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魏一当兵就分配到执勤点上，八年没挪窝。犯人几乎都认识老兵魏，老兵魏能把犯人认识一大半。八年里新犯人来了，老犯人走了，像割韭菜一样，一茬一茬的。犯人也怕老兵魏，有事别犯他手里，他出手狠，为点小事伤筋动骨划不来。老兵魏执勤时手里习惯提条武装带，在手里悠闲的把玩着，两手一拉一松，弹出“叭叭”的声响。整个监狱都知道，这条皮带从不吃素。犯人见了就点头哈腰，赔笑脸，瞅准机会赶紧开溜，唯恐多说一句惹老兵魏心烦而自找麻烦。
严禁进监狱澡堂洗澡的禁令，对老兵魏毫无约束之力，老兵魏骂：“操他娘个Ⅹ，这是哪家兴的鸡巴规矩，杀人放火的家伙可以洗澡，咱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却不能，尽他妈扯球蛋。”
有一回，一个新兵跟着老兵魏去洗澡，这件事有人反映到排长那里，排长集合全排对这位新兵进行了严厉批评，对老兵魏却只字不提。新兵不服，私下里找到排长，哭说，是老兵魏带他去的，你怎么不批评他？你一碗水没端平！
排长冷笑了一声，说，“你小子要攀比也要找个对象，你和他比，你有这个资格？他投弹七八十米远，你小子投二十几米，不及他三分之一。他穿破了几套军装？你穿破了几套军装？和他攀比，乱弹琴！”
新兵委屈的不得了，小身子一抽一抽的。排长知道自己的话不能服人，有些理亏，多少动了点怜悯之心，拍拍新兵的肩以示安慰，且说：“小伙子，别想不通了，老兵魏曾经当过我的班长，训练时，还踢过我的屁股呢。”
之后，没有哪个新兵再敢跟老兵魏去监狱洗澡了。
没人陪没关系，老兵魏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大有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架势。他去监狱洗澡，从不偷偷摸摸，端着脸盆，肩上搭条白毛巾，脚上踢拉双拖鞋，大摇大摆去，大摇大摆回。
这一天老兵魏进澡堂的时间有点晚，犯人很少了。走进澡堂子，老兵魏见整个澡堂只有远处角落里有两个犯人在洗淋浴，其它数十个喷头都空闲着，他也就不慌不忙脱去衣服，找了个水流畅快的喷头慢慢享受起来。
不经意间，老兵魏发现角落里洗浴的两名犯人似乎总缠绕在一起，起初，他以为两个犯人在互相搓背，可老半天没有分开，这引起老兵魏的好奇和注意。他迅速洗毕穿衣，然后悄悄向两名犯人走过去，近了，他发现，一名犯人双手撑着墙，弯腰低头弓着身子，另一名犯人伏在他的背部，两个人紧紧叠在一起。
老兵魏忽然明白了，两个狗日的东西，他们不是在洗澡，是在借洗澡之际行动物间的龌龊之事。
无聊之极，恶心之极，可耻之极，反正一堆类似的词句涌入脑际，老兵魏没有多想，旋即飞起一脚，踹在上面那名犯人赤裸的屁股上。两名犯人处在苟欢的兴奋中，冷不防遭遇这凶猛一脚，当即人仰马翻。
老兵魏并不收手，接着又要飞起第二脚，两名犯人一见来人是武装行头的老兵魏，知道麻烦大了，遂即双双跪下，鸡啄米一样叩头作揖，连连向魏爷求饶。
老兵魏却不依不饶，硬是把两名犯人赤身裸体揪出澡堂示众，闹得整座监舍鸡犬不宁。
此事件非常尴尬，军方认为，武装人员违反规定进监舍洗澡，虽有正义之举，但多少有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味道，而且前提是违纪；管教干部不买帐，此类事情属监狱内部管教事务，军人却运用这种方式进行干预，弄得管教干部脸上无光无彩。
一直到若干年后，上级部门专门拨款解决了驻军的洗浴场所，军人进监狱洗澡之事才得以根绝。
10
当时，我们还担负着一项特殊的任务，就是对判了极刑的罪犯执行枪决任务。这项特殊任务，我们的头儿通常称之为特殊的政治任务，在任务前面加上“政治”二字，这特殊任务就显得特别的神圣，格外的威严。既然是特殊的政治任务，当然，执行这项特殊政治任务的人必须由政治品质可靠的人员担任。
一天，通信员打电话通知我到连部，说连长、指导员找我。
半个小时后，我赶到连队，走进连部小会议室，发现连长、指导员一脸的庄重。连长用手指了一个位置，示意我坐下，我就按连长的意思坐下了。连长请指导员开口，指导员说连长你说吧。连长就清了清嗓子：“赵某某同志，组织考虑，最近，让你执行一项特殊的政治任务，这是组织对你的信任，也是组织对你的考验。”指导员接过连长的话：“当几年兵，不是谁都有这个机会的，希望你能够珍惜这个机会，有个好的表现。”
