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枝道:“公子重耳,仁人也。父子兄弟,骨肉之亲也。重耳不肯以父丧为利,其肯以弟死为利乎?若重耳不愿为君,更立他人,贤愚孰知?说不定还不如夷吾呢!如果重耳愿意代弟为君,必将为弟而仇秦。君废前德于夷吾,而树新仇于重耳,臣窃以为不可。”
秦穆公觉着他言之有理,复问曰:“卿既然以为夷吾不可杀,然则逐之乎?囚之乎?抑复之乎?三者孰利?”
公孙枝对曰:“囚之,一匹夫耳!于秦何益?逐之,必有谋纳者。不如复之。”
秦穆公曰:“复之,岂不前功尽弃乎?”
公孙枝回曰:“臣要主公复夷吾之位,非白复也。必使他归吾河西五城之地和五万斛细粟,又使其世子圉留质于吾国,然后复焉。如是,则晋君终身不敢恶秦,且异日父死子继,吾又有德于圉。晋世世戴秦,利孰大乎?”
秦穆公笑赞曰:“卿真智臣也。卿之算,及于数世矣!”乃安置晋惠公于灵台山之离宫,以千人守之。
穆公发遣惠公已毕,方欲起程。忽见一班内侍,皆一身素服,趋步而来,惊问之:“夫人有恙乎?”
内侍曰:“无恙。”
穆公将脸一寒,复问之曰:“既然夫人无恙,尔等何以如此?”
内侍曰:“夫人自闻晋君被虏,便携小公子服丧服,徒步出宫,至于后园崇台之上,立草舍而居。台下积薪数十层,送饔者履薪上下。吩咐:‘只待晋君入城,便自杀于台上。纵火焚吾尸,以表兄弟之情也。”
秦穆公叹曰:“亏得公孙枝劝我,勿杀夷吾。不然,几丧夫人之命矣!”
说毕,命内侍除去孝服,还报穆姬:“寡人这就赦免晋君,不日便送他还晋,依然为君。”
内侍见了穆姬,以穆公之语告之,且问之曰:“晋君见利忘义,背吾君之约,又负君夫人之托,今日乃自取囚焉,夫人何以哀痛如此?”
穆姬回曰:“吾闻,‘仁者虽怨不忘亲,虽怒不弃礼。’若晋君死于秦,吾亦与有罪矣!”
内侍暗自点头,广散其语,穆姬之贤名,国人尽知之。
惟惠公不知,韩简劝他,去走一走穆姬门子,他摇头说道:“不可,不可也。穆姬要我善视贾君,我却淫之;穆姬要我尽纳群公子,我却阳奉阴违。今日有难,求之岂不惹人耻笑!唉!我恨透了先君。”
韩简问曰:“主公何以恨先君之深?”
夷吾曰:“昔先君与秦议婚时,太史苏已有‘西邻责言,不利婚媾。’若从其言,何有今日之辱?”
韩简对曰:“先君之败德,岂在婚秦哉?且不婚秦,秦也不念婚姻,主公何以得入?入而又杀,以好成仇,秦必不为。”
夷吾曰:“如卿之言,吾命可以保全了?”
韩简轻轻颔首。
君臣正说话间,公孙枝来到灵台,对夷吾说道:“若依吾国君臣之意,汝当千刀万剐。吾君以君夫人登台请死之故,不敢伤婚姻之好。前约河外五城,可速交割,再使世子圉为质,君可归矣。”
听了公孙枝之言,晋惠公方才晓得穆姬用情,惭愧得无地自容。即遣下大夫郤乞归晋,吩咐吕饴甥,割地质子之事。吕饴甥特至绛城,会秦穆公,将五城地图,及钱谷户口之数献之,情愿作质,以换回惠公。
穆公问曰:“世子如何不来?”
吕饴甥对曰:“国中不和,故世子暂留敝邑。俟寡君入境之日,世子即出境矣。”
穆公曰:“晋国为何不和?”
吕饴甥对曰:“君子自知秦是而晋非,惟思感秦之德。小人不知是非,但欲报秦之仇,以此不和也。”
穆公曰:“对晋君复归一事,汝国如何猜度?”
