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装修花了些钱和时间,陆玉环认为这么做值得,她显得踌躇满志。她还给旅馆另取了一个名字。为取名字,她想起了以前念书时常穿的紫衣和紫裙。紫色是她所喜欢的,因此给它取名叫“紫环”,意思是紫色加上她的名字。“紫环旅馆”四个字在楼顶上做成一个很大的灯箱广告,夜里放射着紫色的光芒,老远就能看见。房间里“碧玉”留下的那些物件,全被陆玉环当做破烂卖掉了。她一概购置了新的卧具,镂花窗帘。
还有,她否定了先前那种灯光昏暗的做派,在她的房间里灯光异常明亮。一到夜间,整座旅馆灯火通明。这是最让陆玉环骄傲和自豪的地方,只要是稍有脑子的人就能明白,这样的旅馆绝对是非同寻常。住在这样的地方大可放心啊。为了和室内的明亮相匹配,她还自掏腰包在外面安了几盏路灯。从室内把电线牵出来,灯泡挂在别人的屋檐下,或是窗台上。这只是临时性的办法,在陆玉环来之前,这一块的路灯被毁坏了,而且无以修复。陆玉环的钱差不多用光了,让她惭愧的是,她只能从旧货市场给每间房买一台“二手”电视。电视是一定要买的,她强调舒适。等我有钱了,她说我要全部更新,都买平面直角。
装修期间,陆玉环的邻居,那些其他旅馆的主人们,有事没事都会来瞧上一眼。他们可能看出些门道来了,一个个都不屑,暗含讥讽。你这是要开宾馆啊,还是咋的?
宾馆?陆玉环说,这种地方也能开宾馆么?还不是和你们一样,小旅馆呗。
看着不像啊,大动干戈的。这一比我们像什么?全成了老鼠洞嘛。
说了,就都干笑,或者不笑,只阴险地皱着眉。
一来二往,陆玉环也都认识了他们。白天里,他们大都消失了,睡觉呢?或是干别的勾当去了?到了夜间,露面的也少。好些人天一黑就去了火车站,很明显是到那儿去拉客。然后会有一些陌生人前来,并不都是旅客,夹杂着一些奇怪而可疑的女人和男人。那些女人和男人的面孔会越来越熟悉。来人并无规律,稀稀拉拉的,有些会集中在下半夜。老实说整个夜里都有客人,小巷里的脚步声常常通宵达旦。但是如果单从白天来看,这里可真够萧条、破败。陆玉环因此更有信心,她发现在火车站拉不到客可能纯粹是假象,那些旅客们的冷漠,高傲和愤怒更像一厢情愿。这里总会有人来,那么,紫环旅馆也不会例外吧?
整修完毕,紫环旅馆在六月十八日正式开业。这日子是陆玉环特意挑选的,她还把母亲接过来,请她帮忙照应几天。母亲说她只能短时间地照看下,因为陆玉环的父亲还需要她。
第一天陆玉环穿上了紫色裙子,那是她新买的。和以前学生时代的装束十分相像。她对着镜子反复照,发现腰上不知什么时候多长出了一些肉。她摸着那里,想着一累就会瘦得掉下去吧?陆玉环就穿着这件紫裙来到火车站,她站在往来旅客中,见人就喊,住宿吗?有干净旅馆,正规旅馆!正规旅馆啊,价格公道!陆玉环使劲喊着,她特别强调了“正规”,好像是要刻意给人暗示,她那儿和别人不一样,他们不是一类的,她正规啊!
其他那些拉客的人依然不管不顾,他们一如既往地诡秘、隐蔽、慌乱和偷偷摸摸。他们就像是一些耐心的垂钓者,愿者上钩嘛。陆玉环想,旅客们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应该能看出来。随便一比较,就可以知道区别。但事实并非如此,没人理她,就像他们不理其他那些人一样。人们鄙夷而又急急忙忙。他们扒拉开她,就像扒拉开挡道的树枝或荆棘。当然,也还是偶尔有人会转过头来看她一眼,那也一定是因为她的服饰和容貌。在这一群吆喝着的拉客的人当中,陆玉环的容貌的确引人注目。一些眼神中,分明还有着谴责和不解,意思好像是你什么不能干啊?单单要干这个?
陆玉环的嗓子喊哑了,没有,没有喊到一个客人。她开始只是喊,后来像别人一样,也去拉。拉着陌生人的衣袖问,住宿吗?那人往往一甩就把她甩开了。开业第一天,紫环旅馆没一个客人入住。第二天一样。而那些和她一起去拉客的人,却总能断断续续地带着旅客住进去。陆玉环不明白,为什么就有人选择那种地方呢?