“特殊的政治任务”，说得专业一点叫执行枪手。执行这个任务，走进会议室之前我不曾料到，很突然。但作为军人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思想准备的，当然也在意料之中。连长、指导员四只眼睛瞪着我，等我表态，我认真思考了一下，问：
“是征求意见，还是组织已经决定？”
连长、指导员又迅速交换了一个眼色，连长说：“组织上已经决定了，当然也想听听你个人的想法。”
此时，我也只能义无反顾地回答，我说：“我服从组织安排”。
指导员还怔怔地望着我，他的表情像是一个大大的问号。我也看着他，给他的反问是：您还想要什么？
指导员多少有点不耐烦：“对组织，你就没个决心啥的？”
说实话，枪毙犯人年年都有，可我从没想过用我的手去剥夺一个人的生命。从骨子里，我没有这个兴趣和爱好，不论犯人罪孽多么深重和十恶不赦，我都不想用我的手把他杀掉。就像在生产队杀过年的猪一样，猪可杀，但没有激情和兴趣。既然组织决定了，那就成了革命工作需要，我别无选择，我得干，谁叫咱穿军装吃这碗饭呢。当然，这些都是内心深处的想法，是不能说出来的，要说出来也可以，得变变口气，要不，我会让指导员带着大问号的表情僵硬在脸上的。
“请连长、指导员，请放心，我坚决完成组织交给我的特殊的政治任务！”
连长站起来，很有力地击打了一下我的胸脯，我都感觉很有些疼痛，他语言生硬地对我说：“你赵某某是个秀才，但你首先是个党员，是个军人，是个班长，关键时候不能装熊！”
走出连部，把连长的话品了半天，觉得这话说得挺重，挺有分量，还挺那个什么……第二天，一辆卡车把我拉到靶场，同车还有连长、指导员、军医、狱警等。大家都不苟言笑，表情严肃。在靶场，连长递给我一支五六式七点六二毫米半自动步枪，一副墨镜，一双雪白的尼龙手套，七点六二毫米子弹一发。
我不习惯戴墨镜，我问连长：“墨镜可以不戴吗？”
连长说：“不行，这是规定。”
连长在我前面不远处插下一个半身靶，军医在半身靶那个剪影图上找心脏的位置，并用红色铅笔画了个小小的十字，他告诉我：“从背后观察，这儿就是人的心脏，子弹从这儿射进去，就能一枪毙命。
连长作了个手势，让其他人后退，然后对我下达口令。
“射手同志，你面前这个半身靶，就是跪在地上的死犯，你在距死犯一点二米处举枪，装子弹，枪口向下约三十五度角至四十五度角，从背部指向死犯的心脏部位，距离十至十五厘米，待令，听明白没有？”
我回答：“明白”。
“好！”连长喊口令：“现在实射演练”。
于是，连长重复着刚才的口令，我按照口令要求一项一项做着动作，当听到连长喊出“射击”的口令后，我扣动了扳机。
“叭——”
枪声响过之后，我便听到背后发出一片唏嘘之声，定睛一看傻眼了，明明刺刀尖对准的是军医画的红十字架，弹着点却在靶子的下沿，也就是犯人的腰窝上。
连长很失望地缴了我的枪。他在缴我的枪时，碰到了我的手，他惊讶地问：“你的手在抖？”
军医从后面走过来，伸手捏住我的手腕，一边看手表，一边给我拿脉。三十秒之后，他把连长、指导员拉到一边嘀咕了几句，没再说别的，招呼大家就上车回连队了。
过了两天，连长通知我，执行枪手换人了。
我感到失意和沮丧。
临时被拿下就类似战场上临阵逃脱般令人不齿。
一整天，我都羞于出门见人，我害怕面对战友们的目光。我很苦闷地呆在宿舍里，不停地唾骂自己。我也弄不清是真的怯场还是心有抵触，平时射击，长枪短枪粗枪细枪都是优秀，但是在这个特殊的政治任务上让我给搞砸了。
但后来我发现战友们并不太在意这件事儿，是我自己把事情想得复杂了吗？
似乎一切照旧，日子还是老样子。我虽脸上无光，而且丧失了一次组织考验的机会，但心理上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老兵魏被确定为执行枪手。两年内，他已经是第二次担任执行枪手这一光荣而特殊的政治任务了。
老兵魏块头大，力气大，脾气大，嗓门大，还有一特点就是脚丫子也大，能套四十四码的鞋子。这肯定是一只特型脚，军用品中居然没这么大的码子，营里破例在当地皮鞋厂为他订做了一双特大号的翻毛牛皮鞋。老兵魏是全营士兵中唯一穿皮鞋的人物。据说他第一次担当执行枪手，子弹射出去后死犯并没有立即毙命，卷缩成一团作最后挣扎。第二射手示意老兵魏让开，欲补上一枪，可老兵魏驴脾气上来了，怕别人笑他活儿做的不干净利落，反把第二射手一推，撩起他那四十四码的翻毛皮鞋对准死犯裆部的命根处，甩开膀子踢了一脚，那死犯果然就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了。
