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春天,母亲经受了70年的艰辛,尝尽了人间的世态炎凉之后,带着太多的遗憾,太多的惆怅离开了人世。母亲走的时候丈夫还没有“解放”,他还在农村没上来,母亲几次闭上眼睛又睁开,她实在挂牵她的亲人不忍离去。
1942年暑假,他小学毕业了,几年的小学生活还算平静。小学毕业后他考入当时天津最著名的中学——工商中学。工商中学是一所国外办的天主教教会学校,校里的管事多半是法国人。这是一个男中,旁边还有一个女中名为圣功中学,也是这个教会办的。这个学校与其他学校最大的不同是多了一门课程,这门课讲的是圣经的故事,并宣传平等、自由、博爱等等观点。记得一个法国教师讲,人是生而平等的,都是上帝的孩子,没有天生的高贵,更没有真龙天子。还说自由主要指表达的自由,每个人都有权表达自己的意见等等。许多观点深深地植入他幼小的心灵中。
1941年11月7日“珍珠港事变”爆发,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开始了。就在那一天日本鬼子兵开进了租界。他还记得那一天学校没有上课,满街都是日本鬼子兵,打人、抓人。以前他们极少离开租界区,鬼子进来以后,使他更进一步感到做一个亡国奴的屈辱。
初中一结束,暑假刚开始,学校贴了一张布告,说是接日本方面通知全体师生暑假期间必须至少参加一次“勤劳奉事”,不参加者一律开除。好像旁边还有一张“大日本帝国天津司令部”之类的通知。
他不敢不去,在规定的时间范围内去了,他们那一批有上百人,大家排着队去了码头。分配大家拉大车,每十个人拉一辆车,由码头拉到日本仓库。抗日战争期间,尤其是“珍珠港事件”以后,日本油料极缺,靠畜力还拉中国人做苦力。
当时他在初中一年级才十二岁,年纪最小,大班同学让他坐在车顶上,健壮的同学争着架辕,大家互助友爱,还有一位老师,又瘦又长,也分配在他们这个车,同学们对老师说:“日本人来了你就推一推车,不在时就扶着车走吧,我们来拉车。”就这样,上了路不幸的是走在半路,一个日本鬼子恶狠狠地走过来打了老师一个耳光,骂道:“八咕鸭鲁,你是什么的干活?”,接着又一顿拳脚,老师倒下又站起来没有哼一声,同学们开始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后来明白鬼子在打老师,同学们都气得涨红了脸,有几个学生想冲上去,老师用嘶哑的声音喊:“同学们都别动!都别动!”。
鬼子打完人气呼呼地走了。老师一瘸一拐地扶着车向前走,眼角还流着血,老师哭着说:“同学们,这就是亡国奴啊!同学们记住今天,将来要算这笔账”,还说:“同学们要发奋啊!祖国的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同学们都在流泪,他坐在车上已经泣不成声了。
开学以后,他把这件事告诉一个要好的同学,这个同学说:“咱们现在就要给老师报仇”,并说那位老师开学后没有再来。
初中二年级上化学课。老师在课堂上讲到磷必须放在酒精里,在空气中会“自燃”。他忽然脑子一动,下课后去找那个同学,两个人策划把酒精加磷放在瓶子里,再倒在日本人的马车上,这样货物运到日本仓库,酒精挥发了,磷就会起火,烧鬼子仓库。当时由他家到学校的路上经常有一队队的马车,插着日本的小旗子,车上估计是运的军服。当时决定由他去化验室“偷”磷和酒精,由那位同学侦察“地形”,决定在哪个地段下手最好。一切进行得很顺利,那天他俩骑着车,赶车的没有注意后面,只有一个鬼子兵在车队的最前面,那个同学把瓶口打开,把酒精和磷块都倒在紧靠着的货物之间的缝隙里,两个人完成了任务后,又兴奋,又开心。