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宜轩估摸着往王巴扒家打电话。王巴扒在电话里震塌天地地喊：“……老边，我掰开脸面跟你说，你把我的脸当屁股，我也把你的脸更当臭屎。你啊，确实是个不碰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货。我把丑话说前头，你扯皮圪挤谎地想整我，恐怕你个王八蛋只能板凳还没暖热就得给老子我滚下台来。我也死了心了，也不跟上你个种觞在龙王爷跟前吃贺雨了。你不认我是个人，我还认你个蛋！我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你拿上鸡蛋硬往石头上碰，有你的好看在后头。
你就给老子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待着，等着，静听好吧。我侄女在你家当丫环当了三个多月，工钱你必须按我说的给。她的人在我这儿，她不再去伺候你个老混账王八蛋啦。”
边宜轩本来计划不听王巴扒不着边际的话，想一想，还是耐住性子听完为好。
边宜轩正想跟王巴扒解释几句什么，没等他开口，人家“叭”的一声挂上了电话。
第二天一大早，边宜轩去上班。蓦然间，边宜轩发现街上冷清得很。窄窄的街道被两边高高的屋宇和黑黑的墙角挤压着，阳光被屋檐遮挡，只漏下一缕缕丝条般的黄色光线，歪歪扭扭地落在洼洼坑坑的水泥路和石板路上。路面上到处堆积着沙土、砖头和垃圾。路上行人很少，都像梦游者似的从边宜轩的身旁匆匆掠过。边宜轩低头想着心事，已快到县委大院了……突然间，边宜轩看见县委大院门外的高墙上，像变戏法似的贴满了大标语。大标语的内容几乎一致：
边宜轩搞复辟罪该万死！边宜轩是沁水县的最大儒，他搞反攻倒算只能死路一条！……大标语的内容不伦不论、狗屁不通，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边宜轩对标语视而不见，直直地往机关大院走。一进大院，只见左右东西的四面高墙上已贴出标题为《边宜轩与汉奸三姨太的结合说明了什么？》的大字报。大字报的内容很长，整张粉连纸两行并排着贴满四周的高墙。大字报的标题引起了边宜轩的注意，他走到墙下用心地看。大字报里有这样一段内容：“……边宜轩是不折不扣地代表着资产阶级的一条哈巴狗。他本人是无产阶级出生，却抛弃贫农出生的原配妻子，又娶一名汉奸的小老婆，仅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也很能说明其腐朽思想的反动透顶。三姨太通过他妄想复辟自己已经失去的天堂，那是白日做梦！我们沁水的革命造反派不答应，全县人民也不答应……”
边宜轩浏览完大字报的内容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他要往县革委办打电话，想召开一个县委和县革委两个机关的中层干部会议。接电话的正是王巴扒。王巴扒抓起电话一听，已经听出是边宜轩的声音，他气不打一处出，气焰嚣张地说：
“边宜轩，你是个老杂种。有话说，有屁放！”
办事情向来十分严谨、宁真才实学者们刮目相看也非常钦佩的边宜轩，此时此刻，他再有多么好多么训练有素的好性子，再有多么好的修养，再有多么高在长期的革命生涯中养成的好思维和好答辩口才，只能全部都作废。此情此景，边宜轩除了长叹一声，别无他法。边宜轩漫找八荒，在脑子里怎么也找不出一句能与此人通上话的中国文字。边宜轩的手握着电话筒，全身气得微微抖，什么话也说不出，也不能说什么。边宜轩的胳膊一软，把电话筒无力地放在了机子上。
边宜轩想往长治地委或专署革委打个电话，转接的话务员是一个刚从农村招工到县邮电局话务室的一位县级领导干部的亲戚。在转接中，她问，你是哪位？
边宜轩告诉了自己的名字。电话线路随即被卡断，电话筒里随即传来了一阵阵忙音……
“唉——”边宜轩透过办公室的窗户玻璃向天长叹，无可奈何地走出办公室，想去找一些老干部聊聊天，探寻一下他们对形势的看法。可是，他们对边宜轩所谈问题都十分敏感，模棱两可地支应着他。有的说，先忍忍再说吧；有的说，现当下只能顺势做，硬顶牛效果不会好……
面对明哲保身、但求无过的同僚们，边宜轩无话可说，他感到自己有一种说不出口的难，有一种要多被动有多被动的无奈……
