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延刚走出单元门就看见程翊骑在一辆自行车上,身子斜靠在路灯上闭着眼睛养神。听到身边吧嗒吧嗒的脚步声才睁开双眼,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上车。”
洛延快跑了两步跳到自行车后座上,向前探了探脑袋:“目的地——人民医院。”
“出发!”
伴随着一声叮铃铃的车铃声,程翊的腿猛地一蹬地,车子飞速冲了出去,害的洛延一个重心不稳,忽悠一下险些从后座上栽下去。
“扶着我点,摔坏了我可不负责。”脑顶上,适时地传来了程翊略带幸灾乐祸的声音。
昏暗幽长的医院走廊里充斥着刺鼻的消毒水味,每间病房的门都紧闭着,只在有医护人员查房时才咿呀传来几声细响。
长廊东侧的护士站突然走出一个人影,推着小车哐当哐当地拐进了附近的病房,不一会儿房间里传来几声撕心裂肺的婴儿哭声。洛延皱了皱眉,蹑手蹑脚地走到病房外,扒着门上的窗户向里面偷偷瞄了一眼。而后,突然拉着程翊闪身躲进了一旁的安全通道。
“真的在上班。”洛延蹲在墙角仰头瞅了瞅靠在墙边的人,“我们回去吧。”
“你以为她在骗你?”
“我以为她是不想回家。”洛延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贴着墙壁站了起来,“她要是不想回家我就搬过来和她住。”
“我还以为小豆包挺没心没肺的,没想到也会感情用事啊。”
“别说的我像长不大的小女生似的,她是我妈妈嘛,和她一起住怎么了?”洛延翻了程翊一个大大的白眼,转身沿着安全通道的楼梯往下走。
“其实你不用这样的。”男生淡淡的声线在寂静无人的走廊里变成了无限循环的回音,像慢慢涨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漫入耳廓,“你才多大,不用小大人似的假装坚强。”
女生的脚尖还有零点零一公分踩上下一级台阶,却在那声浅浅的慨叹后突然收住了步。在那声温暖的声响后是顷刻间被放大了无数倍的沉默。黯淡无光的空间,咚咚漫响的心跳。经年之后,她还记得在那个看不见月色的楼梯间,有人第一次告诉自己,她不是无时无刻都需要坚强。
“不要说得我跟女壮士一样,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不就是在哭吗。”洛延偷偷吸了吸鼻子,原地晃了晃,而后屈膝、跳起,隔着四级台阶直接跳到了楼层间的缓步台上,“两个人在一起时间久了肯定会吵架的,我和木木也经常吵啊。他们大人平时烦心事那么多,吵架次数自然也会多一点……”
“洛延……”
“别叫我!”原本还在絮絮叨叨的女生突然哑着嗓子喊了出来,她微微扬起下巴,梗着脖子呐呐地念道,“我只是觉得,被别人看到自己哭好丢人……”
程翊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走到了洛延面前,屈着膝半蹲了下来,扯出一个看似无所谓似的笑脸:“你没听过‘梨花带雨、芍药笼烟’吗?会哭的女生有时候也很好看。”
洛延听着,湿漉漉的睫毛不禁抖了抖,半天才眨巴着眼睛难为情地呐呐道:“可是……可是有的时候,我会哭出鼻涕泡泡……”
“……”
洛延看着一脸无语的程翊,忽然就咧开嘴笑了笑,红红的小鼻子里果然发出了几声几不可闻的、呼哧呼哧的声响:“回家吧,我和木木说是回家拿东西,这么长时间他会怀疑的。”
自行车在街灯明灭的马路上飞驰,秋后的夜风已经带上了沁骨的凉意,洛延本能地往程翊背后缩了缩:“喂,你明天还来不来?”而后又像是怕程翊会拒绝似的,迅速追加了一句,“谁让你倒霉看见了我家的事,你得负责到底!”
