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一弯女人的眉毛。
老甘抬头看了看,觉得自己就坐在那弯眉毛下。
小皮也抬头看了看,它知道那其实不是眉毛,是月宫,是天上一个冷冷清清的宫殿。村子里有个叫嫦娥的女人跟男人拌了嘴,觉得这穷日子过得也没甚意思,就跟她养的鸡借了双翅膀飞到了上面。小皮知道那是女人们避难的场所,或许,老甘的女人也是逃到那里去了。它恨不能也跟鸡们借一双翅膀,飞到上边把女主人找回来,给老甘做个饭洗个衣服什么的。老甘有多苦啊,老甘的苦只有它小皮知道,要是找到了女主人,它一定要狠狠数落她一顿,告诉她做人不能这样,不能谁有钱就跟谁吧?就算老甘窝囊,你不管不顾也罢,可你总不能连自己的孩娃也不要了吧?
这些话老甘自然听到了,目光忽就落到它身上,老半天说,咸吃萝卜淡操心,我的事用你管吗?
小皮觉得心里很委屈,汪地叫了一声,不让管就不管,睡他娘的耳朵吧。
头一歪就睡着了。
整个甘家洼静悄悄的,似乎能听到某个窑院传出的呼噜声。窑洞,窑洞里的人,蜂窝状的火山岩砌就的院墙,院子里或院墙外的杏树、桃树、李子树、榆树、老头杨、旱柳,村野的棘棘草、驴扎嘴、狗尾草、蒲公英,坡上坡下的葵花、玉米、高粱、谷子、山药蛋、莜麦、萝卜,场面上的碌碡,碾房里的碾盘、碾子、碾杆,落满尘灰的扫帚,工具房里的砘轱辘、耩子、月牙镰,生锈的铁犁、木耙等等,所有属于村庄的一切,所有活着的,死去的,或无所谓死活的物种都沉入了睡乡。
老甘没一点睡意,也不敢去睡,他还有件重要的事得去做。
老甘坐在一个小马扎上,膝头搭着根大辫子,这是他的女人留下的。
女人刚嫁给她时,两根大辫子黑亮亮的,走起路来,辫梢上系着的两只蝴蝶就在圆鼓鼓的屁股蛋上上下翻飞,让人看了心里痒痒的。女人的辫子在村子里是数一数二的,头发又多又黑,让他喜欢得不得了,几乎是看成了命根子。后来,女人给他生了孩子,嫌留着辫子做活儿不方便,就咔嚓一下把它们剪了。老甘摸着那根辫子,听着腿边的小皮发出轻微的鼾声。这小东西还真行啊,眼皮好像安了个开关,叭地一按就睡着了。梦中的小皮显得很知足,很放心,一副天塌下来有别人顶着的样子。老甘想,这小东西没准正做着美梦呢,或许已跟它中意的某个女狗进了洞房。这村庄有多安静啊,什么梦不能做,什么狐呀怪呀进不了梦中?
老甘哼哼着说,睡吧睡吧,有能耐你就睡他个千年万年。
记得爹还没进城那阵子,常常跟他唠叨起村里一些稀奇古怪的旧事。
比如,一些老人半夜出去起解时,常常会走进院当中某棵树的梦中,跟某个拄着拐杖的白胡子树精相遇,相互也没个客套话,拉着手找个地方就坐下来闲聊,或者画个楚河汉界什么的过过棋瘾。比如,一些半大小子回来晚了,会撞进院墙根下花们的梦里,被那些风情万种的花精们勾搭了,跑出村,跑到野外,在起起伏伏的山沟里风流上一夜,天快亮时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比如,村子里会看风水的甘二,夜里竟然走进了狼窝山的梦里,看到了传说中的银狐,银狐嘴里吐出一颗浑圆的火球,从东坡滚到西坡,又从西坡滚到东坡。甘二一个没躲开就被火球击中了,衣服胡子都烧着了,疼得龇牙咧嘴地在地上打滚,醒来后发现自己竟赤条条躺在半山腰,一群羊正瞪着眼睛看他呢。再比如,老甘他爹当村长那会儿,竟糊里糊涂地走进了大队门前那尊伟人雕像的梦里,主席拉着他的手,问他工作忙不忙,村子里的革命工作搞得如何等等。老甘他爹没想到主席竟随和得像个老邻居,他万分激动地汇报完村子里的工作,然后陪着老人家下棋,没走几步竟然就让自己赢了,吓得他一下从梦里弹起来,原来他靠着塑像的底座睡了大半夜。
小皮睁开眼看了他一下,头一歪又睡着了。
老甘呵呵一笑,真好的觉头啊,你要是误了跟我做夜活儿,看我不敲断你的狗腿。
小皮根本就不理他,鼾声潺潺缓缓地流淌着,在院子里蜿蜒成了一条小溪。
老甘也没在意,摸着那根大辫子想心事。
说实话,他很羡慕爹说的那些人,他们竟然会走进树精、花精、石头精的梦中,多美的差事呀。他哪有那么好的运气呢,甭说是走进精怪们的梦中了,就是他自己的梦也好像堵死了门窗,进不去了。他忘了自己从前做过几个有点意思的梦没有,想想好像没有,即便是清汤寡水的梦,近来好像也不大做了。有时他真想美美地做个梦,睡觉前一遍又一遍地叮嘱自己,今儿一定要早点睡,好好做个梦,一个挨着一个地做,但不管怎样盼望,却总是头一挨枕头就猪一样地睡熟了,睡得昏天黑地的,就是有人进来把他背走也不知晓。可能也零零碎碎做过一些梦,但一觉醒来就什么也记不起了。有一段时间他倒是夜夜做梦,中午躺下迷糊一会儿也会撞到梦里去,可这些梦却很糟糕,没一点神奇之处,活脱脱就是这不死不活的穷日子的翻版,不是开沙场的老板拐走了他的女人,就是马寡妇搬进城陪孩子念书去了,要不就是爹的腰疼病犯了,孩子又该买换季衣服了,拉拉杂杂的,要多没劲有多没劲。
