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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梅花(1)

那一年的冬季,天特别冷。远在秦岭深处的阿南来了信,邀请石鲁去看梅花。秦岭的梅是整整有一条沟,下了雪,花就红得像一点一点的血。

阿南是烧炭翁。五年前背了一藤篓木炭给石鲁,想要石鲁画一幅火神像的。石鲁画了,没有收他的炭,却解开了他腰带上的酒葫芦来喝。酒里泡着未绽的梅花骨朵,甜丝丝地有一股清香。待到一葫芦酒喝干,两人已经成了朋友。梅花酒是先绵后烈,石鲁在这个下午沉醉如泥,阿南则天黑走进石羊峡时酒力发作,仆倒在雪地里一夜,落下了哮喘的毛病。今冬里他气短得几次都要过去,自知熬不过春天,才写信给石鲁,他想最后见上一次高贵的朋友的面,但他没有这样说,只报告着整整一条沟的梅的消息。

石鲁收到那张写在油乎乎纸上的信,知道这纸是垫帽壳的头油纸,痛痛快快骂了一句:这龟儿子!眼里就簌簌流下泪来。已经是很久的时间,没有收到任何人的来信了,敢来信的只有十指苍苍两鬓白的烧炭翁!这么个雪天,整整一条沟的梅,是何等壮景。他急急地撕了纸条卷那烟末,点着了狠狠地吸,直吸得腰缩成马虾,眼睛憋得红红的,才吁吁地往外放烟。似乎他和阿南已经在那地窝棚里睡了很久很久,听见了一种很奇妙的叫声。“是狐狸!”阿南立即抓起了枪,将他推醒,他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棚门角的一根梅枝倒伸下来,枝头上湿润润的一朵花。昨日进棚,这梅枝迎风在门口晃荡,一夜间竟开了如此鲜活的颜色!他伸手去牵梅时,却发现棚门已被雪堵严。拉开门,雪并没有进来,齐楞楞一堵白墙,梅就如从白墙上长出来。阿南嘿嘿笑着,牙很黑,牙龈露出来粉红,没有再作解释,低头去烧干锅。烧得锅发红了,一拔起锅耳,像持着盾牌一般,从棚门口往出走。他就跟着去,走出了一条融消的雪洞,他看见了一个银白的世界里,梅花在各处泛红,一团金黄色的影子向远方疾去。咚地一声枪响,枪是朝天打的,枪口上冒起青烟,人被枪的后坐力击倒在雪上,呵呵大笑。

现在,被剧烈地震动,石鲁却倒坐在藤椅上。藤椅已经朽烂不堪,吱吱地呻吟着,他看见青烟正从嘴角里飘出,长长的烟灰终于支持不住,掉在了棉袄外的黑色对襟罩衫上。阿南,阿南兄弟,他喃喃着,一下子衰老得满脸皱纹,窝在藤椅里如患了麻痹症的小儿。石鲁是不能出走了,这并不是因了一条跛腿,而他被判了死缓,虽然最后没有执行,甚至已宣布解除,但他未经许可是不能擅自离开这个城市的。这座城市在中国之所以著名,是它有完整的一圈城墙,当每日的黄昏,太阳在城墙内斑驳的砖石上蚀成一个红片,墙头上逶迤而远的女墙凹垛就如监狱高墙上的挂电铃铁网的木桩。

三天前,小儿子将哺养的鸽子全放飞了。他习惯于注视窗台上的鸽棚,想象着突然那里又站着它们,但他又希望它们永远不要再回来。今日的窗口是个空白,玻璃隔风不隔寒,看得见土院豁口处卧着的病猫,院中间的冷飕飕的椿树。

“阿南,喝酒阿南!”石鲁突然叫起来,显得几分兴奋。漫长的那些岁月里,他清醒艺术家应该是孤独的,但他永远静不下来,也无法孤独。政治的召唤,事物的纠缠,以及无数爱好书画者的追随和崇拜,如一群狼一样撵着他跑。“文革”刚一开始,他即被批判了,他认真检讨着自己,竭力要改变自己的形象,企盼着他仍是这个时代社会所能信任和器重的人。但他失败了,批判在不断地升级,直至判为死缓,他才明白他们是不需要艺术的。既然如此,他倒完全地平静下来了,不邀众人赏,他可以潜心地为自己作画,为真正喜欢他的画的人作画,为后人作画了。这竟是多少年来他一直在内心深处向往的境界啊!

