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霜霜看了带她走进屋子的莫雪一眼,轻轻道了声谢。
姬倾烟的屋子并不大,一扇折叠的檀木屏风将屋子分为里外两间,屋子里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紫色的,想到了大殿上随风扬起的紫色纱幔,柳霜霜状似无意地问道:“你很喜欢紫色么?”
姬倾烟握着茶壶的手紧了紧,抬起的眸子里顿显寒意连带着声音都是冷漠的:“与你无关。”
柳霜霜背脊一阵寒意,说实话,她是有点害怕的,即使她知道姬倾烟或许并没有世人口中的这么坏:“姬姑娘,我想…求你让我留下来。”
“同样的话,我不说第二遍。”倾城山庄里,从来不留下没有用处的人,这次让他们留在这里已经是破例了。
柳霜霜一个被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一不会下厨,二不会伺候人,武功又不行,还真的是什么用都没有,可是为了能和安城哥哥在一起,她一定要想尽办法留下来。
“姬姑娘,只要你说,我就去做,做什么都可以。”柳霜霜抿抿唇,希望动之以情:“我知道……你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否则,当初她也不会为了救轩城哥哥而受这么严重的伤了。
呵,姬倾烟忍不住冷笑,这是她第一次听见有人说她心软,抬起眼帘正视着柳霜霜的眼睛问道:“你是为了裴安城?”见她不语,那便是默认了。
姬倾烟想不通,她周围怎么一个个都是痴情种,绿萝衣是,这柳霜霜也是。
“但这与我无关。”姬倾烟挑挑眉,瞧了她一眼,犹豫道:“除非……”
“除非什么?”柳霜霜见事有转机,立刻道:“我愿意做任何事。”
“除非……你死。”姬倾烟拿起茶杯轻晃,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语气里带着一丝无谓:“这样你就是鬼了,没用的鬼,我还是可以考虑收留的。”毕竟,眼不见为净嘛。
柳霜霜心下一凉,这才知道,为什么人人都叫姬倾烟妖女,她的想法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常人能想得到的,不甘地咬咬下唇,站起身推门而出。
看着柳霜霜的背影,姬倾烟垂下眼帘,人和人之间,还是有区别的。
“主子,看上去,这柳霜霜还是没有明白自己心里真实的想法。”跟在姬倾烟身边这么久,虽然看不透她这个人,但是她心里在想什么,莫雪还是可以猜到一些的。
姬倾烟不予置否,设想一下,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绿萝衣身上,她或许真的愿意去死,因为她爱夙夜已经爱到了什么都可以不要的地步。而柳霜霜不一样,她只是喜欢裴安城,但那种喜欢,不足以让她愿意以命相搏。说到底,还是更爱自己罢了。
第二日一早,裴安城就派裴家堡的人将柳霜霜护送回了绿柳山庄。
裴轩城对于霜霜愿意顺从地离开感觉到奇怪,他和霜霜从小玩到大,他很了解她,看上去柔柔弱弱,但她的倔强和坚持是让人难以想象的,光看她喜欢大哥喜欢了这么久就能知道。
侧目看了一眼面带微笑的莫雪,裴轩城心想:难道…姬倾烟跟霜霜说过什么?
如果真是这样,仅仅是说些什么,就改变了霜霜的主意,那只能说,那妖女的心计手段,还真的不错。
裴家兄弟送走了柳霜霜,与众人在大殿集合,姬倾烟挥挥手,示意侍婢们都退下。
“主子,收到密报,御剑宫三天后在雁城城北有行动,具体地点待定。”莫枫的汇报,所有在大殿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夙夜唤了一声若有所思的姬倾烟:“烟,昨夜我和苏子墨去了引经阁。”
引经阁是倾城山庄最大的书房,藏书上万余册,天文地理历史数理类型不一,但平时那里除了姬倾烟,是谁都不允许进去的。
夙夜是个戒心很重的人,他却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带着苏子墨去了引经阁,他为什么会这么信任苏子墨?
“《参同契》里说过‘二月榆落,魁临於卯,八月麦生,天罡据酉。’,天罡的本意是北斗七星的柄,如若有破解之法,定与北斗七星有关。”苏子墨一夜未眠,看上去却气质不减,负手而立,面色淡然,眼眸深邃。
北斗七星…
姬倾烟昨夜想了一晚,的确也想到了这一点,但仅仅是止步于此,她不愿意去深思,这北斗七星四个字对于她来说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她不愿意去回忆和触碰那些让她奔溃的曾经。
夙夜见她细微的表情变化就猜到,她应该也已经想到了七星,剑眉微蹙,这是她心底最深的伤,最不愿意去触碰的地方,而今,真的要…逼她吗?他不忍心。
大殿内顿显安静,绿萝衣和裴安城兄弟面面相觑,不是说的好好的么,怎么了突然…这都不说话了。
“小姬,想什么呢你?”绿萝衣走到她身边拍拍她的肩,疑惑地看着她。
姬倾烟推开她的手,淡淡道:“我累了。”说完起身离开,弄得绿萝衣一脸莫名其妙:“她这又怎么了?”
