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毕献茶,一边喝一边商议迎降之事。郤芮直言相告:“贵军之威,早在龙门山已经领教过了。吾等实不愿与贵军为敌,也不敢为敌!但若要我等束手而降,又恐为重耳不容,白白丢掉性命。将军若能让重耳与吾等定一盟约,不相加害,吾等便降。”
公子挚道:“这个好办。鄙人这就回去转告重耳,明日午时,鄙人陪重耳前来与二位将军定盟。”说毕,抱拳一揖,径回秦军大帐。
古礼,定盟有定盟的规矩,国君对国君,大夫对大夫。重耳虽不是国君,但身为晋国公子,又即将为君,照礼,是不能给吕饴甥、郤芮定盟的!一因他急于得国,不能不从;二因这是公子挚之意,他不敢不听。遂由公子挚相伴,屈驾庐柳。
古之定盟,须要在嘴唇上抹血。血有三种:牛血、羊血和鸡血。国君定盟,杀牛,以牛血涂唇;大夫定盟,杀羊,以羊血涂唇;一般人定盟,则杀鸡,以鸡血涂唇。重耳位于大夫之上,国君之下,本着就高不就低的原则,吕饴甥、郤芮传令杀牛,以牛血涂唇。吕饴甥、郤芮先盟:“吾等诚心诚意拥戴晋公子重耳为君,若违誓言,子孙后代,男为奴,女为闾。”
重耳亦誓曰:“吕饴甥、郤芮之过,过不在彼二人,皆昏君之所为也。寡人得国后不只不计前嫌,还要与彼二人共国。若违誓言,断子绝孙!”
誓毕,吕饴甥、郤芮便将晋车开到庐柳城西北数十里外的郇城驻防。重耳理所当然地也去了郇城,坐阵大帐,发号施令;庐柳城则留给了秦军。
吕、郤二人,为了讨好重耳,双双入谏:“公子,您虽说贵为三军统帅,但这统帅之职,乃秦所封,名不正,言也不顺。横竖这里距曲沃不远,曲沃又是晋发源之地,倒不如入居曲沃,先即了君位再说。”
重耳商之狐偃、赵衰,二人齐道:“恭贺公子,此乃吾等所盼!”
重耳率领大军,径奔曲沃,朝于武公之庙,即位为君,是为文公。
栾盾因大病一场,俟他将私甲开往黄河,吕饴甥、郤芮已降秦三日了,忙改道曲沃,来投重耳,受到盛情款待。
这一切,晋怀公浑然不知。以他推算,以晋之六百乘战车来对秦之二百乘,取胜不成问题,何况又占着地利!然左等右等,不见捷音传来,遣寺人勃鞮赴晋军督战。
勃鞮行至中途,闻吕饴甥、郤芮已经叛了怀公,迎立重耳为君,慌忙还报。把个晋怀公惊得面如土色,许久方道:“召老爱卿郤步扬、韩简、栾枝、士会等进宫议事。”
这一班老臣,原本就向着重耳,平昔见晋怀公专任吕、郤,心中不忿:“今吕、郤尚且背叛,事到临头,召我等何用?”推病的推病,托事的托事,没有半个肯进宫的。
晋怀公叹了一口气道:“寡人不该私自逃回,失了秦欢,以致如此!奈何,奈何?”
勃鞮奏曰:“群臣都是向着重耳的,吕饴甥、郤芮又叛,数日之内便要杀奔绛都。以小臣之意,主公莫若随小臣暂去高梁避难,再作区处。”
晋怀公又是一声长叹:“事到如此,也只有如此了。”
于是,勃鞮亲自为御,将晋怀公送至高梁,随驾之臣,寥寥无几。
绛都旧臣,闻怀公出奔高梁,齐集于栾枝之邸,依次是郤溱、士会、舟之侨、郤步扬、韩简、梁繇靡、家仆徒、羊舌职、先蔑、郑先都、荀林父等——荀林父者,荀息之长子也。共三十余人。
经过一番商议,众大夫分作两班,一班由栾枝、郤溱、士会、舟之侨带领,前去曲沃迎驾;另一班由郤步扬、梁繇靡、韩简、家仆徒带领,打扫宫殿,安定人心,做好接驾准备。
重耳入绛这日,头戴冕冠,身著大黄龙袍,骑一匹高头大马,好生威武,观者如堵。
诸臣将重耳拥至大殿,面南而坐,接受百官朝贺。按重耳四十三岁奔翟,五十五岁适齐,六十一岁适秦,及复国为君,年已六十二岁矣。
文公虽立,但一国不可有二主,商之狐偃,欲要出兵讨伐子圉,偃曰:“子圉者,小人一个,成不了气候,不必为他兴师动众。”
文公曰:“他毕竟做过一国之君,若不除之,恐有后患。”
狐偃曰:“那就遣一刺客,送他上路。”
文公曰:“子圉身边有一勃鞮,一般刺客怕是难以胜任。”
狐偃曰:“那就遣魏犨去吧。”
文公曰:“此言正合孤意。”
魏犨受命之后,找一易容大师,经过一番易容,面目为之大变,连文公都有些认不出来了。
“好,祝卿马到成功!”文公拍着魏犨的肩膀说。
魏犨日夜趱行,赶到高梁,寻一客栈住下。
这客栈正好与驿馆毗邻,经过几天留心观察,子圉每天早晨必由后门而出,至羊肉汤锅前喝一碗羊肉汤,届时,必由勃鞮和二侍卫相随。
莫说才两个侍卫,就是二十个侍卫,魏犨也未把他们放到眼中,他要对付的是勃鞮,只要把勃鞮搞定了,收拾子圉易如反掌。
魏犨装作食客,在羊肉锅前坐定,盛了一碗滚烫的羊肉汤,一边用嘴吹气,一边轻啜,但两眼却在瞄着驿馆的后门。
来了,他果真来了!
