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菜刀从薄到厚有三把,我的砧板是上好的泰国货。我切菜追求节奏的匀称和菜的优美形状。我在厨房紧张而有秩序地工作着,我的菜以高蛋白质低脂肪维生素丰富为原则的,因为我丈夫已经在发福。但我又是个唯美主义者,特别注重菜肴的颜色搭配及性状搭配及餐具的搭配,佐餐的小咸菜放在大盘子里或者肉丝盛在吃面条的大碗里这在我是不能容忍的。”(《真实的日子》)生活中碎片式东西,在池莉的描写中却是如此精细的予以写照,甚至是繁琐、拖冗,仿真式描写的生活吐露着对日常生活的热爱。“节奏”“匀称”“优美”“形状”“秩序”“颜色”等等,在琐碎的事情中感受生活、享受生活,这是一种激情、真诚。生活中的任何一天都是可贵的,应该善待生活,高扬生活的价值。死很容易,活着倒是困难的,正因为它难,所以我们更应该对生命予以格外的珍视。“自认为坦然的时刻最后扪心一问,发现真是英雄气短,牵挂的竟是小蜂啊汽笛啊臭腐乳啊足球啊什么的……”(《人间牵挂》)夜阑人静中,对生与死的追问淡然通达时,对尘世间的缘情竟是日常生活中如此细微的点点滴滴,所谓的壮举、伟大、崇高都统统被抛却,被湮没在“臭腐乳”中。“英雄”成就不了生活的全部,“高、大、全”不是生活的基本组成部分,无非是一些平凡琐事构成了我们的一生,这就是生活,也是这个时代的一种生存状态,肯定这样的一种“存在”,也就是对自我生命的一种肯定,完全是市民立场上的创作。
池莉散文中对生命的珍视更体现在对子女的情感之中。生命不是静止不动的,而是在时间的流动之中慢慢的完满,成就其永恒,子女则成了父母生命的时间延续。《怎么爱你也不够》是池莉特意为其爱女吕亦池所写,篇幅相当之长,在其整个散文创作中也是占着相当比例的,或者干脆说是辟为一辑的。可以想见,池莉对其女儿的深切的爱怜。出生前的准备,“今日找出几条破旧棉毛裤,洗一洗烫一烫做成一块块单尿布,明天翻出从前的棉袄,在太阳下晒了,做成面尿布”;预产前的害怕,“该怎么生?是否生得出来?孩子会不会缺胳膊少腿?我们母子能不能平安度过这一关?我心中阴影冲,恐惧极了”……等等。可谓是将一个做母亲该担心、不该担心的所有都写了,眼泪、怜爱与心痛伴随着她女儿的逐步成长。
池莉对生命的珍视是体现在日常生活之中的,因此她是在“赤裸裸的生与死,赤裸裸的人生痛苦将我的注意力引向注重真实的人生过程本身”中歌唱者、爱护者。她重视生活世俗的真实,肯定并予以畅快的描写。“我们才不在乎是否真的看见了什么野人,关键在于我们有几日脱离了尘世的纷扰,我们呼吸了新鲜的空气,我们说了话散了步跳了舞打了牌喝了酒,滚了草坡吵了架,好不容易从天南海北奔到了一块聚了一聚,我们的心是浪漫的。”(《浪漫之旅》)这就是池莉所描写的浪漫之旅,很简单得都不能再简单,毫无文人骚客的生活习俗,平淡的世俗愉悦成了她特别关注的对象。其实,从《给你一轮新太阳》这本散文集子中,我们更可以感觉到池莉这种站在市民价值立场上所描绘的激情与真诚,“倒是不大喜欢所谓文人雅士的书斋生活,远离所谓专业文人的生活习俗,显示出了她对一个人的小世界的自足自乐(《有书无斋记》)。”人生应该追求幸福的,而且这对人生是很有必要性,而池莉列出来的是世俗人生幸福的几种形态(《收藏幸福》)。“跳了,一觉好睡。就这么过吧。”这就是池莉对在马路旁看免费劲舞后的看法。