“你一盅!我一盅!”酒倒在了酒盅里,小小的木方桌上,石鲁端起一盅喝了,又端起方桌对面那一盅,叫着阿南的名字,酒却喝在自己口里。下酒的菜是一盘盐泡的尖椒,还有一罐茶叶,茶叶故意放霉了的,捏一撮在嘴角里嚼。他现在真正在享受着孤独,低矮的河芦作顶的平屋里,孤独得如一只瘦虎。

当石鲁耷拉下眼皮醺醺微醉的时候,这个城里的钟楼上钟声响起来,低沉悠长,响了三下,又响了一下。这使他睁开了眼,觉得奇怪。古老的钟楼离小院子并不远,其实钟楼上早已不敲钟。不敲钟石鲁是知道的,那口镌满了古文字的铁钟几十年前就从木梁上卸下来堆在楼台上。但一个月前,石鲁却每日听见钟在响,他告知家人:钟在自鸣。家人指出这是幻听。石鲁坚持他是真真实实听到的,并且每次自鸣三下。今日却怎么响了四下呢?于是他想,这一定有原因了,是钟楼有了危险的信息吗?据说钟楼下原是一口海眼的,修筑钟楼为了稳镇这座城的,钟楼下的过道中间仍有铁铸的一根碌碡粗的桩,挂着一道铁绳。石鲁听到了铁绳在响,哐啷哐啷的,直响在他的右脑壳里,像蚕在那里噬桑叶一样让他难受。海眼里的水要冒出来,钟楼要陷下去吗?

这个城市若没有了钟楼,这个城市是多么荒凉?!

石鲁决定去见见吴老觉。他把那条咖啡色的羊毛围巾叠得整整齐齐围住了脖子,但他不戴帽子。头顶朝天,他是从来拒绝帽子的。鞋也换上了软底毡毛棉鞋,女人的头,男人的脚,鞋是不能有灰尘的。步出了小小的土墙院,便是美术家协会的大杂院。数天前的一场雪还没有消尽,寒气一森,人脚踩过的雪泥已经成肮脏的冰块,一卷一卷风剥下来的大字报纸团软塌在那里。石鲁用拐杖戳打着冰块,笃笃地响。门房的三间小屋的那扇半掩的门立即打开了。

“石先生——你这是要出去吗?”老太太在问。

“先生?”石鲁觉得这称呼有些滑稽,但他没有纠正这位已经在门房工作了十多年的老女人。“出去,”他说,“不出城门洞的。”

“现在几点啦?”老太太说,“我没有表的。”

“中午一点。”

“石先生你来登记吧,你知道,我不识字。”老太太把一支钢笔拧开递给石鲁。石鲁看见那是一本登记册,上边的栏目里分别要求签上几点出门,往哪儿去,几点返回。

“这是新规定的,石先生。我只是看门的,看门狗……天没大晴,街上泥匝匝的,先生穿这么新的鞋?”

“人死了都要穿新鞋的。”

“……?”

石鲁看着老女人笑了一下,说:“我是判过死刑的,死了的人。”

他用拐杖戳着大门过道墙上的标语,标语写着:“打倒黑画家石鲁!”拐杖就蘸着地上的泥,在“石鲁”二字上打了两个“×”,自己竟又一次笑起来。这一次笑出了声,不想竟笑掉了一颗门牙,落在了地上。

“我的牙呢?我的牙呢?”石鲁弯下腰在地上寻找。老太太帮他捡起来,牙黑得如一粒黑豆。他开始折身又往大院里走,因为门房太矮,大院右侧有一座仿古的楼阁,那曾是他接待外宾,共同交流艺术的地方,楼阁最高,落齿依风俗要撂到高处的屋顶上。

墙角影子一探,有人却在轻轻地唤石鲁的名字。这是驼背老陆,俯过身来告诉了:画家李唯自杀了。石鲁怔了一下,但并不惊骇。老陆问去不去家里看看。石鲁不去,口中吟了挽联:朝闻道,夕死可矣;今而后,尔知免夫。一步步往大门外走去。老陆一脸疑惑,听见石鲁跛脚跨过大门槛时,嘿嘿而笑:我没闻道,老而不死必为贼啊!