仍旧是四个人儿,二侍卫居前,勃鞮殿后,腰上悬一宝剑,右手时刻不离剑柄,二目警惕地扫向羊肉汤锅前的食客。
他倒是看见了魏犨,但没有把眼前这个魏犨和那个豹头环眼、紫膛面皮、虎背熊腰的魏犨联系起来,他只是觉着眼前这个人有些面熟,但在什么地方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还没有等他想起来,子圉已在魏犨对面坐了下去。
勃鞮有些不放心,冲着魏犨,粗声粗气道:“吾等一共四人,这张桌刚好够坐,请你让一让。”
魏犨频频颔首,站起身收拾碗筷。
他前行两步,猛地转过身来,将一碗热羊肉汤泼到勃鞮脸上。
勃鞮啊了一声,下意识地用手抹脸,就在他这一抹的当儿,魏犨已将子圉提了起来,撕作两半。
两个侍卫早吓呆了,竟不知出手捉拿刺客。
勃鞮知道,噌的一声,拔出腰中宝剑,朝魏犨刺来。
魏犨忙以手中半条死尸迎敌。
勃鞮慌忙收剑,后撤,用剑尖指着魏犨喝道:“汝是谁?有种的把俺主公放下,咱斗个三百回合!”
二侍卫也从惊恐中醒来,跟着帮腔。
魏犨呵呵一笑道:“爷不敢报名,爷若报出名讳来怕把汝吓死!”
勃鞮骂道:“好一个狂徒,爷是晋怀公帐前有名大将,什么世面没有见过,还会被汝一个狂徒吓着吗?”
魏犨道:“如此说来,爷就报了。爷姓魏,名犨,乃晋文公……”
勃鞮大吃一惊,就武功而言,他这一生就佩服过一个人,这个人便是魏犨。
他手指魏犨斥道:“汝身为晋国第一勇士,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可耻,实在有些可耻!”
魏犨不仅不怒,反哈哈大笑道:“我为国除害,不惜以炭涂面,自辱其身。若是这叫可耻,我愿意多多可耻几次,连汝这个奸贼也一并除去。”
二侍卫吼道:“少绕口舌,拿命来吧!”一边说一边挺刀扑向魏犨。
勃鞮喝道:“住手,你我不是他的对手,放他走吧。”
二侍卫收刀后撤,目视着魏犨大摇大摆消失在大街上。
勃鞮命二侍卫收了子圉之尸,择地而葬,而后分给二侍卫一些银子,各奔西东。
魏犨返回复命,文公赏其黄金三十镒。
公子挚见子圉已除,方放下心来,进宫向文公辞行。文公再三挽留,方又住了三日。
丕豹也要走,文公曰:“卿本晋臣,往哪里去?”
丕豹曰:“臣虽为晋臣,但已改事秦君,只知有秦,不知有晋,主公不必挽留了!”乃随公子挚到河西,回复秦穆公。
秦穆公班师回国。
晋文公送走了秦师,便开始整治朝纲,裁汰了一大批官员。郤芮与吕饴甥私议道:“主公此为,你说是做什么呢?”
吕饴甥道:“做什么呢?”
郤芮道:“他是在为安插亲信扫清道路呢!你我不只不是他的亲信,还是他的仇人呢!迟早总有一天,要清到你我头上。”
吕饴甥一脸惊惶道:“如果是这样,那该怎么办?”