生活是很沉重的,飞扬跋扈的人生境态不是池莉的描述对象,她的眼睛时时盯着生活于大地之上,天空之下众多芸芸小市民阶层,写她们那平淡得近乎平庸的生活状态。更具体一点就是,对武汉小市民的生活状态的写照。生活沉痛,应该真诚而真实的承认识并承认,但过生活的人却不一定要如此沉重,我们应该反其道,做生活的激情者、浪漫者。我们应该是生活的歌者,应该积极地承受我们的武汉。外国人没眼力,“老武汉如此繁华,洋鬼子却不来放开手脚做生意,说实话,这很伤老武汉的自尊”(第34页);历史证明了武汉这样一座城市的特性,“从更漫长的历史过程来看,老武汉这个城市取得起义的成功还是有其必然性性的。老武汉的血性,老武汉的风格,在这次起义中表现得淋漓尽致”(第81页);老武汉是新生事物的有力场所,“新的党派,新的思想,新的运动在老武汉总是如鱼得水。共产党成立之初,老武汉就充满了共产党的味道”(第99页)《老武汉》。当然,在《老武汉》中,池莉不仅就武汉的历史环境作了描述,还就这块土地上的人物,文化作了简短而又不是十分深刻续写。
就艺术特色而言,池莉的散文是非常随意而为,不拘于任何艺术结构模式,散文语言平淡、自然、口语化。用池莉自己的话就是:不“故作高深”,不“卖弄文化”,不“无病呻吟”,不“好为人师”,不“故弄玄虚”(《给你一轮新太阳》)。
以平民文学代言人自居的池莉,我们应该看到,其散文也有其偏狭之处,语言的过于平淡就可能流向平俗,毫无美感,散文叙写也过多地拘泥于自己的日常生活琐事,还缺乏一定的文化感,缺少一定的历史深度,有一点流于平面化写作。
(邬家波)
三高贵的精神追求——刘醒龙散文论
刘醒龙是当代著名作家之一,被认为是“现实主义冲击波”的代表作家,也被认定是乡土代表作家。他在当代文坛上已经取得了一席之地,著有《凤凰琴》、《威风凛凛》、《至爱无情》《痛失》《弥天》等多部中、长篇小说,是第一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史诗般巨作《圣天门口》也荣获第二届中国小说学会奖。刘醒龙在孜孜不倦耕耘自己的小说天地时,在散文领域也是笔耕不辍,发表有《性感美国》,《与欲望无关》,《过去是一种深刻》,《听笛》,《城市两章》,《高山仰止》等一系列散文,并出版了随笔集《女儿是父亲前世栽下的玫瑰》、《一滴水有多深》。刘醒龙的散文虽不及他的小说光鲜靓丽,但我们可以从他的散文、随笔中更好地窥视其精神生活。目前学术界还缺乏对刘醒龙散文的专门研究,因此有必要在此对他的散文进行探讨和思索。
在现代物欲横流,追求主流化,平面化的时代里,刘醒龙一直执拗地坚持着自己一份朴素高贵的心性,无论走得有多远,他的心永远朝向他的故土——大别山腹地英山。如今居住在大武汉,游走于世界各地的刘醒龙,记忆最深处储藏的也依然是自己的乡土。正如沈从文笔下营造的湘西世界,张承志的回民情结在大西北的释放,大别山对他已经不止是自己原始的故土,更多的是承担着建构写作者精神家园的责任和义务。无论是他的小说还是散文,最突出的特色,就是富有浓郁朴实的乡土气息。如果说他的小说是立足农村表现改革后现有体制下乡村农民普遍的生存图景,那么他的散文就是表现一个远离乡土的城市人对乡土的怀念和追思。刘醒龙有深重的乡恋情节,对乡土,尤其是大别山,他总是如数家珍,娓娓道来,投入乡土,就像投入自己母亲的怀抱,温暖而真实。乡土世界的细微之处能够在他的心中刻下如此深刻的印痕,必定是他的情感有一种浓重的怀旧和绽放的柔情,过去生活过的乡村与他有了一种血肉相连的生命延续关系,怀想过去就不再仅仅是一种情感的抚慰,更为重要的是对今天的思索和对未来的展望。
