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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沈从文甲集(1)

《沈从文甲集》1930年6月由神州国光社初版。

原目:《冬的空间》、《第四》、《夜》、《自杀的故事》、《牛》、《会明》、《我的教育》。

《会明》见第9卷,《短篇选》。

其余诸篇据神州国光社初版编入。

冬的空间

A

……心情到近来,软柔得如蜡,差不多在任何事情上皆不缺少融解的机会。

十一月了。冬天已到了我的住处。我看到了冬天,感觉到冬天,如今我还意识到,要用我这手抓住了这冬天给我的忧郁。

我或者会如一匹叶子,离了所在的枯枝。我的灵魂,——倘若灵魂还是我的一种产业,我还有权利可以放弃或保留,我将尽这风吹我到一个生地方去,落到人家屋顶,或是飘到小池小井里,我一点不留恋我的过去。我告给他们,我是活厌了,有风,我将尽他吹,我将因掉在一个举目无亲的世界里,因此死去,不再要人料理,也不料理别人,没有一个人肯相信我这话的真实。我如今不再向旁人说到这些愚蠢的言语了,我将怎么来挥霍我这日子,是我自己的事。

想起我自己是很蠢得可笑的。我总缺少使自己看得完全一点那种机会。我总嫌知道别人太少而别人知道我则更少五倍。我就只在一种憧憬的完全上系着我的哀乐。我要明白我自己,明白了,我似乎就能从此超生。心情的软弱,既全因为一切所谓彼岸的达到,明白了谁也无可援手,我就应当暗哑,诚实的做人,迈步的走上我的人生大道,但是——一个完全无用的东西!一个在任何辩解上也是懦弱无力的小器,还从种种机会上,尽别人称为有恒性的男子,无耻极了。

——我的心,你使我蒙羞的机会这样多,你的所得是些什么?

冬的空间二

“二哥,夜了!”是女孩子的声音。在向房中近身处的一个伏在窗边小桌上做事的男子喊着。

“你开灯。”男子仍然还是伏在桌上头也不回。“玖,莫看了,开灯!”

那个女子,捏着悬在床前的电灯开关按了两次,灯还没有光明。于是含着小小嗔怒的神气,用爱娇的声音说话,“讨厌的灯,这样夜,电还不来。——你写什么?”

“我写文章,”那人拍的把一枝捏在手上的骨杆笔放下了。“今天守到这桌边一整天,还只是五张。头脑乱极了。现在另外写点感想那类东西了。心中不很愉快。”

“吃了饭再写,我们出去看看。”

“快吃饭了么?”

“是的,有人在食堂中闹了。我们出去好不?”

虽这样说着,那说话的女子似乎也仍然毫不以黄昏的景色为意,还是坐在床边看书的。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听到打第七次的下课钟声音,听到楼梯上有人忙乱的走动的声音,听到楼下食堂有人吵闹的声音,两人才各把工作放下,望到面前的小窗。看到窗外所残留的黄昏光景,那男子,用着很沉郁的调子说道:

“我们又过了一天了,玖。”接着且轻轻叹息,像是对这日子的消逝加以惋惜。

“快过年了。”女子说过年的话,表示日子过去也似乎仍然可以讴歌。

“是的,到过年,我们还不知道住在什么地方去。”

“仍然……”

“到这里行吗,我这工课教半年别人就早厌了。我很明白,别人不需要我,我们能放赖到这地方么?”因为这时说的这些话像是极不相宜,所以那个玖就另外说一种话。

“今天是礼拜三,明天我有法文。”

“有法文,你好好念你的书吧。我近来常常总感觉到缺少生存的气概,不知为什么,心软弱极了。往常见你因为很小的事就哭,一点不能节制自己的眼泪,还以为是女人,身体不怎么好,又任性,所以这样。你那性格我是在先总能原谅到后就会生气的,因为你如果懂得二哥生活的烦恼,如果还可怜二哥,就不应当常常无理由流眼泪。但我自己到近来,也成为女孩子了。一点不值价,眼前一切皆像在欺侮到我。”

