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儿时的心里,我一直都觉得母亲是一个万能的女神,她似乎什么都能做到,什么都能承受,什么都做得很好。特别是在温饱问题还没解决的情况下,母亲居然东挪西借,在村东头修起了一大院新房子。直到现在,我都觉得那是一个奇迹。
父亲是个耿直的人,他从来都不张嘴跟别人借一分钱,也从不低头跟人说一句好话。而母亲却凭了父亲在村上的威望和她善良的为人,请村里的泥瓦匠和街坊四邻帮我家修起了一大院新房。我几乎无法想象父亲和母亲是怎么做到的。
搬家的那天是个飘着毛毛雪的冬日。天不亮母亲就把我们唤醒了。让哥哥姐姐搬大家具,我负责端拿摆在条几上的那些花瓶、瓷器和我喜欢玩的小摆设。因为当时我只有七岁,就跟在姐姐哥哥屁股后面,一趟趟地跑。我们的新家在村东头,往南正对着村里的老井。从老西屋老院子到新家要穿过整条狭长的街道,要下三个长坡。
等所有家具搬完之后,天才大亮了。按照农村的习俗,搬家要在天不明把家神从旧屋请到新屋。住在新家附近的邻居要拿一把系了红布条的笤帚在新居的大门口把我们接进去。
然后,烧香,把家神安顿好。做一大锅软米饭,请街坊四邻一起来吃,叫做“暖房”。来暖房的人不能空手来,要不端一碗米,要不端一碗面。本来空旷清冷的新家新院子,一下变得热闹起来。
比起老西屋和老院子,我们的新家,亮亮堂堂的五间新瓦房,宽宽敞敞的像跑马场一样的大院子,出气都是那么顺当,那么舒坦。我和孩子们在院子里转着圈地跑,母亲和女人们坐在家里唠嗑。父亲和哥哥姐姐却还在拾掇从老西屋搬过来的旧家具。
新房的屋顶上很快浮上了一瓦一瓦的白雪,屋坡上积了雪的瓦一溜一溜地从屋脊向屋檐倾斜下来,像一条条银白色的带子,很是好看。被清扫过还没铺上青砖的土院子,也落上了一层薄雪。一切都是那么的清新,那么的洁净,一切都像重新开始,一切都是那么单纯又是那么奇妙。
母亲的笑挂在唇边,母亲进出的脚步变得那么轻盈。母亲一边给邻居本家来的大伯大婶盛软米饭,一边感慨地说:总算离开那个沉闷的老院子了!母亲的语气里带着摆脱束缚获得自由的那种惬意。我不明白一个居住地,一个家的位置,对于一个人的精神和心灵竟然有如此大的影响。在我的记忆中,那一天是母亲最开心的一天。当然也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第一次从一个黑咕隆咚的老屋搬进一个这么大这么新被这么多的人拥挤得满满当当的新家,那天地一下像开阔了许多,天空也似乎明亮了许多。新奇、兴奋和无与伦比的快乐塞满了我小小的心,像漫天飘忽的毛毛雪,也落满了七岁的那个冬日。那一天,我在那个空荡荡的大院子里跑了整整一天。我不停地踩着洁净的黄土地,踩着黄土地上碎屑的雪粒,转着圈地跑呀跑,母亲的笑脸,父亲、哥哥姐姐忙碌的影子,进进出出给我家来暖房的人们都被我转晕了,在我的眼睛里旋转着,颠倒着,最后把自己摔倒在茫茫雪地里,摔倒在自己的快乐里,我依然在快乐里旋转着,眩晕着。
到了春天,母亲把院子分成两部分,南面靠大门的西面分割出一块菜地。父亲把那块土地深翻了一遍,母亲把刀豆、豆荚、茄子、瓜籽种进了土里。端午节,豆架上刀豆就开花了,紫色的白色的刀豆花开满了父亲用树枝搭成的豆架。瓜秧也开始像院子里的瓜架上爬,金黄的瓜花开了,蜜蜂和蝴蝶就会飞进花丛或花芯里来。我家的院子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小花园。我就蹲在瓜棚下看小人书。或者帮妈妈看晒粮食的铺子。
搬进新家的快乐一直延续到秋天,我上了小学。这种完全的快乐和自由的状态就被上学与逃学的矛盾而紧张的状态打破了。
搬家对于一个孩子是那样快乐,而在成年之后,几次搬家却再未体会到那种快乐,搬家变成了一个极其烦琐而沉重的负担。
于是就希望在一个地方一直住下去,一直待下去,待到时空轮转,天地空明的暮年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