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儿,那你爹娘一定很疼爱你了。这名字,就是捧在手里疼爱的意思嘛!对不对?难为天下父母心啊!”马专员不愧为群众工作的行家里手,这幽默诙谐的几句话使捧儿顿牛亲切!心头一阵轻松。接着说:“悦乐到庆阳八卜里路哩,你一个姑娘家这么远来找我,一定有啥大事吧!”
马专员态度热情平和,慈祥明亮的眼神透出智慧的光芒,他给捧儿以无形的力量和鼓舞,捧儿觉得心里一下子有了主心骨,一股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她像面对自己尊敬的长辈和亲人,把憋在心里的满腹委屈,一古脑儿原原本本说了出来。马专员耐心地听着,不时插问几句记在小本本上。李春霖在一旁边听边递毛巾和水杯,发出同情的叹息声。
马专员听完捧儿的哭诉,沉思着轻轻合上笔记本。他抬起头,目光向远方望去。那里崇山峻岭,就是姑娘一步一步走来的华池县。那儿山大沟深,道路崎岖,一个从没出过远门的年轻姑娘,就是从那里徒步走来,为的是要挣掉套在身上的枷锁,为的是要推翻压在自己头上的大山。多么坚强的女子啊!他为边区政府带领群众翻身求解放,推行的各项新政策在群众心里唤起的觉悟而感动,为群众对党和政府的信任感到更加责任重大,作为一个共产党的领导干部和司法工作者,解救群众于水深火热之中,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
他语气坚定地对封捧儿说:“真正的自主婚姻是不能废除的。”他夸赞捧儿为边区妇女废除封建包办婚姻带了个好头,让她安心回去,他会立即处理这件事。
多日来压在捧儿心上的一块大石头挪开了,她感到从来没有过的畅快和舒心。她没想到马专员还夸奖了她,尽管事情还没最后处理,但她已经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光明,憧憬着她和岁蛋哥男耕女织幸福和美的甜蜜日子。
马锡五断案
马锡五正式受理了封捧儿的上诉,第二天安排好分区工作就和陇东分庭的推事石静山向华池县走去。他无数次到过华池县,可这一次,他却沿着一条早已思定的线路,带着他的“马背流动办公室”溯柔远河北上,去核实封捧儿叙说的事情。
马锡五和石静山来到悦乐镇,向知情人了解他们对张柏和封捧儿婚姻事件的看法。这是他的一贯作风和工作方法,他对农民有着极深的感情,他有一句口头禅就是“三个农民佬,胜过地方官”。凡心中有什么疑难,去到群众中走一趟,聊一阵,情况就清楚了,心里也有主意了。他们走访了几户群众,来到了离张柏家有二里多路的上堡子古城门前,这里是个有人气的地方,闲暇时,村上的人们便聚拢在这里,说闲话,谈家常,当地发生了什么大事,更是他们放不过的话题,这时正在说捧儿的事。马专员亲切地和一个老汉对火抽旱烟后,笑着问:“你们在说啥事呢?”“能说啥事,还不是张家抢婚的事。”老汉爽快地说。马专员便掺和进来,把这封捧儿的事拉了个透。拉完后他起身告别了老乡,和石静山一起来到了华池县抗日民主政府驻地悦乐镇。
悦乐镇依山临河,街道不长,只有两千多口人。由于边区政权的建立,镇上生意还挺兴隆,人民安居乐业。
马锡五一到华池县抗日民主政府,县长第五汉杰就迎上来,尊敬地问:“专员,早晨专署来电话,说您来检查工作哩,我们等了一天,您咋才来嘛?路上出了事啦?”