“你莫多写字。妈就告过你很多次数了,医生又告过你。”

“那里是多?文章做了一天还是昨晚上那五张,照抄了一次。我这头脑一点也没有用了。往天写短篇,把神略凝,就看得一切清清楚楚,从从容容的写下,像最近小说月报的会明同菜园,全是那样子写成。虽改了又改,人总不胡涂。写成后倒到床上疲倦像死人,正好像与商务印书馆送我那篇文章的十六块钱报酬不相称,不过总是把心中的东西写出了。如今写不出,脑中塞满了一切杂乱的东西,不知道要怎么办。”

“你放两天莫写好点。你又懂劝我莫在生气时节念书,你自己一点也不讲究这些。”

“我能够讲究么?不写怎么了?快过年了。这里的薪水昨天算是反欠五十七块钱,真应当感谢他们,许可你学费也欠账。我们还答应为妈买药,并寄点钱给那可怜的老人家过年。我还应当退红黑的二百五十块钱。还应当退冰季的二十块钱。还应当把XX的八十块书钱送人。一啪拉写十五万字也不够。现在还应当在礼拜天就写成五万,好去同X先生说,他告我说过中华或者还可想一个法。两百块钱我们也仍然不能搬家。账真不是有方法还清楚的事。我们在缝衣店方面,也欠下好几块钱的账了。”

说着,听着这样的话与他二哥并立在窗前的玖,无可回答,把电灯开关一按,灯明了。全房中为新的光明充满,窗外的黄昏景致不能再见到了,二哥暂时不再说话,在灯光下看那自己所写的半张日记。

名叫玖的为一年约十六岁,有着俏丽身材,以及苍白秀美脸庞的女孩子。身穿浅蓝鹅绒的小袖旗袍,披灰色毛呢的方格大衣,因为先一时才一个人从课堂下课回来,房中又清冷异常,所以在房中也没有把大衣脱去。这女孩的头发留得很长,披到脑后非常平顺。神态凝静,仿佛有着一颗与年龄不相称的成年人的心。但长眉下一双微向上飞的眼睛,清明无邪的眼珠,却凝聚着一种爱娇,口辅微微开阖,从神情上所凝结成淡淡的忧愁痕迹即刻也就失去了。

被这美丽女孩子称为二哥的男子A,年纪大约有二十七岁。是一个贫血人的白色瘦脸两颊略略下陷颜色憔悴的年青人。眉眼如女人却缺少光辉,口略向内收敛,平常人的鼻子与平常人的额角,若在一些大学生中站着,很难为人认识这是一个据说有着异样天才头脑的人物。这男子,身穿藏青色细哔叽长绒袍,身材很小,房之中有一大藤椅,当一坐到那有大的靠背的藤椅中时,人就沉到椅的中间去,有他人从外面走来,从背后望也就不会再发现得出这人的去处了。

男子A是这江滨私立XX大学的文学教授,女人为本校的英文系一年级旁听生。因一个熟人的原故,所以在本年秋季学期的开始,兄妹二人就一同到这地方来,同一些不认识的各地方生长的男女学生在一块生活,消磨这长的日子了。住处男的是在XX大学的教职员寄宿舍,女的则在女生宿舍中;现在的房间是这二哥的房间。因为房间是一些伶便聪明同事所选剩的一个坏房间,一些器具,一个床,两个又小又旧的白木写字桌,加上两扇旧糊的门窗,房中的情调任何时节总显得异常窘人。主人又正是一个不会使这房子成为体面的那种无美感人物,一些书,胡乱的无秩序的陈列在架上,一些学生文卷同各处年青朋友寄来商量的稿件,堆满了一桌,地下全是报纸同零碎字纸,素壁四堵,毫无装饰,一些很少用处的白磁金花的茶杯就占据在一个白木茶几上,如对主人行为加以嘲笑的原因张着口不动。

因为灯光一明,女人看到桌上的情形了。

“二哥,你不要理这些事,人既身体很坏,管这些闲事做什么。”

“不管怎么行?我是来教书的。”

“你上讲堂教书好了,为什么把精神耗费到另外一些事上。”

“我想或者还有相信我主张的人。有一个就很好了。我告他们试来开始努力,我要使他们对于工作发生兴味。”

玖就笑,说:“你发现了‘天才’没有?”

