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轸曰:“古之同姓,为同德也,非谓族也。昔黄帝炎帝,俱为有熊国君少典之子,黄帝生于姬水,炎帝生于姜水,二帝异德,故黄帝为姬姓,炎帝为姜姓。姬姜之族,世为婚姻。黄帝之子二十五人,得姓者十四人,惟姬己各二,同德故也。德同姓同,族虽远,婚姻不通。德异姓异,族虽近,男女不避。尧为帝喾之子,黄帝五代之孙,而舜为黄帝八代之孙,尧之女于舜为祖姑,而尧以妻舜,舜未尝辞。古人婚姻之道若此。以德言,子圉之德,岂同公子?以亲言,秦女之亲,不比祖姑。况收其所弃,非夺其所欢,是何伤哉?”
重耳默想良久道:“子之言许是,容我与舅犯计之。”——犯乃子犯,狐偃之字也。
狐偃有事外出,及归,重耳登门而谋:“秦君欲嫁怀赢与我,而赢又乃我嫡亲侄妇,当否?”
狐偃反问道:“公子今求入,欲事之乎?抑代之乎?”
重耳不应。
狐偃曰:“晋之统系,将在圉矣。如欲事之,怀赢便是国母。如欲代之,则仇雠之妻,又何问焉?”
重耳犹有惭色。
狐偃又曰:“方夺其国,何有于妻?成大事而惜小节,后悔何及?”
重耳长叹一声道:“就依舅父之见吧。”遂命赵衰传话于公孙枝。公孙枝又还报秦穆公,穆公大喜,择吉布币,让重耳、怀赢就驿馆中成婚。怀赢之貌,更美于齐姜,又妙选宗女四名为媵,俱有颜色。重耳喜出望外,遂把与齐姜的一段恩情抛到九霄云外。
重耳除了好色以外,别的真也找不出有多大毛病。可反过来说,男人几个不好色?
秦穆公也好色,故而对重耳这个毛病也就没有放在心上。如果真的放在心上,也就不会将爱女嫁给他了。
有了爱女这层关系,秦穆公对重耳愈亲,三日一宴,五日一飨,赏赐的物品车载斗量。
秦世子罃对于重耳之人格素来敬服,今见君父如此,主动和重耳亲近,时时馈问。
赵衰、狐偃、先轸、胥臣、介子推等人也没闲着,与秦穆公的几个重臣——百里奚、蹇叔、公孙枝深相结纳,共商复国之事。
一来重耳新婚,二来晋国无衅,以此不敢轻举妄动,只是遣出大批谍人去晋国打探消息。
世子圉自秦逃归,见了父亲晋惠公,惠公大喜曰:“孤抱病已久,正愁托付无人,今孤子得脱樊笼,复还储位,孤心安矣。”
是秋九月,惠公从昏迷中醒来,自忖时日不多,便将吕饴甥、郤芮召至榻前,气若游丝道:“孤怕是不行了,孤得以为君,全凭二卿之力,孤薨之后,二卿若是觉着竖子可扶,便扶他为君;若是觉着不可扶,则取而代之。”
吕饴甥、郤芮咚地朝榻前一跪:“世子聪慧贤德,天生国君之料,您若真的大薨之后,吾等便扶其为君,忠于他就像忠于您一样,请主公无虑!”
惠公道:“如此,孤就放心了。咳,咳,咳。”
他越咳,那疮越疼,破裂出血。世子欲为他擦之,将手轻轻一摆道:“不必了,孤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子圉泣声说道:“君父请讲,儿臣在听着。”
惠公费了好大劲方才说道:“群公子不足虑,可虑者重耳,吾儿谨防之!”
是夜,晋惠公薨,世子圉主丧即位,是为怀公。吕饴甥、郤芮牢记惠公之言,面谏怀公:“先君遗命,君还记得吗?”
怀公道:“记得。”
吕饴甥道:“重耳虎居在秦,不可不防。”
怀公切齿说道:“他败伦丧德,孤恨不得生食其肉!”
郤芮道:“光恨不是办法,得想法儿剪其羽翼。羽翼既除,他重耳就是有冲天本领,也飞不了多高。”
怀公道:“怎么剪除?”
吕饴甥道:“您只需降一道旨,便可将他的羽翼剪除。”
怀公道:“这旨怎么写?”