“我没啥事,您倒出了事啊。”马专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随后他笑着把封捧儿告状的事向第五汉杰等说了一遍。说完后他收敛笑容,严肃地说:“你们是县‘老爷’嘛!有句戏文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这封家张家闹婚的事,咱们把工作没做好嘛!我看,人家封捧儿这女子告得好啊,咱们都得认真想一想,好好学点人民司法学问,把民事办公平、办合理才对啊!”听了马专员语重心长的批评,第五汉杰诚恳地说:“马专员,这事怪我没办好,你看该咋办?”“应该重新判决”。当马专员听到几个司法处的干部心存忧虑,担心重新判决会影响政府声誉时,耐心地开导说:“有错就改,知错必纠,是我们人民政府和国民党的最大区别,废除封建包办买卖婚姻制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咱们边区一方面要宣传、支持婚姻自由,一方面还要做群众的思想工作,可不能简单从事啊!县政府司法处机械套用边区《婚姻条例》,没有把事情办公平、办合理。法大于天,我们执法一定要公正。”
马锡五还认真询问了那些参与抢亲的人,特别认真倾听了张柏的回话,他感到眼前这个英俊壮实的农家小伙子,和封捧儿一样,胸中跃动着炽热的爱情之火。情急之下,他与族人抢回捧儿姑娘,不惜以身试法触犯法律,鲁莽得可爱。他对这一对恋人为争取自己的婚姻所付出的代价,不由得心存恻隐。他这个人民公仆和执法者,一定要妥善处理好这件案子,成全这一对可爱的年轻人。
封捧儿从庆阳返回后,仍然住在姚家姑妈家,因为事情还没有彻底了结,她不能到别的地方去。那天到庆阳告状,她是私下里去的。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在她回来的第三天,马专员就来到了这里,并且亲自来找她。
那一天阳光明媚,天色如洗,千沟万壑笼罩在初夏的绿色之中。捧儿臂挽竹筐,拂花度柳,来到姑妈崖背上一棵绿叶婆娑的桑树下,手拉柔条一片片往下摘桑叶,心驰神往,还在愉快地回想着向马锡五专员告状的情景,不时忘了摘桑叶。不承想一回头,马专员已向着桑树下的她走过来,并热情地和她打招呼:“姑娘你摘桑叶哪!”
捧儿眼尖,一眼就认出了那位穿着朴素、态度和蔼的马专员。上次回来后,她详详细细向姑妈描述过马专员的穿着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那是她见过的最大的官,也是一个最普通的人。她在心中对马专员既敬仰,又感到无比亲切。几天前,一个农家姑娘怀着渺茫的希望,跋山涉水去寻找一个能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的马青天,那时她是怀着怎样的一种惶恐忐忑的心情啊!如今当马专员又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激动的心像是要跳出胸膛。捧儿赶忙放下竹筐向马专员问好。
马专员这次一路行来,走一路问一路,对封捧儿的婚姻案已经全部了然于胸。这次他找捧儿,是想再一次听一听她的陈述。捧儿是这次婚姻案件中最关键的人物,她的态度将决定对所有人的处理结果。那时边区的法律是很严厉的,如果她对自己与张柏的婚姻有一丝一毫的勉强,那么这次抢婚的性质就要严重得多。马专员郑重地问她:“你愿意到朱家去,还是愿意嫁给张柏?”
对于父亲把自己卖给朱家,捧儿从一开始就坚决反对,从定亲到现在,她连一次面也不愿见。而张柏,那是她魂牵梦萦的意中人。马专员的问话一出口,捧儿声音不高,但态度很坚决地回答:“朱家有钱我不爱,我看上的是张柏老实厚道劳动好,死也要和张柏结婚。”
捧儿态度如此明朗,马专员轻轻地点了点头。
马专员是一个判案十分严肃认真的人,他不允许自己办过的案子留下一丝一毫破绽。他知道捧儿从事发后就一直住在她姚家姑妈家,因此他决定再听一听捧儿姑妈的意见。他随着捧儿一同来到姚家,姚家姑妈看到这位声名远播的马专员,心中真是又惊又喜。她家在县政府附近,平时看到的当官人也不少。可是这样面对面和一个这样的大官说话还是头一次。侄女儿和她生活了这么些天,她对捧儿的心事了如指掌。听马专员说明来意,这个热情开朗的女人,就绘声绘色地向马专员讲述了捧儿在这一段日子里茶饭不思、魂不守舍的煎熬。末了她特别说道:“这抢婚是不对,可捧儿和岁蛋儿确实是很合适的一对,政府不该把他们拆散呀。”
从姚家出来,马专员的心中对如何改判此案已形成了初步的概念。按说捧儿姑妈的心是应该向着娘家人的,如今她也这样说,还能有什么不可信的呢?
临离开华池时,马专员特地指示将张柏从监狱中放出来。不是因为他没有错,而是监狱关着那么多张家人,他们每天都要吃饭,当时边区经济紧张,政府养不起。判决还须时日,捧儿在姚家也还要住些日子,老百姓的日子都不宽裕,需要一个人给他们送饭。张家湾离悦乐镇只有五六里路,骑牲口一会儿就到了,让张柏从家中每天为他们送饭,是比较合适的。
尊敬的马专员,他不仅思考着全专区县乡那么多关乎群众利益的大事和重要案子,还要操心老百姓的柴米油盐,家常琐事。他真是心细如发、体恤民情啊!