“我不许他们自信是天才,所以我看谁蠢一点就相信谁如何有希望。”

“但是在宿舍,我听到有人说到你的工课了。她们以为全是很可笑的话。她们都说,晓得那个人说什么怪议论,胡乱极了,自己也好像是不分明在说明某种意思。”

男子就笑了。他想议论应当是这样的,一点不奇怪,因为到堂上去时,在甬道中或者廊下,来来去去总是见到许多不缺少俨然极聪明的脸嘴,女人原是更多心窍玲珑的人,见到这萎靡男子,用着她们年青女人的本分,容易生轻视心也是当然了。他想明白她是怎样的女人,就问玖:

“那是谁?”

“不是你班上的,是四川人。”

“四川人就完全是有出息的人,女人是不消说了,我以后倒很想看清楚一下这些女人的脸目,因为不大注意过她们,失敬了。”

女孩子笑着,摇着那小小的头:“二哥,是高身材的女人;那不是美人。”这样说,仿佛是以为二哥纵看也不会吃亏,倒不如莫看为好。其实他虽说是倒要看看清楚这些女人的脸,却是并无必需知道这些女人的脸柔软粗糙意思。到了认真在一个女学生面前时,就是在本班上过课,他也没有那种闲情逸致来欣赏她们的美处了。

因为听到有女人在背后批评过这一类话,虽然心中仍旧还是坦然泰然,但对于自己教书的失败是又得到一种证明了。以他想,则像这样子每月拿这点点钱,除了上课改卷子,与同学们谈谈白话,还得尽这些陌生的人认识,且毫无责任的加以背后的嘲笑,是太大的一种损失了。他想不到教书就只是得到这些无聊,并且想不到嘲笑他的还是那并不美观的女人。

有人在房门外叩门,进来了,是校役问吃饭的时间。当那校役把门带上走下楼去以后,女孩玖在灯下轻轻的温习着法文的生字,男子为一个可笑的孩气的思想所缠扰,在一张纸上用笔写着:“女人全是了不得的人物,那怕生长得极丑也很少悲感的机会,”但这人在心上却用血写着:“我将使你们女人中最美丽的女人爱我。”

夜中很冷。因为天气的温度下降,各处皆显得沉静,宿舍各处很早的就毫无声息了。

女孩玖在七点钟后就回到女生宿舍从一个女同学温习英文去了,俨然作着生存中勇士的他,坐在那张小小的写字桌前,一个人就咀嚼着自己的寂寞,反复的埋在沉思里。

……什么事情使我软弱到这样子?我为什么就不能拿别的事上得来的羡慕引起自己的骄傲,很顽固的活到这世界上作一个人?我要做什么事,为什么不去勇敢的走我所能走的路径,到前面去发现自己的命运?

……我这书可以不教了,为了一些苦痛,我将牺牲了事业,也很应当。我文章也不必做了,倘若因为任性的原故,没有人再要我教书。我不活,不为母亲或幼妹活到这世界上,只要有机会,使我到羞愤失望死去的理由,我就应当死!

……我当肯定我的生存。活着,无可奈何,各以其因缘终不免有一种纠纷到身上来,我无论如何当正面去接受,去证实,去流血流泪。

……我逃避一切,世故的小聪明,以为所作所为总不至于是在危险地方散步,于生活不至于发生急剧的变故。我就因这原故还在另一时节不知羞耻的恇怯无用活到这世界上轻轻的呼喊“寂寞寂寞”。真是一点羞耻也不知道的不可恕的东西!