吕饴甥对曰:“君子以为必归,便欲送世子以和秦。小人以为必不归,坚欲立世子以拒秦。然以臣愚见,执晋君可以立威,舍晋君又可以见德,德威兼济,此霸主之所以行于诸侯也。伤君子之心,而激小人之怒,于秦何益?弃前功而坠霸业,贤君不为也。”
穆公笑曰:“饴甥之见与寡人不谋而合也。”遂设宴款待吕饴甥。宴后,分兵两路,一路由公子挚率领,吕饴甥作陪,去晋交割五城,设官分守;一路由公孙枝率领,护送晋惠公归国。行前,秦穆公遣使,馈以七牢。
惠公自九月战败,囚困于秦,至十一月得释,与难诸臣,一同归国,惟虢射病死于秦,不得归。蛾晰闻惠公将要返国,谓庆郑曰:“君陷秦窟,有人委过于君,恐要见诛,请君速速避去。”
庆郑不听,果为晋惠公所戮。
惠公杀了庆郑,践秦之约,遂使公子圉随公孙枝入秦为质,趁机索要屠岸夷之尸,葬以上大夫之礼,命其子嗣为大夫。
这一日,惠公与郤芮闲聊,惠公问曰:“卿可知寡人在秦,所忧者何?”
郤芮回曰:“命。”
惠公曰:“还有呢?”
郤芮曰:“莫不是国内生变?”
惠公曰:“非也。”
郤芮曰:“主公所忧者何?”
惠公曰:“重耳。寡人忧其乘变求入,时至今日,方将宽心放下。”
郤芮颔首曰:“主公所忧是也。重耳在外,终是心腹之疾。必除了此人,方绝后患。”
惠公曰:“何以除之?讨伐乎?行刺乎?二者孰利?”
郤芮对曰:“重耳在翟已十二年矣。翟人伐咎如,重耳、赵衰随之行,屡出奇计,翟人得以获胜,掳咎如二女,一曰叔隗,一曰季隗,皆有美色。以叔隗妻重耳,以季隗妻赵衰,各生有子。我今往伐,翟人必助重耳兴兵拒战,胜负难分。不如遣一刺客,见机行事,重耳无所逃也。”
惠公曰:“若有人能为寡人除掉重耳,寡人不吝重赏。”
郤芮曰:“寺人勃鞮,向年伐蒲,曾斩重耳衣袂,常恐重耳入国,治其死罪。主公要杀重耳,非此人不为功。”
惠公曰:“既如是,烦卿代为召之。”
勃鞮听惠公讲明召他之意,沉吟片刻道:“重耳固不可虑,可虑者魏犨、赵衰、贾佗、颠颉、胥臣、狐偃、先轸耳,此七人者,皆是虎狼之身,臣一人恐是难敌。若能宽限微臣几日,寻得几位力士,作臣助手,再去行刺重耳,方为完全。”
惠公曰:“重耳乃寡人心腹之患,一日不除,寝食难安。寡人赐卿黄金百镒,自去购求力士。三日内便可动身,事毕之后,当加重用。”
勃鞮铿声回道:“请主公放心,臣此次前去,必当不辱使命,请主公静候佳音!”俗话不俗:“隔墙有耳。”事为一小内侍听到,一传两传,传到狐突耳中。狐突大惊曰:“重耳危矣,我不救他,何人救他?”即时密写一书,遣人星夜往翟,面见重耳。
是时,重耳正与翟君猎于渭水之滨。忽有一人冒围而入,求见狐氏兄弟,说:“有老国舅家书在此。”
狐偃闻报,对狐毛说道:“吾父素不通外信,今有家书,必然国中有事。”
狐毛道:“弟言之有理,速召来人一见。”
来人呈上书信,也不言语,叩了一头,转身便走。狐毛欲追,被狐偃叫住,二人肩抵着肩,启函读之。书中言:“主公谋刺公子,已遣寺人勃鞮,限三日内起身。汝兄弟禀知公子,速往他国,无得久延取祸。”
二狐大惊,持书来见重耳。重耳读了来书,恨声说道:“夷吾可恶!我离家出亡,至今已十二年矣。又娶妻生子,安于家室之乐,坏你甚事,却苦苦相逼。我有九大贤人相助,还怕你区区一个勃鞮么?我不走!”
二狐劝道:“勃鞮固不可道,然勃鞮之后有一个强大的晋国。夷吾既是动了杀您之念,不会仅仅遣出一个勃鞮,后续之刺客将会旋踵而至,甚而不惜以武力讨伐。您不为自己,也该为翟君、翟民想想。”
重耳道:“依您二人之见,非逃不可?”
二狐道:“非逃不可。”
重耳道:“若逃,适何国为宜?”
狐偃道:“当去齐国。”
重耳道:“为什么?”