1943年夏天,人们麦收后忙着趁墒播种回茬糜子、荞麦,给麦地灭茬,为秋田追肥锄草,以实际行动落实边区政府“耕二余一”或“耕三余一”的生产计划,到农历5月底,才稍稍松过一口气。
农历5月29日,风和日丽,晴空万里,祥和笼罩着华池县政府所在地悦乐镇。这一天,陇东分庭在这里召开悦乐区第三乡群众大会,重新公开审理封捧儿婚姻纠纷案。消息传出,群情激奋,扶老携幼,争相到会。这是华池山区千年不遇的奇观,有哪一个朝代,哪一个政府,这样大张旗鼓地为一个民女的婚姻如此兴师动众。山里人好奇,他们也想看一看那个被抢的女子长的什么模样。许久不出门的老人在孙儿孙女的搀扶下,拄着拐杖,提着马扎,蹒蹒跚跚地来到会场。一些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人也像跟庙会一样,穿着出门衣裳赶来了。还有一些群众,久闻马锡五断案如神,知道他要到会,也想来一睹威仪,一饱眼福。晌午不到,会场内外已人头攒动,本乡的、外乡的,两千多名群众黑压压坐了一地。封彦贵、封捧儿、张金才、张柏等双方的人都到会听审,他们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情,在司法人员的看押下,分别立在会场一侧。
捧儿看到了两月多不见的父亲。父亲露出疲惫的神色,显得苍老了许多,捧儿止不住鼻头发酸。会场上,人们交头接耳,嗡嗡声响成一片,大家都在猜测着最终的审判结果。
这里是马专员惯用的流动法庭,设在乡政府院子里的空地上,没有森严的大堂,陈设简陋的审判席的两侧分别坐着陇东分庭庭长马锡五、陇东分庭推事石静山和书记员陈某以及华池县司法处的审判人员和陪审人员。
马专员仍旧穿着那身灰布制服,他古铜色的脸膛上镶着一双明亮有神的大眼睛,说话声音洪亮。他让石静山向到会群众详细介绍了案情经过,然后又让到会群众广泛发表意见和看法。这是马锡五的判案特色,他要充分调动起群众的积极性,让老百姓在评判别人的同时自己也受到教育。庄稼汉们见马专员这么瞧得起自己,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各抒己见,会场像开了锅似的,一下子沸腾了起来。
一位劳动模范首先发言。当时在边区开展大生产运动中评选出的劳动模范在群众中极受尊重,他们在调解乡村邻里之间的纠纷中,有着很高的威望。他说:“封彦贵多次卖女儿,把女儿当摇钱树,违犯边区婚姻法,应受处罚。”高老汉站起来说道:“张金才黑夜聚众抢亲,既伤风化,又碍治安,闹的四邻以为土匪来了,惊恐不安,如果大家都这样做,还成什么世界,也应当受罚。”一位穿着花衫子的大嫂抢着说:“你们县政府裁判得不对。卖女子是封彦贵的事,抢亲是张金才的事,为什么政府把他俩的婚姻断散,让他们哭哭啼啼,张柏是个好劳动的男人,捧儿是个好劳动的女子,这一对年轻人的婚姻不应该给拆散。”他们的发言激起人们的强烈共鸣,大家争着发表意见,会场变成了新婚姻法的学习会和讨论会。
马专员站起来说:“大家已经发表了这么多的意见,封捧儿、张柏你们两个也发表意见吧!”他问:“封捧儿,你愿意到张家去,还是到朱家去?”封捧儿听专员问她,抬起低垂的头,清晰而又果断地说:“朱家我死也不去!”马专员转向张柏:“你愿意娶封捧儿吗?”张柏马上回答:“马专员,我愿意娶。”合议庭作出的判决结果也与老百姓意见基本一致,马锡五示意石静山宣判。石静山站起来,清了清嗓子高声说道,乡亲们静一静,现在我代表分庭宣布对本案的复审判决:
1.原判决撤销
2.张金才聚众抢婚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年零六个月
3.张金贵密谋抢婚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零六个月
4.张得赐附和抢婚罪判处劳役三个月
5.张仲附和抢婚罪判处劳役三个月
6.张老口附和抢婚罪判处劳役三个月
7.封彦贵屡行出卖女儿包办婚姻判处劳役三个月。封彦贵出卖女儿法币七千元没收
8.封捧儿与张柏婚姻自主有效
石静山的宣判是非分明,合理合法,声音刚一落,会场上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和一片赞扬声。
马专员接着讲话。他说,封捧儿冲破封建礼教的束缚,自愿与张柏儿结婚,这是边区的新鲜事,这种新风尚应当提倡。他代表政府,承担上次错判的责任,向父老乡亲公开道歉。他说这次在调查研究和反复调解的基础上,广泛听取了人民群众和当事人的意见,按照边区政府早已颁布实施的《婚姻条例》,合情合理地重新审理了这个案子,各方面都心悦诚服,取得了审判和调解相结合的良好效果,这种方式在今后的司法工作中应当坚持下去。最后,他祝愿封捧儿和张柏婚姻美满、和睦幸福,希望张封两家改善关系,和好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