而且商定绝对“保密”,这就更感到刺激。没过几天,那位同学又来找他,说在他们住的胡同有一家住的是汉奸,经常打麻将牌到深夜,还有日本人在里面,还说那个汉奸在鬼子面前“活像个孙子”。每天晚上在汉奸家门口停一排人力车(洋车),咱们得想办法治治他们。他们俩晚上观察了一下“地形”,果然听到打麻将牌的声音,还有女人在陪唱。门口至少有七八辆洋车,都是崭新的,铜灯还擦得锃亮。两人商定许多方案,最后决定用稀硫酸倒在车垫上。夏天,裤子单薄,硫酸会透过来烧汉奸和鬼子的屁股。商定后立即行动,还是由他去偷硫酸,稀释后放在玻璃瓶子里,存放在那个同学家中。一天晚上十点多钟同学来喊他,他们飞快到了地点,果然胡同静悄悄的。他们顺利完成计划。经几天观察洋车果然不见了,他们想象那些混蛋脱裤子也不好,穿着又烧得难受,两人想象那副样子,真想做一副“动画片”,两人足足高兴了一两个月。
抗日战争最后一两年家境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了。前几年靠变卖度日,后来实在也没有什么可卖了。
他的大姐潘家美,很有绘画天才,当时在“艺专”即现在的中央美院读书。她只好中途退学在一个中学教美术课。他那时十三、四岁,正是能吃的年龄,但那两年他是在饥饿中活过来的。中午的时候带一个饭盒,里面通常是两块白薯、一个混合面窝头和一块咸鱼。有时他在课间操时(大约上午10点钟)就忍不住把午饭吃下去了,然后要支持到下午五点钟下学。记得有一次他午休时坐在台阶上晒太阳。同学招呼他去打乒乓球,他站起来,又坐下了,觉得眼前发黑,实在没有力气了。
他家养一只小狗。狗妈妈是演马戏“出身”的,所以非常聪明。那两年狗也饿得很瘦。他骑车上学时小狗总喜欢跟着他跑到学校。他把车锁上,小狗就在车旁边守着车。吃饭时,他吃白薯狗吃皮。最后他伸开手,狗把手上粘的食物都舔了。
全家八口人,在死亡线上挣扎着苦度人生。但大家很乐观,都坚信,日本鬼子一定会灭亡,中国一定会胜利。就靠着这种信念他们全家支持下来了,妈妈说我们要和日本人比赛看谁活得长。
大姐有一天不知从那里弄来一台收音机。那时鬼子规定只许有一个电子管的收音机,这种收音机只可收当地的汉奸日本台。大姐拿来的是四个电子管的,可收听到后方的消息。每天晚上收听“敌台”是个最大的享受,尤其听到法西斯节节败退的消息。
1945年夏末的一个晚上,全家和往常一样围在小收音机旁听抗日后方的广播,第一条新闻就是美军在广岛投下原子弹的消息,几天后又在长崎投下原子弹,同时苏军出兵东北,没有几天日本鬼子宣布无条件投降了。
全国人民,举国上下沸腾了。
那天他由学校骑自行车回家,看到满街都是人,大家对着天空欢呼,天上盟军的飞机,飞得很低,能清楚的看到驾驶员向大家招手致意,并伸出食指和中指表示“咱们胜利了”。
当时通讯很不方便,电话不通,一封信由后方到天津要走一个多月。电台开展了沦陷区与后方通话的节目。父亲呼唤母亲和子女,说他如何想念家人,并说把工作安顿好就先回家看看。母亲也呼唤父亲,说全家人每日想念远方的亲人。
先期到达的是美军,他们从海路由天津登岸,接受日本鬼子投降、缴械。美军到达那天,老百姓夹道欢迎,气氛十分热烈。第二批是国军到达,更受到老百姓的热烈欢迎。鬼子投降后,日伪政府垮台了。当时是真正的“无政府状态”,群众的欢迎都是自发去的。