在他的《与欲望无关》里,他深情的表现了一个都市人对家乡豆渣的怀念,豆渣,这个已经被即便是农村人都排斥在餐桌上的食物,之所以被作者如此怀念,真的是“与欲望无关”,作者怀念的只是自己割舍不掉的乡土情结,他只是想把自己压抑的故土情思在寻常的豆渣中得以释怀,他把豆渣、豆腐描绘的越仔细,越具体,他越沉浸在对过去的怀念中不能自拔。正如刘醒龙自己所说的,每一个人都有潜在的怀旧情结,文学是向后看的,是怀念,是追思,那么他自己就是这种思想最好的诠释者。读他的文章,仿佛经历心的洗礼,温暖而明净。
《过去是一种深刻》,从题目中就可以读出作者的心态,作为从小生长在大别山地区的刘醒龙来说,他的过去深深烙在大别山的每一座山上,每一条河中,每一条道上。就象这篇文章的开头语,“不知不觉中,对过去的痕迹产生莫大兴趣已有一段时间了。在我心情郁闷时,这痕迹就像乡土中晚来的炊烟,时而蛰伏在屋后黝黑的山坳里,时而恍恍惚惚地飘向落寞的夜空。”在《高山仰止》里开篇也写道,“人不能在都市里居住太久。太久了就会被满街满巷里窜动的浮华气焰,迷糊灵性,堵塞胸怀,错把一些人按另一些人的意愿堆砌的塔楼大厦,当作了伟大与崇高。”刘醒龙在《阅读的意义》中提到他把这样一片朴素的散发着农家气息的文章当成了自己所认为的经典之作。“前天/我放学回家/锅里有一碗油盐饭/昨天/我放学回家/锅里没有一碗油盐饭/今天/我放学回家/炒了一碗油盐饭/放在妈妈的坟前。”这是只有在农村体验过生活有农村实体生活背景的人才会有的情愫,也是乡土作家普遍的情怀。
刘醒龙并非以知识份子的立场来俯视农村生活,而是以民间平民作家的立场把自己融入到山山水水中,正如他自己所说:“作家写作有两种,一种用智慧和思想,一种用灵魂和血肉,我希望成为后者。”无疑,刘醒龙早已把自己的灵魂和血肉注入了他的乡土和文学中。无论在他的小说还是他的散文中,他总是迫不及待的让读者寻找到表现乡土风景,乡土风俗的原始意象。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从哲学意义上指出还乡就是寻找本源,“接近本源就是接近极乐(the Most Joyous)。故乡最玄奥、最美丽之处只存在于对本源的接近中,绝非其他。所以,在故乡中对本源的忠诚这是很自然的。因此,那些被逼舍弃与本源接近而离开故乡的人,总是那么情怀忧伤…还乡就是返回与本源的亲近…但惟有这样的人方可还乡:他早已并长期一直在他乡流浪,备尝漫游的艰辛,现在又归根返本。因为他在异乡已经领悟到求索之物(the Sought For)的本性,因而,作为求索者(the Seeker),当他还乡时得以有足够丰富的阅历…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使故土成为亲近本源之处。”刘醒龙在湖北大学一次讲座中就深切谈到,没有离开都市十几二十年的人,是无法体会对乡土的情感的。也许离开久了,阅历才够丰富,越能亲近故土,归依人的本性。在《与欲望无关》中作者用石磨的豆渣、豆腐,在《过去是一种深刻》里用炊烟、秋收、蚯蚓,在《高山仰止》里用西河、卵石、天堂寨等一个个意象把读者带入乡土气息中,也通过这些“本源”来达到“还乡”的目的。这也是刘醒龙作为乡土作家,作为现实主义作家,作品贴切生活,为文朴素的一种体现。