大街上,清冷异常,汽车从冰雪疙瘩上碾过,嘎哩嘎哇响如爆竹。又经过了钟楼,放眼往楼顶上瞅瞅,未能瞅清那铁钟和铁桩铁绳,一堆人是集在那里叫嚣,高高的木架上弯腰站着一个受批判者。去年的夏天,那个位置上站着的是作家老杜,老杜的裤子皱皱巴巴,有人在骂:狗日的,稿费多得拿麻袋装哩!老杜说:我全交了党费了。那人伸手要扇打,却打不到脸上,一跃,吐一口唾沫,一跃,吐一口唾沫:狗日的!谁见了?!狗日的!反革命!他走过去,只是替老杜拉展裤管。这举动使批判人愣了许久,后来觉得是侮辱了他们,一阵拳打脚踢就把他打倒了。从此折了一条腿,一直在牛棚里自行长好。但现在自行长好的腿却长歪了,睡下两腿不齐,站着长短不一。他在左侧拐弯处的店里买了盏灯笼,匆匆穿过西大街,往南又往东,窄而潮的巷道里,骂起了路不平,一直骂到吴老觉小院门口。

这是一条幽长的巷子,石鲁使劲摇着那染成黑色的木门上的铜环时,巷那头起了锣鼓声,一队人马逶迤而过。吴老觉这个瞎了双目的摸骨大师,如今不能公开亮着牌子摸骨测命,却顺理成章地为人接骨按摩。他竟将门染了黑的,墙柱、椽头也染了黑。门咿呀打开,小脚的老嫂子嘴还吸着水烟袋,忽然笑道:“哎哟,大白天的打灯笼,真是见鬼!”石鲁说:“是鬼,要是死刑执行了,挨颗炸子,该是凶鬼!”老嫂子说:“是雄鬼!”将灯笼挂在门脑上,“头发留得这么长,是不是长头发才是画画的?”石鲁说:“不让人留胡子也不允许留长发吗?”

里屋内有人冷冷地哼了一声。石鲁呵呵地笑,笑得十分怪异。吴老觉在里屋后门槛上坐着,幽幽的只是背影。他原是一口好胡须,造反派说毛主席不留胡须,你为什么留胡须?吴老觉说马克思是大胡子。造反派愤怒他竟敢与马克思比,把他胡须一根根拔了。没有了胡须,吴老觉感觉似乎没有了嘴,但他终于没死掉,因为这个城市的新领导患腰痛,需要他按摩。吴老觉坐在那里,双手在一只布袋里忙活,布袋里装了小米糠,也装了敲破了的花瓶碎瓷,反复把碎瓷复原成花瓶,再搅碎,再复原。

“你把手艺越练得好,越是让领导中毒啊!”石鲁说。

“中毒?”吴老觉头拧过来,眼睛白花花翻着。

“按摩是上瘾的,上了瘾和吸鸦片有什么不同?”

“那你嗜酒,嗜茶,还有嗜画,也是吸毒嗯!”

阴影处一个人起身要走,躲不及,就站起身打招呼:“石主席。”

“谁?谁是石主席?!”

“我叫惯了……”

“白老先生在这里啊?”

枯瘦如萝卜干的白葭一身红卫服,头顶上再不是那顶泰戈尔式的毡帽,软塌塌的军帽,不伦不类。

“你怎么一见他还是害怕?”吴老觉说。

“他管了我十多年。”

“我现在是行尸走肉,”石鲁说,“死刑犯嘛!”

白葭比石鲁年龄大,石鲁在延安还只是在黑板报上画插图的时候,白葭已在北京城里成了名画家。那时吴佩孚在北京,托人来要画,他画了一只鹰。后来蒋介石到北京,托人来要画,他画了一只鹰。再后来毛泽东坐了北京,他还是画了一只鹰。他们都是英雄,他只是小民。当年国民党要员让他去台湾,他问人:共产党来了让不让卖画?回答是:卖的。他就不去台湾了。但卖了几年画就不能卖了,京城里呆不住,返回了老家来。仍是画不了新生活,又偷偷卖画。从延安来主持这里美协工作的石鲁,少不得要抓典型,点名批评。

石鲁坐在条凳上卷烟卷,跛腿怎么放都不舒服,抱起来架在另一条腿上,吃烟的样子像个猕猴啃梨。

“白老先生,听说判我死刑后,你为我烧过一沓‘上路纸’?”

“这谁告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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