍之日,秦穆公亲自送行。这一送便送到秦晋交界之处——黄河。
秦穆公鉴于前次之鉴,又遣公孙枝率三千精兵送文公渡河。
河东岸,赵衰率领百官,已在此等候十数日。遥见文公夫妇渡河,三呼万岁,迎上法驾。百官扈从,旌旗蔽日,鼓乐喧天,好不热闹。
绛都城外,迎接的人更多,为首的,无非是栾枝、郤溱、士会、舟之侨、郤步扬、梁繇靡等一班老臣。
文公二次即位,国人无不拍手称快,百官朝贺。
当初晋献公嫁女伯姬——也就是申生之妹之时,使郭偃卜卦,其繇云:世作甥舅,三定我君。伯姬为秦穆公夫人,穆公女怀赢,又为晋文公夫人,岂不是“世作甥舅?”穆公先送夷吾归国;又送重耳归国;今日重耳避难而出,亏穆公诱诛吕、郤,重整山河,岂不是“三定晋君”?
天乎,命乎!天命不可违乎!
文公得以再次为君,应谢者秦君,故上任伊始,便立怀赢为夫人,大赦天下。
可恨者呢?
便是吕饴甥和郤芮了。
他口述诏书一道,诏令全国,尽诛吕、郤之党。
诏未及发,狐偃、赵衰抢步入宫,谏之曰:“惠、怀二公,以严苛失人心,君不能步其后尘!吕、郤可恶,其党多不知情,如要严惩,将士之中,三去其二,请主公宽大为怀,既往不咎,则吕、郤之党之幸,社稷之幸也。”
文公默想许久道:“那就便宜了这伙人吧,寡人不予追究。”
赵衰道:“不止不与追究,您还要下旨一道:‘凡吕、郤之党,皆赦其无罪。’”
文公道:“为什么?”
赵衰道:“惠、怀二公为君之时,权出吕、郤,门生故吏,遍布朝堂。将军之中,三出其二。他们见吕、郤被诛,必然害怕,若不见着君的赦旨,心中肯定不安,说不定还会再度造反。”
文公道:“卿说得对。”遂颁发赦旨一道。
孰知形势比赵衰预料的还要严重,吕、郤之党虽说见了赦文,却是不大相信,这个说,重耳是在玩把戏呢,他以赦为名,乘大伙不备,一网打尽;那个说,他连亲侄儿都不放过,岂能放过吾等,干脆反了吧。更有甚者,秘密串联,定于五月晦日举事,文公深以为忧。
这一日,五鼓时分,文公方解发而沐,阍人来报:“头须求见。”
文公曰:“哪个头须?”
阍人曰:“他自称‘在翟之时,曾为您掌过十二年库藏。’”
文公大怒曰:“此人窃吾库藏,至寡人行资缺乏,乞食曹、卫。今日尚有脸来见?让他快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