乡土,在刘醒龙眼里也已不再是他个人的精神家园,也是升华到中国文学,甚至是整个中华民族的精神家园。刘醒龙在一次与葛红兵的谈话中谈到:“从来乡土只属于远离乡土之人,她是人类所有挥之不去的传统中的一种。换言之,真正的乡土只会存在于灵魂之中。再换言之,一个民族的灵魂,不管她愿意不愿意,都会在很大程度上依附于乡土。毕竟乡土是我们的文化母本。我不敢说拷问乡土——那是忤逆不孝!是淫母弑父!我只能面对乡土拷问灵魂”。刘醒龙认为“敦厚,和善,友爱,怜悯”是乡村特有的品质,也是艺术应有的灵魂,在现代都市浮躁的市面风气日渐盛行,虚假、欺骗、歧视、拜金主义等不良风气日嚣尘上时,唯有保持心灵的一份净土才能不至于在都市的生活节奏中日渐麻木,才会使自己的心灵有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所以乡土不仅仅是针对有农村实体背景的恋家之人,而是每一个不想在生活中麻醉自己心灵的人们,许多从小生活在都市里的人也日益厌倦空虚,寂寞,无聊并承受巨大负荷的生活,他们渴望回归到田野乡村去释放自己,并找到归宿和依托,于是去野外乡村踏青,开发度假村的日益盛行,最根本的就是它满足了现代人的需求,符合了人性的需要。在《乡村弹唱》的序言中曾这样讲述,“任何乡土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陌生时,香炉山对于每一个想去的人来讲,也都是熟悉的,无论是从前见过或是没见过,只要踏入其中就行,甚至不用寻找,那谁都认识的敦厚,和善,友爱,怜悯,都会扑面而来,香炉山正是给了我这类被自身过度消耗了的营养,而我还是将它们作为艺术的灵魂。”。作者在刊登在《武汉晨报》上的《我是一个怀疑者》里谈到,“人对乡土的需要是一种天性,她现在每次去乡下,都哭着不愿意回来。人在进化中,不知道是何时留下的基因潜藏在生命深处,如果不是后天的错误教育,没有一个小孩不喜欢乡土、自然。”刘醒龙终于告诫读者,对乡土的情感不是做作,是人的一种天性,我们要做的只是不要违背自己的天性而已。
对于城市,刘醒龙没有把它和农村置于一个对立紧张的位置。他不像沈从文把湘西描绘成一首优美动听的童谣,把城市形容为一个面目狰狞的恐怖怪物。他热爱农村,欣赏乡土,这与城市以欢迎的姿态拥抱了作者也有一定的关系。用他在《性感美国》中一句话来形容他对城市的感情再恰当不过了。“我爱我唯一的爱人,我还会欣赏别的美丽的女子。”乡村就是他的爱人,城市只是他所欣赏的一对象。从表象层面上看,作者在《城市的心事》和《城市的浪漫》中似乎对城市赞赏有加,但是读者从细节上可以体会到他所欣赏的还是城市里所保留的原生态,并非花花绿绿,灯红酒绿的繁华景象。“水的浩荡壮阔让城市总在引为骄傲的那些矫情的东西变得微不足道,仿佛虚化了,林林总总的建筑物看不大清楚时,反而获得了它本来没有的灵魂,并使那只是为了扩大消费的浪漫城市,变成了能够驱动精神的城市浪漫。”“城市失去水色以后,宛若一个五年病龄的萎缩性胃炎患者,只能在朦朦胧胧、恍恍惚惚的夜色中假借着霓虹,掩饰光天化日之下的焦黄与土灰。用酒吧,用迪厅,用多星级的酒店咖啡,用比云彩色调还夸张的衣袂裙带,还有长街马路上视人群为无物的长吻,硬生生地撑起点缀起城市时空的浪漫。城市固执地用钢铁、沙石和水泥不断地膨胀着自身,千姿百态的湖泊被挤压成一条下水道加上一条自来水管,以此作为自己的血脉和肠道,那本该昂扬着的精神与气韵也被溶解在这些锈蚀斑斑潮湿的空间里。”(《城市的浪漫》)城市的美其实是因为有了水,有了水的城市,才有灵性,才有灵魂,才是活的,可以这样延伸,城市只是因为有了有原始乡土的东西才让人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