狐偃道:“齐国者,雄霸天下三十余载。齐桓公虽耄,霸业尚存,收恤诸侯,录用贤士。今管仲、隰朋新亡,国无贤佐,若至齐,齐桓公必会善待公子。倘晋有变,又可借齐之力,以图复也。”
重耳道:“善。”当即面见翟君,告以勃鞮之事。翟君良久方道:“寡人非惧怕勃鞮,也非是不能保全公子性命。翟,虽小国。若供公子避难,绰绰有余。然,助公子复国,却是力不从心。公子欲迁大国,寡人不敢阻焉。”
说毕,传旨罢猎,与重耳一道,返回国都。
重耳回都之后,径奔家门,对其妻叔隗说道:“夷吾遣勇士勃鞮前来行刺于我,恐遭毒手,我将远适齐国,结连秦、楚,行复国之计。本应携汝及子同行,一来时间紧迫,二来道途遥远,携之不便。我走之后,子可尽心抚养二子,待我二十五年不至,方可另嫁他人。”
叔隗哭着说道:“男子志在四方,非妾敢留。然妾今二十五岁矣,再过二十五年,妾已年过半百,就是嫁人,孰肯娶乎?妾自当尽心抚养二子,君勿虑也!”
重耳一把揽过叔隗,垂泪说道:“汝真是我的贤夫人也。”
二人相拥而坐,而泣而语,不知不觉,雄鸡高唱,一声连着一声。重耳忙命壶叔整顿车乘,头须收拾金帛。
刚刚吩咐完毕,二狐仓皇而至,报曰:“勃鞮立功心切,受命次日,便起身奔翟。老父亲怕公子未行,难以提防,不及写书,遣能行快走之人,星夜赶来,催促公子速速逃避。”
说毕,一人架住重耳一只胳膊,望城处逃去。
壶叔见重耳仓皇而逃,只备犊车一乘,追上与重耳乘坐。
赵衰闻听重耳逃去,不及装束,叫上魏犨、贾佗、颠颉、胥臣、先轸、介子推等人,往城外追去。
追了一程,忽又想到,我等只知追赶公子,盘缠未带一文,何以为生?遂命颠颉折回,去找头须。
谢天谢地,追到太阳正南之时,追上了重耳和二狐。
重耳问道:“颠颉呢?”
赵衰回道:“寻找头须去了。”
重耳道:“此地距翟都多远?”
狐偃道:“约有八十余里。”
重耳道:“咱们歇一歇吧,顺便寻几口吃的。”
众人齐道:“好。”三人一拨,分作三拨,两拨前去寻食,一拨留下陪伴重耳。
是年收成不好,又值隆冬,就是富人,也是一天两食,莫说穷人了。哪有多余之粮周济重耳。魏犨、贾佗等人,去了一个时辰,方寻得半罐稀饭,三五个糠菜馒头,只够众人塞塞牙缝。
忽然有人叫道:“颠颉来了!”
众人忙站了起来,如迎救星一般。
颠颉长叹一声道:“头须可恶!头须将我等金银,席卷而去,不知所向了。”
重耳啊了一声,栽倒在地。
众人慌忙上前,进行抢救,良久,慢慢地苏醒过来,捶胸说道:“天哪,既生重耳,又为什么如此作践重耳?啊,啊,啊……”
众人好劝歹劝,重耳方将哭声止住,带着众人,怏怏地踏上了去齐的旅途。路上,寻得可吃之饭便吃上几口,寻不到便空着肚子。至于住宿,亦是苦不堪言,走了六日,竟有三夜在破庙栖身。
“勃鞮呀勃鞮,我重耳若是不能复国,便也罢了。若是复得了国,我灭汝九族!”
骂归骂,这路还得走,这食还得觅,一路上受尽了白眼,吃尽了苦头,好不容易来到卫国,关吏叩问来历,赵衰答曰:“吾等乃晋人,车上之人乃吾主晋公子重耳,因国中有变,欲去齐国避难,借道于上国耳。”
重耳之名,关吏竟然知晓,不止知晓,还知他是一个贤者。听了赵衰之言,亲手打开关门,迎重耳一行入关,一边命关卒为重耳一行备饭;一边命关卒飞马入都,报之卫文公。恰好上卿宁速与大夫元咺在宫中奏事,闻听重耳到了,忙向卫文公谏道:“重耳乃大贤之人,今日有幸从我国路过,我当速速迎他入城。”
卫文公摇首说道:“爱卿此言差矣,寡人立国楚丘,并不曾借晋半臂之力。卫、晋虽为同姓,未通盟好。况出亡之人,何关轻重?若迎之,必当设宴赠贿,费多少事,不如逐之。”
说毕,降旨一道,不许放重耳一行入都。
重耳并不知情,在关吏那里饱餐一顿,又美美睡了一觉,鸡叫二遍便动身前往楚丘。守门阍者,已接文公御旨,仔细盘查入都之人,见重耳一行可疑,严加盘问。果是重耳到了,当即宣文公旨意,将他们挡在城外。
重耳轻叹一声,对众人说道:“走,绕城而去。”
魏犨、颠颉不平,大声嚷嚷道:“卫毁无礼,我等强行进城,找他理论。”——卫毁者,卫文公之大名也。
重耳咬牙说道:“也好。”便要强行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