一旁的法医惊愕得眼珠子快要飞出来了，他称老兵魏是个有种的兵，但事后他说这小伙子有点可怕，杀气太盛，身上冒着股子血腥味。
老兵魏为此受到了处分。
但老兵魏一脚解决死刑犯，名气大振，全营上上下下都知道老兵魏的翻毛皮鞋不吃素的。胆小的新兵见了老兵魏的翻毛皮鞋就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有了解他的人私下传说，当知青时在乡下爱打架，是方圆一带有名的惹不起。枪毙犯人，他主动写过请战书，也有人窃说这刚好满足了他骨子里那些野性的东西。
虽然我是个失败者，但我不能苟同这些闲言碎语，我观察老兵魏受领执行枪手任务后的几个小时里，明显没了平日里那多话语，像有了很重的心事。他平常一顿能吃七八个馒头，那天早上，我发现他四个馒头没吃完。
11
当兵后，我已经不止一次执行押送犯人赴刑场的警戒任务，向来都很顺利，这次却遇到了麻烦。
死刑犯是个杀人犯，第一次被判的是死缓，在服刑期间越狱了，越狱后又犯下两个命案，用当时流行的宣判词，属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者，自然领了极刑。这家伙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在受审过程中又连伤数人，还把给他送饭的一名犯人的左眼也给踢瞎了。他自知罪孽深重，难逃一死，表现出了最后的疯狂，对任何靠近他的人都构成生命威胁。不得已，他被关进了一间阴森的监号里，用镣铐把他的上肢铐在了坚固的水泥墙上，把下肢拴在水泥地面上的钢筋环上。
万人公判大会上午九点整开始，八点三十分，监狱长和连长看了下手表，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监狱长对身边的人一挥手：“开锁，押死刑犯上车。”
麻烦就出现在脚铐子的两把锁上，时间长了，监号里湿气太重，两把铁锁锈迹斑斑无法打开。监狱长见狱警面对锈锁一筹莫展，一把推开狱警，蹲下身子用两个板手去拧，结果用了吃奶的力气也无法打开。时间过了五分钟，按正常情况这个时间刑车已经发动，因为从监狱到公叛会场，二十五分钟是经过精心测算的。
我挎着冲锋枪挺立在死犯一旁，我发现监狱长和连长的脸立即就没了血色。大颗粒的汗珠从监狱长额上滚了下来。监狱长看看连长，连长做出了一个无能为力的表情。我知道，万人公判大会组织非常严密，这一次枪毙八名犯人，有多辆刑车从不同方向到会场集结，若其中一个死犯无法按时到达，这个庄严的公判大会就无法如期举行甚至可能出现意想不到的混乱。
死犯突然一阵狂笑，实际上这已经不是笑声，应该说是歇斯底里的嚎叫，因为它失去了人的正常的声音而变得有些恐怖。笑声中，死犯的身子也跟着剧烈摆动，带动手铐脚镣“哗啦哗啦”一阵金属撞击的响声。
我不由后退了半步。
这一阵狂叫，无疑刺激了监狱长大脑的某根神经，反而使监狱长一下子有了主意，他命令狱警：“快拿截子来，截铁的那种，带上铁锤，快！”
狱警很快就扛着铁锤和铁钳来了，监狱长用铁钳牢牢咬住半尺长钢截子，放在了那把锈蚀的铁环上。
“下锤！”监狱长向狱警下令。
狱警是个白白静静的年轻人，眉头皱了皱，有些犹豫。监狱长就不耐烦了，吼道：“愣着干球呀，还给狗日的留什么情面，下锤！下猛锤！”
狱警仍然有些犹豫，面部露出为难之色。监狱长不耐烦了，一把夺过铁锤，向手心“唾”了口水，然后把个大锤抡圆了，在我眼前划出一个美丽的抛物线，“嘭”地一声砸下来。
一下，两下，三下……监狱长额头上很快布上一层汗粒，五官有些变形，他全然不顾这些，轮起铁锤猛砸，到第六锤落下去的时候，铁镣“哗啦”一声断开了。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刑车“呜呜”鸣着汽笛加着油门飞驰而去。刑车到达会场，恰是九点整。
我不得不佩服监狱长这个老革命的能耐，由此看来，他吃这碗饭绝对是吃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