现在到了第三天,在下雨,屋外面雨水如注。没有客人,紫环旅馆里弥漫着一种忧伤而沉闷的气氛。这时候,陈向东从哈尔滨打来电话,说那边的情况依然很糟糕。具体怎么糟糕,他也没有细说。当他问到旅馆如何时,陆玉环为了不让他担心,谎称很好,她说客人很多。
撒过谎,让陆玉环的心里很别扭。她以前从没撒谎,所以想要赶紧把谎言变成事实。母亲也在,她们把室内所有的灯都打开了,灯箱广告在雨雾中妖艳地闪耀着。那四个紫色大字好像无法被雨水浇灭,或是正在被雨水洗刷,场景壮观。母亲显得很悲观,说都三天了,还不见一个人影,估计你开的这旅馆又失败了。
哪能呢?陆玉环说,不会吧。她蹬蹬蹬地楼上楼下走了个来回,这么好的房子,一个房间才收五十块钱呢。别人是不知道啊,一有人住进来,口口相传,将来就能有回头客啦。
母亲怜悯地看着陆玉环,那是,你说得没错。可是,谁能相信你?现在谁还会相信谁呢?你越是这样告诉别人,别人越不会相信。
总会有人信,陆玉环说。
你们的积蓄搭进去了,我的钱也都借给你了,整天干等着,这么耗下去你看怎么办?
陆玉环是个急性子,母亲的话更让她着急。看着屋外哗哗流着的雨水,她说我得去,去火车站,我要去拉客。
这种时候,母亲说,这么大的雨,你能拉到谁?
管他谁?拉到谁是谁。
陆玉环穿上雨衣,塑胶布的气味直冲鼻端。她还用雨帽包裹着脑袋,雨水敲打着雨布,发出啵啵啵的声响,像炒豆子一样。她的身体被缠着,有一股闷热的湿气。
火车站的站前广场上比任何时候都要空旷。只有很少的人在淋着雨奔走。他们有的举着伞,有的像陆玉环一样披着雨衣,还有一个人没有行李,他胡乱在头上顶着一叠报纸。更多的人都龟缩在候车室,或售票大厅里。他们在里面聊天、抱怨、谈论天气、浏览报刊或行窃。当然也可以躺在椅子上,或坐在地上谈情说爱。
是没有出站的人呢?还是出站的人也都躲到哪里去了?陆玉环不想进到大厅里去,那没意思。前两天的经历让她相信,人们将又一次把她当成可疑的前来拉客的人,并因此对她表现出明显的嫌恶。
不进去还有一个原因,她注意到了那个头上顶着一叠报纸的男人。此时他身上的衣服全被淋得透湿,贴着他的骨架子。他像是没地方可去,在广场上走了一个来回。或是他在那等车?等待来接他的人?都不太像。他头上的那叠报纸,可能是一份,也可能是几份吧,总之是很厚的一叠。雨太大,那报纸早成了纸泥。在他的头顶,它们被淋得稀烂。他把它们扔在地上,发丝上却还残留着一些。雨中的他就像是个走投无路的人,或者不是?这个男人衣着考究。陆玉环径直走向他,她看到男人的脸上满是怨愤和悲伤,而且恍惚。
大哥,这么淋着,会淋病的。
你找我有事吗?男人奇怪地看着陆玉环,他在雨水中尽力睁着眼睛。雨滴经过他的眼眶,再流下脸颊,就像是泪水。
陆玉环扯下自己的雨帽,从塑胶雨衣上撕开。在脖颈处撕裂,她费了很大的劲,雨布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你戴着吧,至少遮着脑袋。
我有东西的,后来却没了。
你说的是报纸吧?报纸我看见了,那哪经得住雨淋?就戴这个吧,这个牢靠些。
那你呢?你也没了,你的脑袋现在也淋在雨水里啦。
可是,我有雨衣,我身上到处都干着呢。
两个人,一个头上戴着雨帽,全身都给淋着。另一个脑袋被淋着,身上则穿着雨衣。陆玉环说,大哥,要休息会吗?
休息?男人若有所思地说,我都不记得,已经有多久没休息过了。休息是什么意思啊?休息,在哪休息?
就是睡会,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
敢情好?那就睡会吧。
去我那儿吧大哥,我那儿是正规旅馆。
你们,男人冷笑着。正规,男人继续冷笑着。呵呵呵,你们所有的人都这么说,以为我不知道啊?他在嘴边竖起一根手指摇晃着,你们拉客的人会有实话吗?