郤芮道:“率家兵造反,焚烧宫室,杀了重耳,另立他公子为君。”
吕饴甥一脸愁容道:“凭你我之力,怕是难以成事?”
郤芮道:“再多邀一些人。”
吕饴甥道:“纵观满朝文武,皆为重耳一党,邀谁呢?”
郤芮道:“邀勃鞮,此人与重耳仇深似海,今重耳即位,勃鞮必然惧诛。况他胆子又大,可邀与共事。”
吕饴甥道:“好,就依贤弟之见。”
勃鞮葬了子圉,潜回绛都,正愁无处隐身,吕、郤来召,欣然前往。三人聚于一处,推杯把盏,直喝到敲打二更,方才撤宴,改上香茗。
郤芮轻轻呷了一口香茗道:“勃兄,你既然已回绛都,为甚不去投靠文公?”
勃鞮轻叹一声道:“前次,吾受先君之命,曾追杀过文公,贸然去投,恐怕要招来杀身之祸。”
郤芮道:“吾听人言,文公虚怀若谷。吾与吕大夫俱是文公仇人,他不是照样接纳了吗?”
勃鞮道:“那是在文公未曾得国之前,若是换到现在,纳与不纳尚在两可之间。”
郤芮朝勃鞮肩头上猛地拍了一掌:“你不糊涂!那重耳表面宽厚,心怀奸诈,不会放过你我的!”
勃鞮一脸诧异道:“不放我倒是情有可原,您二位可是他的复国功臣啊!”
郤芮恨声说道:“功臣怎么?功臣不是他的亲信,照样可以杀戮!”
勃鞮道:“既然如此,那怎么办?”
郤芮切齿说道:“造反!”
吕饴甥也道:“对,造反!舍其造反,无有他途!”
郤芮又朝勃鞮肩头上拍了一掌:“勃兄,实话告诉你,吾二人将你召来,就是商议造反之事,你敢不敢参加?”
勃鞮愤然曰:“龟孙才不敢呢!”
郤芮道:“你我志向相投,何不来个杀羊盟誓?”
勃鞮道:“正合吾意。”
吕饴甥当即命人杀羊一只,用羊血涂唇,对天而誓曰:“重耳窃国,千古罪人。吾等三人,共举义旗,杀重耳以报先君。有心怀二志,半途而废者,上天惩之。
“盟誓人:吕饴甥、郤芮、勃鞮。”
誓毕,就如何行动,又细细地商议一番:吕饴甥、郤芮各回封邑,暗集人马,于二月晦日于绛都会齐,夜半一齐举事。晦日者,月终也。
勃鞮虽说当面应承吕、郤参与造反,但心中颇有顾忌。睡了一夜,易服出郊,来到姜太公庙,上香叩头,抽了一签,签曰:“只能一二,不能再三。再三者诛。”暗自思道:“难道这签词乃是为我而书?是了,一定是为我而书!当初奉献公之命,去伐蒲城,这是再一;此后又奉惠公所差,去刺重耳。这便是再一再二了!今日怀公已死,重耳即位,晋国方定,我若听从吕、郤之言,参与造反,杀害重耳,此乃大逆不道!莫说重耳有天人之助,未必成事,纵使杀了重耳,跟他从亡的诸多豪杰,岂能轻易地将我放过?这便是‘再三者诛’!我若是不参与造反,必为吕、郤所不容,早晚也是一死。造反是死,不造反也是死,难道没有半条生路可走吗?有,那便是告密!”
但真要告密的时候,他又踌躇:我可是在吕、郤面前发了重誓呀!他又将誓词默念了一遍:“有心怀二志,半途而废者,上天惩之!”
上天怎么惩之?上天要我不得好死?抑或是断子绝孙?
要我不得好死,我不害怕,因为反与不反都是死定了。若告密,说不定还能多活几日呢!弄得好,反做个晋身之阶!
断子绝孙我也不怕,算命的说,我爹命中无子,我爹便将积蓄的一半拿出来修桥补路,不是修出来个我么?大不了,我将积蓄全部拿出来也就是了!
他决计要告密了。
怎么告?直接去找重耳,他会见我么?见了我又会相信我么?
找狐偃,狐偃是重耳的一号谋臣,但那分量有些轻了些!
还是见重耳吧。后果如何?那就看我和重耳的造化了!
他回到家中,坐等天黑,直奔晋宫。走了一程,复又想到,我径直去见重耳,是不是有些太冒失了?还是先见一见狐偃,让他做个引见,较为妥当,遂改道径奔狐偃之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