苏子墨深邃的眼眸轻转,视线落在夙夜身上。昨夜他提到北斗七星的时候,夙夜的表情也很复杂,想来,这里面还有些故事的。
夙夜轻叹口气,这件事,一直是他和烟的禁区,这么多年来,他们没有人愿意去触碰这个点。
“人人都说烟是妖女,心狠手辣,”夙夜冷冷一笑:“可若是你们经历过那些,会觉得烟现在这样,已经是最大的善良了。”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苏子墨,夙夜心想,或许,真的有人,可以去解开烟这么多年的心结。
“倾城山庄有一条密道,通往全天下最恐怖最神秘的林子,叫做孽障林。每个留在倾城山庄的暗卫都必须在那里生存、决斗,经过一天一夜,只有两个人能活着出来,活下来的人就能成为倾城山庄正式的暗卫。”连夙夜都不愿意去回想那里发生过的一切。
“孽障林里没有白天黑夜,它被烟雾萦绕着,无数枝叶挡住了光线,只有各种毒虫猛兽,暗卫们只需要在林子里生存一天一夜,但作为倾城山庄的继承人,必须在里面待够七天七夜,能活下来就活,死……也无可奈何。”
“烟八岁的时候,就被丢进了孽障林,和她一起进去的,是倾城山庄一批最新训练出来的暗卫,一共十三人,和烟有着深厚主仆之情。”现在想来,也许那些平日的相处,都是老庄主刻意安排,为了让烟能够明白,生死之间,没有友情。
“烟那时才八岁,她拼尽了全力在孽障林活下来,最后却与自己的朋友们刀剑相向,有很多情绪是我们没有办法体会的。”夙夜轻叹口气:“当时我被困在房里,等我进去找她,她周围都是尸体,身后是狼群,身上全是血,看到我二话不说就拿刀砍,砍累了就哭倒在我怀里。”夙夜说这段话时,整个人好像被抽空了力气,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幕,让他自责心疼到无以复加的一幕。
深吸口气,夙夜告诉他们:“那七天,烟护身的唯一一把利器,是她从小最喜欢的七星匕首,杀了第十三个人之后,她就把匕首埋在了孽障林。”
夙夜说完这些,整个大殿里沉默了很久。
绿萝衣全程都情不自禁地抓着夙夜的手,那时候的他,一定很自责很自责,心里也替姬倾烟感到心疼,这么小,就要背负这么多,难怪,在经历了这么多的背叛、死亡之后,还有什么能撼动她的心?
连裴轩城在一旁听了都觉得心疼,这么说……
“那姬倾烟…早就猜到那把七星匕首很有可能就是破解天罡经的关键?”裴轩城微微低头,这该怎么办?
夙夜摇摇头:“恐怕也是这两天才想明白的。”看了一眼依旧深思的苏子墨:“我没有资格去劝她什么,这个心结,我也无能为力。”当年是他护主不周,这不只是烟的心结,更是他心里的痛。
绿萝衣有些纠结:“如果再让小姬去孽障林找匕首,不就等于往伤口上撒盐么?可是……如果不把匕首找出来,又怎么能确定它能否破解得了天罡经?”
当然,如果让夙夜做选择,他宁可放弃一切,也不希望让姬倾烟受到一点伤害,无论怎么样,还有苏子墨在。
“主子,怎么了?”莫雪陪在姬倾烟身边这么久,即使她面无表情,也能感觉到她的心情到底好不好,现在她感觉到的是……很不好。
姬倾烟没有回答她,兀自将门关上,侧目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美好精致的皮囊下,有的到底都是些什么?每每午夜梦回的时候,那一双双不甘的眼眸,那一只只白骨森森的手,那一句句砸在心上的问责…
见姬倾烟没有用晚膳,绿萝衣正想着给她送过去,却被夙夜用眼神拦下,绿萝衣顺着他的眼神,看到了苏子墨已经端着盘子往院子里走去。
这样一个寻常的动作,由苏子墨做出来,好像哪里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一身白色长衫,襟口和袖口都是黑色为底,缀着金丝绣成的波浪型花纹,略长的外衫拖曳在地,黑发半挽用紫檀木钗固定在脑后。
苏子墨到了姬倾烟房门前,被莫雪黑着脸拦在门口:“没有主子召唤,谁都不许进去。”看了一眼他手里盘中的食物,伸手道:“交给我就可以了。”
苏子墨没有松手递给她,只是疏淡地看了莫雪一眼:“劳烦通报一声。”
莫雪微微蹙眉,主子明明说了任何人都不准打扰的,正想赶走他,里面传来了姬倾烟低沉的声音:“让他进来吧。”
苏子墨将盘子放到圆桌上,整个屋子满目的紫色有些晃眼,感觉到一股股冷风从窗口灌进来,扭头看见一身雪白纱裙的姬倾烟就站在窗口,看着后院的回廊发呆。
踱步而去,伸手关窗,姬倾烟回过神盯着他的关窗的动作又有些失神,她猜到了夙夜会把那些事告诉他的,脸上浮现一丝苦笑:“你猜,这么多年来,我睡的最安稳的是哪一晚?”
苏子墨没有回答她,因为他知道姬倾烟根本就不需要他的回答。
“是从山底下回来,我武功尽失的那几天。”她不知道是因为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太累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不得不承认,十几年来,那几天是她睡得最安稳的日子。
苏子墨没有说话,只是轻叹口气,伸出手,缓缓从后面将她抱了个满怀,原本就比她高了一个头,所以一低头就能贴在她耳边说话。
“你没错。”苏子墨清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轻时重的呼吸让姬倾烟第一次觉得安心,周身萦绕着淡淡的药香,苏子墨继续道:“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
但扪心自问,如果经历这一切的是他,他真的可以做到看破一切,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么?答案是否定的。
她在那么小的时候便有了洞彻人生的眼睛,看清这个世界上的最不忍直视的真实,所以更难以抵挡内心汹涌的不安。
姬倾烟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她的眼波流转,伸手拉开苏子墨环在她身前的双手,转身看着他风淡云清的脸,忍不住想问他: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她没有。
一个人唯有将锋芒尽露,真正释然地放下一切名利,才能做到真正的淡然自在,才能平静地对待人生的聚散离合,才能安然地接受岁月赠予的苦难与沧桑,才会拥有那种风淡云清的韵味。
不巧,苏子墨正好是这样一个风淡云清的人,正因为他过于释然,所以,更难让人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