最后一批到达的是“接收大员”,从市政府的官员到鬼子统治下的“国企”均在接收之列。沦陷区的老百姓开始对他们的“企望值”很高,那是中国自己的官员嘛。来了以后豪华汽车迎来送往,穿的是西装革履,对老百姓讲起话来有点“俯视下望”的样子。几天以后,当时的教育部第一道“命令”是要对沦陷区的学生进行甄审,说是沦陷区的学生受了毒化教育,要甄审后才能决定是否升学或“清毒”。这一下伤了学生的心。学生立刻组织起来到市政府门前“请愿”、“抗议”。听说学生代表问接见的官员:“你们是怎样对待在日寇统治下日夜在煎熬中度日的自己同胞的?你们是怎么对待日夜企盼祖国光复的受难的兄弟姐妹的?”一连串的问话,那位大员哑口无言,低着头进去了。教育部的第二道命令是取消第一道命令,但心上的伤痕是很难很快弥合的。从此以后学生运动不断。他也是这次运动的积极参加者。
他的父亲几个月以后才回来。当时他父亲是西北工学院的院长。抗日战争期间国立大学大多数迁往后方,清华大学、北京大学迁往昆明,北洋大学、北平工学院、唐山交大等迁往西安,称“西北联大”。因西北联大以理工学院为主,故又称“西北工学院”。当时他父亲是西北工学院的院长,他必须把一切安顿好以后才能回家。他父亲先乘船往上海,看望他的老父亲,然后再转乘船由上海至天津。
父亲来的那天全家都到码头去迎接了。父亲离开时他才七岁,对父亲的印象实在是很淡了。那天父亲身着蓝布长衫、布鞋,带了几件天津看不到的陕西汉中一带土产的棕编制的箱子。下了船立即有记者围上。回到家中父亲和母亲谈了一夜的话,第二天逐个看自己的儿女。看到他时,说这孩子头很大,肩膀怎么这么窄?母亲说,已经十五岁了,饿的,还没有发育呢。父亲半天没说出话。有了经济来源,家庭状况很快改善了。他很快健壮了,但是由于发育时严重营养不良,他和两个姐姐分别比两个妹妹及弟弟矮半个头,这也算是日本鬼子留下的纪念罢!
遗憾的是人民盼望已久的和平未能实现,带来的是内战。
共产党在农村实行了土改,大得人心。他记得孙中山先生在创建同盟会及国民党之初就提出“耕者有其田”,“平均地权,实行土地改革”,而在国内战争时,由于共产党实行土改,国民党由反对共产党进而反对土改,广大贫苦农民几辈子没有土地,土改后欣喜万分,于是积极参军,保护胜利果实,正如傅作义将军起义宣言中说“我们成了地主的看家狗”。国民党首先失去了占人口80%的农民。
在城市接收大员来后没有多久就被老百姓称之为“劫搜大员”了,官员们贪污腐化,接收工厂的,接收一处停产一处,大卡车、小卡车向家里拉东西。物价飞涨,后来发行新币,谓之“金元券”,并下命令自某月某日起“限价”,一律不许涨价,世界上哪有这么管理经济的?如果一条命令可以“限价”,经济学专家就没有饭吃了。国民党上层居然无知、无能到此程度,怎能不失败?
1948年冬,京、津相继解放了。他于1949年暑假毕业,他这班同学共同经历了由日本鬼子统治到解放三个阶段,在共同的苦难与欣喜中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离别时,大家依依不舍,并互相赠送临别“赠言”,还出了校刊。
在农村实行了土地改革。贫苦农民几辈子没有自己的土地,分了地怎么能不感谢共产党?七十年代初他以“五七干部”的名义下放农村,和一位老贫农睡在一个炕上,那位老贫农说:才分得土地,大家“顶星星戴月亮”的干,地里连一根杂草都没有,说起那时的情景真是喜形于色。不过很快的又叹了一口气,说:“好日子没过够啊!五八年实行公社,地又都收回去了。那么肥的地都撂荒了。”
解放前天津黑社会很厉害,有东南西北四个“霸天”,鱼肉乡里,为非作歹。但市长上任后第一件事,先要请霸天们吃上一顿,向他们拱手,请他们多加关照。
天津的四个霸天还等着市长请客呢,何曾想到解放军给他们来了一个“一网打尽”,还组织老百姓在台上控诉。台上的受害人声泪俱下,台下的人也陪着流出同情的泪水。枪毙这些恶霸时老百姓看着这些恶霸押送至刑场,大家拍手称快,说:“你们也有这一天!”