吕饴甥道:“这么写!”遂口述道:“凡晋臣从重耳出亡者,因亲及亲,限三个月内俱要唤回。如期回者,仍复旧职,既往不咎。若过期不至,祖籍除名,丹书注死。父子兄弟坐视不召者,并死不赦。”
怀公击案说道:“好,就依爱卿之言,孤这就下旨。”
旨出半月,在国诸臣未有一人作书召唤追随重耳之人。何也?人们都在盯着老国舅狐突。一因老国舅德高望重,众人无不唯其马首是瞻;二因从重耳九雄者,老国舅一家就占两个,他不怕国君问罪,我等怕什么!
郤芮坐不住了,禀过怀公之后,亲造狐突之门,劝之曰:“主公有旨,要在国诸卿,作书召回相从重耳之人,老大夫身为国舅爷,应当率先垂范才是。”
狐突对曰:“吾老矣。吾已十九年未见过二犬子之面,二犬子也未曾有片书回来,吾也懒得管他们的闲事。”
郤芮道:“这不是闲事,这是主公的旨意,非这么办不可。”
狐突道:“既是主公的旨意,主公何不自己作书召他们回来,麻烦我这个老头子做甚?”
欲芮还报怀公:“老国舅狐突,不肯带这个头。他不肯带这个头,诸人就不会作书召回相从重耳之人。别人犹可,相从之狐偃、狐毛、赵衰、先轸、魏犨、胥臣、颠颉、介子推、贾佗等,皆为将相之才,今从重耳,如虎得翼,非得召回不可。要想召回这帮子人,又非得老国舅出面不可,为了大晋社稷,请君亲自出面,找老国舅一谈。”
怀公曰:“可。”当即传旨,召老国舅上殿。
老国舅接到圣旨后,将家人召到一起,郑重宣布,此后这个家由狐毛之妻——玉蛾来当。并就自己的葬地也作了安排,还一再强调,要薄葬,更不能用奴隶殉葬。家人不解地问:“国君召您上殿,一来一回,顶多两个时辰,怎么安排起后事来了?”
老国舅回道:“昏君这次召我,必为毛(狐毛)、偃(狐偃)之事。他一心一意要召毛、偃回来,好剪去公子重耳之羽翼。毛、偃跟随重耳已经十九年,受尽苦难,今有强秦为助,复国在即,苦尽甘来,我岂能由我之手,使他们十九年的艰辛付之东流!我若不从昏君之意,昏君岂能饶我?”
他这一说,众人都哭了起来。
老国舅含笑说道:“哭什么哭,有道是,‘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已经八十一岁了,早过了古稀之年,就是死,也是喜丧。何况我是为忠义而死,千古流芳,汝等应当为我高兴才是!汝等笑一笑,我要在笑声中上路。怎么?我是将死之人,连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汝等都不愿意满足?”
玉蛾站了起来:“各位弟弟,各位弟妹,各位侄男侄女,各位侄孙,咱们不能让老爷子愁着脸上路,咱们笑一笑,啊,笑一笑,啊!”
她带头笑了起来,可那笑比哭还要难受。
老国舅拈胡大笑道:“这才像我狐突的子孙,我走了,我在阴曹地府保佑你们!”
众人又哭了起来。
老国舅正要发火,怀公遣使来催。
老国舅进得大殿,装出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双手一揖道:“老臣病疾在家,不知宣臣何言?”
怀公曰:“毛、偃在外,老国舅曾有家信去唤否?”
狐突对曰:“未曾。”
怀公曰:“寡人有令,‘过其不至者罪及亲党。’老国舅岂不闻乎?”
狐突对曰:“臣二子委质重耳,非一日矣。忠臣事君,有死无二,二子之忠于重耳,犹在朝诸臣之忠于君也,即使逃归,臣犹将数其不忠,戮于家庙。况召之乎?”
怀公冷笑两声道:“汝不必狡辩,汝只回寡人一句话,召也不召?”
狐突对曰:“不忠之事,老朽不愿为之。”
怀公喝令二武士以刃交加其颈,谓曰:“二子若来,免汝一死!”
狐突摇头对曰:“老臣不惜死,何以以死加之?”
郤芮:“吾知道,老国舅不会惜死,但老国舅身为晋臣,晋君之言岂能不从?来人,笔简伺候。”
内侍持笔简以待。狐突紧闭二目,郤芮执其手道:“老国舅请书之。”
狐突睁目说道:“勿执我手,我当书之。”
郤芮大喜,放其手。
狐突奋笔书曰:“子无二父,臣无二君。”
怀公见之大怒:“老匹夫,汝难道真的不惜死么?”
狐突曰:“为臣不忠,为子不孝,老臣之所惧也。若死,乃臣子之常事,有何惧焉!”