边宜轩灰头灰脸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在茶几上拿起烟盒，从中恶狠狠地拽出一支，把自己从不沾边、躲都躲不及的香烟破天荒地叼上了。但是，烟味呛得边宜轩直咳嗽，他恶狠狠地将香烟死劲摁灭到烟缸里。边宜轩在办公室里来回转着圈，思考着该如何展开他准备要进行的中层干部队伍整顿工作……边宜轩转着想着，突然间心里一亮，我自己一个人作的是哪门子难哦，可以先到长治反映一下沁水县的情况嘛。边宜轩打定主意去一趟长治，指望县革委办给自己派车那是没有门的事情，那就找县委办吧。边宜轩往县委办打电话，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不敢怠慢，到处找人，好不容易才在大街上找到了县委办公室的主任。主任倒还识趣，当知道是边书记用车时，没说二话，给边宜轩立即派了车。
边宜轩到了长治地委后，接待他的还是那位专署党委副书记。边宜轩坐在副书记的面前，一五一十地倒苦水，详详细细地讲了自己几个月来的工作情况。
专署党委副书记有板有眼地说：“老边，你就是不亲自来长治反映沁水县的问题，沁水县的情况我的心里也是有数的。在目前还十分不太好的政治形势面前，你在沁水努力工作，却心有余而力不足，想干成个事却总也干不成，这不足为怪。在这种大的政治背景下，你不要着急，也不用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先耐住劲、缓缓心气神再说吧。在咱们晋东南地区，总有一小撮螳螂们自不量力，想方设法要阻挡老区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不把晋东南本来已经好转的政治经济局面捣乱得糟糕透顶他们是不会死心的。然而，我们这些人能让他们那么样地一直捣乱下去吗？我的回答是绝对不容许。他们瞒天过海，坏事做绝，历史总有一天要对他们进行庄严的审判！老边，我们要先支住架不准散，先暂时忍让着他们，在他们的干扰下，我们退而求其次，要尽可能地把自己的工作比较有力和有效地先做好，别让党的事业因为我们不用心再受到更大的损失。我看眼下中华大地的天将要晴喽。国家的各个方面一定会在一个不太长的时间内，往好的方面来一个彻底的大转化。我个人估摸，当前的情况只是黎明前的黑暗。我再说一次，你把自己的心放宽些，你一定要先忍一忍。我的话对不对呢？我的话有没有道理呢？你听我的话好不好呢？”
边宜轩听得全身热血激荡，他认真地点着头。
从长治回到沁水县城后，边宜轩信心十足地跟东方老人说：“大伯，我和吉丽的结合正大光明。我想在合适的场合或者什么会议上，把我和吉丽的事情向干部们来个明明白白的解释。您老说说，我这么做行不行？”
东方老人慌慌地摆摆手：“宜轩，你给共产党干点正经事情还行，在生活小事的处理上确实不行。你怎么个样地去解释哩？眼下的情形，只能越解释越乱，越解释越是小题大做，到最后，是自己往自己的脸上又涂抹上脏。这种婚姻上的事情不是大场合说的事，你让那些不是人种的东西们听了只会给你添油加醋，把你的脸扮画得越来越丑。往后，少部分不操好心的人问起你，你怎么又能向他们说得清楚哩？随他去吧。”
边宜轩细想想，觉得老人的话十分在理。
大标语、大字报一阵风地又刮过去了。
边宜轩努力地做着他该做的事情，加着百倍小心地应付着这里来那里到的种种纠缠，全身心地推动着沁水县的工作尽量少受到一些损失。
边宜轩经常念叨两段古语警醒自己。一段话是：“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吾无能以教矣，俗事者也。”另一段话说：“善为事者，先量其国之大小，而揆其兵之强弱。故功可成，而名为之立也。”
边宜轩每当念叨这两段话时，常常自哀自悲地长叹：“吾无力以匡扶沁水之弹丸之地，然，耻从者也。”
王巴扒见边宜轩也就那么两下子，在“三大”面前败得一塌糊涂，暗地里，他在幸灾乐祸。王巴扒成天见了无论什么人，都得意扬扬地胡说八道，对边宜轩的人格进行着恶毒的侮辱，他把自己的心放得比过去更加安稳，更加轻松自在。
王巴扒又没有什么正经事情会干或是可干，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摇来摆去、招摇过市地不住进进出出县委、县革委，在县革委办副主任的位位上，王巴扒漫无边际地胡搅和，胡混着……
一年后，边宜轩到了离休年龄，他终于急流勇退，可以归养山林喽。东方老人带着边宜轩和吉丽，由李海、李贵和庭庭几个柏村小伙安安全全地接回了柏村。
东方老人和吉丽跟着边宜轩在沁水县城住的这一年多里，为边宜轩总有操不完的心。直到此时，他俩的心才总算轻轻松松地落到了正经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