程翊果然是共产主义的优秀接班人,集团结友爱、尊老爱幼、助人为乐等一切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于一身。尽管两个人的家距离好几个街区,学校更是远得不像话。但秉承着“要善待祖国每一枝花骨朵”的原则,程同学还是每天勤勤恳恳地骑着自行车穿越整整两个大区跑到小豆包家楼下,然后大眼瞪小眼地静坐半个小时。
这么无聊的事还能让他乐此不疲,多半也是因为担心。毕竟八九岁的孩子,就算再懵懂,看见自己的父母在家里动手打架也会害怕。
周四晚上放学,老师毫无人性地拖堂半个多小时,等到程翊冲到洛延家楼下,黑漆漆的小区花园里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他原地踌躇了片刻,又推着车往木木家楼下晃去。
乌漆麻黑的楼道里突然亮起了好几层的感应灯,而后是一脸焦灼的女生风风火火地冲了出来,她身后跟着木木和他的父母,四个人慌乱地爬上了一辆私家车,在夜色中疾驰而去。
恍惚间,程翊似乎看到了洛延望向自己的脸,隔着灰暗的车窗和漆黑的夜色他根本看不清那是什么样的表情。
回到学校,他一直坐在床边守到很晚,终于等到了电话铃声。
“我就是试试看你在不在学校。”洛延的声音闷闷地,像是躲在被窝里打的电话。
“你怎么了?”
“我爸爸出了车祸,木木他爸妈带我去看看。”洛延趴在床上艰难地翻了个身,不小心扯动了电话线,听筒里立刻传来了滋滋啦啦的杂音,“还好,只是刮伤,没什么大问题。”
“需要我过去吗?”程翊站起身,隔着漆黑的夜色看了看校门口的收发室。
“不用了,我还在木木家。大家都睡了,我不方便出去。”洛延的声音很低很低,经由电波传到远方几乎完全失了真,“我就是跟你说一下,明天放学我可能直接去医院,然后会一直住在奶奶家。你晚上不要过来了。”
程翊根本听不清洛延在说什么,只得胡乱地“嗯”了几声:“你有事就打宿舍电话,我晚上都会在。”
“好……”一段杂音之后,女生挂了线。
那通电话之后,程翊在洛延的世界里消失了很久。
洛妈妈终于不再上夜班,却在下班之后仍然留在医院里,只是病人从陌生人变成了洛爸爸。虽然,两个人还是没有任何交流,大多时候都只是沉默地对视。可却都莫衷一是的对那场鸡飞蛋打的争执绝口不提。
洛延每天放学后要走的路变成了和过去完全相反的方向。爷爷奶奶都是很严肃古板的人,只要洛延进了家门不到第二天上学就绝不可以再出去。家里唯一的电话放在爷爷奶奶的卧室里,洛延根本连碰都碰不到。而程翊,也没再出现在她的学校里。
洛爸爸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洛延就煎熬了半个月,终于等到可以回家,洛延冲进家门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程翊打电话。
可是一个晚上她打了三四遍,每遍都响足了一分钟,却从来没有人接听。
她连续打了一个星期,终于在星期五的晚上有人接通了电话。
“程翊呀,他退学了。”对方的语气似乎有些遗憾,顿了几秒又改口道,“不能说是退学,是转学了。”
洛延愣住,像被什么突然抓上了心脏:“为什么啊?他为什么转学?”
“最开始是国庆长假后他没有按时回校,学校就给了他一个警告。谁知道他后来又发什么疯,天天的夜不归宿,结果被学校连抓好几次,还拿了处分,没办法,他家里人就给他转学了。”
“你们不是有期中考试,可以走读吗?”
“我们确实有期中考试,不过,可以走读这事也太扯淡了,就这变态学校怎么可能放我们走读?就差没给我们三百六十五天监禁了!”男生义愤填膺地抱怨道。
“可他是好学生啊。”洛延仍旧不死心地帮程翊辩解。
“能考上南育的有坏学生吗?”
洛延一噎,半晌才问出下一句:“那你知道他转去哪里了吗?”
“不知道,他之后都没再和我们联系。”
洛延匆匆地道了谢,又打了他家里的电话,却只得到“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这个冰冷的回应。
她不知道程翊家住在哪里,也不知道他转去了哪所中学。那个曾经在她生命中举足轻重的人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最后的告别都没有就已经和她分道扬镳。那场匆匆而过的交集像午夜破碎的梦,梦醒时分就连梦中人的眉目都记不清了。
她曾有的依赖轰然塌陷,世界又一次向她露出了坚硬的棱角。也许,再没有人可以包容她的任性,理解她的倔强。可她依然期待,那些远古的记忆可以在某一天再一次冲开尘埃。
那时,请你一定要记得我。
铅色的云带来了入冬后的又一场大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