小皮的嘴角淌出一道长长的涎水,地皮都给弄湿了一大片。
老甘心里就骂,德性,瞧你这副睡相。
小皮才不管他骂不骂呢,嘿嘿,反正我是睡着了,有能耐你把房顶骂下一块,把砖地骂开一道缝让我瞧瞧。小皮没出声,老甘却听到了它的嘲笑,眼睛就一瞪,你个小灰鬼,甭以为你不出声我就不知道你想啥了,你以为我骂不下一块房顶,骂不开一道地缝吗?你以为骂下房顶有我给你撑着是吧?我就不给你撑着,我就要躲到一边看你挨砸,砸得你汪汪叫。我就要骂开一道地缝让你陷进去,再也别想爬上来。
老甘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乱溅,一溅一溅,就把小皮溅醒了。小皮伸了个懒腰,你不睡觉瞎折腾啥呢,都把我吵醒了。老甘嘿嘿一笑,你也该知足了,不知道我们还得出去干夜活儿吗?小皮就冲着老甘叫,我的天哪,你不能这么欺负狗吧?我误过你的事吗,啊?要是没我陪着,你还不是个光杆司令?
老甘觉得小皮也太不给他留面子了,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我供你吃供你喝,你倒好,尽捡我生肉挖啊。
小皮知道老甘这回是真的生气了,本来它还有一点睡意,现在睡意全跑了,大步流星跑到北京去了。小皮不知道北京啥样子,老甘肯定也不知道,但它知道老甘做梦都想住到那里去,一说起那个城市,老甘两只眼睛就亮成了灯泡,一张霜打了的茄子脸也会亮堂起来。老甘常常说,小皮你下辈子要转世就转到北京去,当一条北京狗,那可是天堂啊。小皮不以为然,北京有啥好的,你没听咱村的天霞和小雪说吗,北京也就是楼高人多,走个路也不容易,一堵车就是老半天。哪抵得上我们甘家洼,想跑哪儿就跑哪儿,想在哪里撒尿就在哪里撒,多自在啊。老甘眼睛睁得老大,这就是你没见过世面,不懂得个好赖了。你不去就甭去,反正我来世要转个北京人。
小皮愣愣地,你不是说要守着这个村子吗?咋能说了不算?老甘又笑了,小家伙你要耳朵出气?我说的不是这辈子,我说的是来世,是下辈子。
这会儿,小皮又想起了老甘说的那些话,就眼一眨一眨地问,老甘你说真有来世吗?
我也不知道有没有,不过我盼着有,要不然就亏大了。
那,老甘,你下辈子想转个啥?
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想转个北京人。
北京人有那么好转的吗?要是转不成北京人,你转啥?
那……那就转个开沙场的老板吧。
你……老甘你疯了?
你才疯了呢。
那,要是转成个开沙场的老板,你会拐别人的老婆吗?
老甘就卡了壳,他真的给小皮问住了,他真要转成个老板,会拐别人的老婆吗?这个他真有点拿不准。
小皮眼直直地盯着他。
老甘不能不表个态了,小灰鬼,哪壶不开提哪壶啊,这么跟你说吧……
我就是当了老板,也不会拐别人的老婆。小皮摇摇头,我不信,你就这么老实,这么好?老甘一瞪眼,你还有完没完?小皮又摇摇头,好好好,不问这个了,那,要是,要是你连个开沙场的老板都转不成呢?老甘忽然大笑起来,那我就转成个你,转成个小皮。小皮眼睛睁得老大,转成我?老甘你就取笑我吧,你怎么会转成跟我一样的狗?老甘认真地说,谁跟你开玩笑了,我看你也挺受活的嘛。说完,他从大辫子上抽出几根头发,缠在了左手的食指上,一欠屁股站了起来。又居高临下地对小皮说,下辈子还早着呢,想这些有啥用?走,跟我干夜活儿去。
小皮也站起身,知道你就要让我陪着去。
老甘眉头一皱,咋,你不乐意?
小皮摇了摇尾巴,我哪说不乐意了,除了我,这几年又有谁陪过你?二愣陪过你吗?你给他娶了媳妇又怎样,人家还不是成双成对地走了?你的小驴小羊还有你爹你妈又怎样?
老甘眼又睁大了,你这家伙嘴巴越来越利索了,都能转个说相声的了。
两个活物,就一前一后地走。
老甘走在前边,如果不是腿瘸得厉害,真就像个领兵打仗的大将军了。
小皮当然知道老甘领着它去干啥。
这是老甘的秘密,小皮要替老甘守着这个秘密,知道了也不能瞎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