怀公切齿说道:“老匹夫,寡人成全汝!”遂命武士将狐突绑至市曹开刀问斩。太卜郭偃见其尸,叹曰:“君初嗣位,德未及于匹夫,而诛戮老臣,其败不久矣!”即日称疾不出。狐氏家臣,急忙奔至秦国,报于毛、偃知道。
狐毛、狐偃闻知父亲被子圉所害,捶胸大哭。赵衰、先轸、介子推闻之,齐来问慰。赵衰曰:“死者不可复生,悲之何益?且同见公子商议大事。”狐毛、狐偃强行将泪收住,同赵衰等来见重耳。
重耳见毛、偃二人眼圈泛红,惊问道:“出什么事了?”
二人见问,悲上心来,大哭不止。赵衰代答道:“惠公已薨,子圉即位,降旨一道,凡晋臣从公子亡者,立即唤回,如不回,罪及亲党。子圉怪老国舅不从,降旨将老国舅斩于市曹。”
说至此,毛、偃愈发悲痛,复又放声大哭。重耳亦是泪流满面:“二位舅舅不必过于悲伤,子圉此为,伤天害理,上苍不会放过他的。我这就面见秦君,求他发兵伐晋,为汝父报仇!
说毕,即驾车率众雄来见秦穆公,诉以晋国之事。
秦穆公对曰:“天作孽犹可悔,自作孽不可活。子圉此为,自失民心,民乃邦固,民心不固,邦岂固乎?孤将择日伐晋,帮贤婿复国。”
赵衰曰:“要帮早帮。”
秦穆公曰:“为什么?”
赵衰回曰:“子圉虽说即了君位,但未曾告庙。若待他告庙之后,君臣之分已定,恐动摇不易也。”
秦穆公曰:“卿之言甚是,容孤与诸卿议后,再行定夺。”
重耳道了一声:“告辞了!”偕赵衰等回到驿馆候信。众人方才坐定,只听门官通报:“晋国有人到此,说有机密事求见公子。”
重耳道了声“请”字,门官便将那人带到重耳面前。重耳举目视之,此人身长八尺有余,白面大耳,二目炯炯有神,不像奸诈之人,忙命人看座上茶。
那人呷了一口茶道:“小人乃晋大夫栾枝之子栾盾也,因新君性多猜忌,以杀为威,百姓胥怒,群臣不服,臣父特遣盾私送黄金万两于公子。子圉心腹,只有吕饴甥、郤芮二人,旧臣郤步扬、韩简等,俱疏远不用,心怀不平,可为我用。臣父已约会郤溱、舟之侨等,敛集私甲,只等公子到来,便为内应。”
重耳大喜,与之订约,以明年岁首为期,会于河上。
送走了栾盾,重耳对天祷祝,以蓍布。筮得《泰卦》六爻安静,重耳疑之,召狐偃占其吉凶。偃拜贺曰:“是为天地配享,小往大来,上吉之兆。公子此行,不惟得国,且有主盟之分。”
重耳便以栾盾之言告狐偃,偃曰:“此乃天助,公子明日便向秦君请兵,事不宜迟。”
重耳曰:“我已与栾盾相约,以明年岁首为期,如之奈何?”
狐偃曰:“盟约乃由人定,可以更改嘛!当务之急,快去面见秦君,然后定夺。”
重耳心神不宁,坐等明天,复入朝谒见秦穆公。穆公不待开言便曰:“寡人知公子急于归国矣,恐诸臣不任其事,寡人当亲送公子至河。”
重耳大喜,拜谢而出。
丕豹闻秦穆公要助重耳归国,自请担任先锋,穆公许之。太史择吉于冬之十二月。先三日,穆公设宴,饯重耳于九龙山,赠以白璧十双,马四百匹,帷席器用,百物俱备,粮食自不必说。赵衰等九雄,各白璧一双,马四匹。重耳主仆,俱再拜称谢。
至日,秦穆公自统谋臣百里奚、繇余,大将公子挚、公孙枝,先锋丕豹等,率兵车四百乘,送公子重耳离了雍州城,望东进发。秦世子罃,与重耳素来相善,依依不舍,直送至渭阳,垂泪而别。
秦穆公继续前行,春正月,行至黄河岸口。此时,于重耳与栾盾相约之日恰好吻合,重耳暗喜。但左等右等,不见栾盾率兵来会,心下不免有些惆怅。
好在渡河船只,俱已预备齐整,无须栾盾接应,亦可渡河。秦穆公重设饯筵,叮咛重耳曰:“公子返国,毋忘寡人夫妇也。”
重耳一揖到地:“重耳不敢。”
秦穆公乃分军一半,命公子絷、丕豹护送重耳济河,自率大军屯于河西,静候重耳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