他还清楚记得北京有几处无人售书处。在广场上设几个台子,上面摆满了书,还放着钱盒子,自己拿书,自己付钱和找零钱。每晚用卡车把书拉回去,第二天再送来。一年下来,钱不但没少还多了几毛钱。估计是有人找零钱找不开,多交了钱。可惜几年以后,无人售书处不再出现了。因为不仅丢了书,钱盒子也不见了。
那是一个多么令人怀念的年代啊!那时真正做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许多和他的同龄人回忆起那个年代都称赞不已,不仅生活水平蒸蒸日上,更难得可贵的是社会风气好。
中华民族经历了百年的苦难之后,又经历了一个闪光的年代。
他就是在那个闪光的年代上了大学,他当时选择了北洋大学机械系是因为北洋大学一贯以治学严谨著称,而且他喜欢他父亲从事的专业——机械工程。
他入学后勤奋刻苦读书,三年内读完了大学的全部课程并以优异成绩毕业后,于1952年暑假进入清华大学任助教。
走进了清华大学的讲台,他心中充满自信和喜悦,对未来充满憧憬,并下定决心报效祖国。
五十年代初期一大批有成就的海外游子回国参加建设。他进入清华大学后,第一年没有教学任务。有幸在一位原美国麻省理工大学教授的指导下进一步深造。那一年他学习了弹性力学、塑性力学、板与壳、空气动力学、振动学等课程。导师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指定一大批论文布置他阅读,阅读后导师还要提问。这位导师说中文有点“结巴”但讲起英文却非常流畅,导师发现他也能讲流畅的英语时,非常高兴,每次“答辩”都很愉快。他与导师之间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导师不仅对他学术上进行了指导,而且在治学严谨、淳厚待人为他树立了榜样。在教学改革学习苏联一边倒的高潮中,他们又都“调整”到北京石油学院任教,并在一个系里,不幸的是他们又同时在五七年落难。
导师解放初期加入了民主党派“九三学社”,并任石油学院九三学社的负责人。大鸣大放时校党委按中央指示,叫他动员学校“九三学社”的成员“鸣放”,可是在五七年时又以“煽风点火”罪被划为“极右分子”,每月只拿二三十元的生活费。他被打成右派,导师是极右,在十八层地狱中比他还深几层,所以受难期间并未在一起。
1979年彻底平反以后,他急切地去看望自己的难友和导师。老师本来就是个瘦长的人,见面时看到他又更瘦了,也苍老了很多。见面时导师没有谈起太多他自己的苦难,只是讲了一段动人的经历。有一次导师值班看守柴油机,发现柴油机振动得很厉害,在值夜班时,居然冒险把备用的那一台柴油机拆了,并找出振动的原因。后来导师给该柴油机制造厂家写了一封信,提出了改进意见,那个柴油机制造厂迅速派人来。此时因为导师是留美的,还被怀疑为“特嫌”,导师所在的单位不肯放,并晓之以厉害。但那个柴油机厂保证“妥善”地把他“保管”好,并保证“原物归还”。导师被借走以后,几天内解决了这个多少年未曾解决的技术难关。该厂很是感谢,把他送回来,还写了感谢信。并说这位“特嫌”改造得很有进步,希望他这次立的功能为他赎一部分罪。谁能想到就在当天夜晚,管教人员把导师从梦中叫醒,审问,并在审问中打断了他的几根“肋条骨”。导师拉开衣服给他看,胸部很深地凹下一块。他紧紧地拉着导师的手:“咱们在清华时,何曾想到这一段岁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