陆玉环不想解释,她领着这个男人。这是她的客人,是她的第一个客人。她因此非常兴奋,她的心里甚至有些酸楚,很想要对他表示感激之情。但她没说,就想把这份感激埋在心里,呆会好好地照顾他。她领着他,就像领着一个迷路的孩子。他们穿越之字形的小巷,男人四处张望着。然后他们看到了雨中的光亮和紫色的大字:紫环旅馆。
进了旅馆,陆玉环建议男人洗上一个热水澡。洗完澡你可以裹着毛巾呆在床上看电视,我的毛巾可都干净着呢。等上一会儿,她还会让母亲给男人烧上一壶姜茶。喝碗热姜茶,出一身汗,可以驱走寒气。至于脏衣服,陆玉环打算帮他洗净,在夜里晾干。没见男人有随身携带的包裹,也应该没有可替换的衣服。你洗澡时,陆玉环说,我到外面去,买一些简便睡衣回来。没关系,你别太介意,本来也打算要买这些东西。你用过了,消一消毒,折好放在柜子里,以后别的旅客还可以再用。
被拉过来的男人以为这类地方就是黑店,陷阱。他其实是自愿跳进来的,有时候你真想跳进某个陷阱里去。男人现在就这么想,他早已放弃了抵抗。小旅馆曾经有很多故事,男人也大都听说过。比如色诱、洗劫和殴打。先是性交易,中途突然间有人破门而入。故事大都邪恶。除此之外,还出现了一些新名堂,比如假扮成旅客,巧设赌局。今夜,男人就愿意被洗劫,被殴打。愿意和最丑陋最低贱的妓女共处一室。不想正派,就想掉到洞里面去,也邪恶一回。
但是陆玉环和她的母亲笑吟吟的,她们像对自己的家人一样对待他。也许这正是她们的伎俩吧?男人这么想。还在火车站,他就把陆玉环当成了那种人,他们肯定都在做非法生意。要不然他也不会跟着她来,他可不想今天还住在正经人家里。
干毛巾拿来了,簇新,上面毛绒绒的。热水放好了,先去洗澡吧。
母亲果真在烧姜茶,男人看到她拧开一瓶可乐倒在铝壶里。多切些姜片,陆玉环喊着。嗯,母亲答道。煤气炉打开了,咝咝地燃烧着,铝壶坐在炉子上。可乐很快将被烧沸,一股好闻的姜葱味。
男人困惑地看着她们,他的脸孔扭歪着。这时候他觉着难受,无聊和空虚。看起来这不是他要住的地方。两个女人单纯的欢快和喜悦他无法理解。好像陆玉环还在低声哼着一支歌子,那是几年前的老歌了,大概在她读书的时候就已流行于世。
我就这么倒霉吗?男人愤然想道。难道所有的事情都要和我做对?我已经够倒霉了,都倒霉成这样子了还要怎样呢?我不过是要在这里放纵一回,堕落一回,也不行吗?要选择做一个无耻的人也会这么难?
两个女人在一块絮絮叨叨地说话。母亲说,你父亲的病像是好些了。陆玉环说,真的假的啊?你老说。真的,哪能假?他体重轻好些了。体重轻了,减肥?哪是,散步的时候我扶着他,他靠在我身上的重量减轻了。哦,女儿恍然大悟,他可以自己多支撑一些了,那当然好啊。总有一天,母亲说我就想他能自个儿站立,行走,我只管牵着他就行。
陆玉环又要到外面去,买睡衣。买完睡衣,再跑一趟火车站。这种鬼天气,肯定有很多旅客困在站里。对了,拿几把伞去,说不定能带回好几个客人呢,不能让他们淋着。她扣上男人刚戴过的雨帽,临出门说,稍等会吧,睡衣很快就买回来。
你这儿,男人不想太过绝望,他拉着陆玉环,急切地问道,你这儿没那个吗?
哪个?陆玉环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女人啊,有人管她们叫鸡。男人好像为说出了这句话而羞愧不已。
这个嘛你放心,陆玉环说,绝对没有的大哥。原来你还在担心这个呀?你就放心住吧,我说过的,我这儿是正规旅馆。
关上门,男人独自惨笑着,并悄然溜走。
买睡衣时陆玉环还觉着好笑。男人的疑虑不是没道理,好多人都曾经被告诫过,要谨慎,遇事小心翼翼。她买了五套睡衣,想多买些,钱不够。五套可能暂时够了吧?今天有了一个客人,会超过五个吗?陆玉环马上要再去火车站,不过她没信心。睡衣的面料是棉,摸着就舒服。唯一的缺憾是,睡衣上都印着竖格条纹。店里没别的款式,就剩这种。看上去很像是病服,人们在电影里的疯人院也见过。但是,店老板说,睡衣嘛,舒服就行。陆玉环仔细想了想,也对。当她抱着睡衣回到旅馆,却发现客人已经不在,那个男人像没来过一样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