……不妨重新来做一个人。我找出一些机会来使一些人也来为我难过。不拘是憎恨,是愤怒,以及嫉妒与羡慕,在我总仍然比之于今日为多有所得。

……我应当使自己也觉得出自己是一个活人,凡是活人分内的幸福同忧患皆有我的一份。

想着,皆是一些气壮神旺的话,不过只须另外又想想“是别人的事!”心情于是更软弱了。一个能够在生活意义上加以分析的人,一生就只能分析,别的属于实际相去就更远了。“要我的一份”,能够说这个话是对的,但是若能详细看看,所谓分内的“一份”,不就已经得到了多日了么?作着那“我一定要”的任性样子,实则任何方法皆无法使生活的向前,这不轻易迈步的顽固精神,就正是自己所以为利益的精神。许多无用的人都那样对于生存抱有一种厌恶,且常常负疚发誓,否认自己,说是“明天”便应重新在做人的意义上另作一个估价,但是,这明天,就永远还是明天。终于日子悠悠的从容过去了。任日子悠悠过去,连向生活的正面作一度正视也缺少气概的男子,是面前纵有着所谓幸福的门,也仍然不能迈步撞进!

气候是冬天了,凡是春天夏天皆已缺少气概去做人的人,冬天的来临只增多生活萧条的方便。看看一切,木叶脱了枝,水面每早上皆结了薄冰,冷风使一切人皆缩颈如乌龟,已到了虫类冬蛰入土的节候,一个人所适宜的只是每天喝一点酒,找着那陶然微醺的机会,或围炉取暖,与朋友谈谈岁暮天寒儿童异地的回忆,使情感渐渐温暖,融解于生活调子中。既不能照到这样去享受冬天,又不能奋力使无聊的生活得一转向机会,只尽使野心扩张,在生活外作荒唐遐想,更毫无目的向自己痛加挝责,真是一个不知世故无用处的年青男子!

冬天使这男子心情萎靡,也使这男子双手红肿,缺少补充一个火炉的一点点钱,住处是大窗向北,校中书记也弃之不顾的一个最坏最小的房间,任何时节房中总似乎比较外面还寒冷侵人,他于是用厚的棉被垫到籐椅上,包裹了身体,坐在桌边灯下做事,且时时揉搓已经为三天来江风吹红发肿的手背。

他想起一些对他生活大有帮助的熟人,以及近日所欠的一些已经近于对不起人的旧债,望到桌上的那支三年来兄妹二人皆依靠它生活的粗大象牙笔杆,同那个脐形玻璃墨水瓶,又想着其他欲痴呆终无从痴呆的种种失败,叹着长气,眼睛凝着泪,颓然向椅后一仰,用那红肿的手背擦着眼睛哭了。

稍过一会听到有人进了房,轻轻的脚步,照着往日深怕吵闹哥哥工作的乖巧态度,站到椅背后,没有注意也知道这是玖。

“二哥,你怎么?”

仍然还是不作声。

在平常,女孩子玖因为体质的孱弱,非常容易哭,虽离开了妈在哥哥身边,为小小事情也得把眼睛哭肿。这哥哥,为了这事是常常感到十分窘迫,非用尽了所有对女人的温情,说着若干欢喜的话语,不能使这孩子心平气和的。朋友中有谈及这类事时,他总说写一万字文章是容易事,哄孩子真是一件伟大的工作。女孩玖的哭是使这哥哥成为母性,时时刻刻皆得具备对孩子的理解与同情,倒把自己孩子脾气失去了。但今天晚上是哥哥在哭泣,意外的惊诧给了这女孩,很难于处置的望着她的二哥。

他应当在这最亲近的最能用女人的同情待他的妹面前,任意的流泪,把所有挤压在心上的,流在血管里的,使自己中毒的一些郁结泄尽,但当女孩玖进到房中来站到椅后,毫无声息,稍稍过了一些时间,那男子不敢再任性,把头掉回,望到妹子却笑了。这时女孩玖眼中也凝了泪,因为见到哥哥的注意,勉强的装着微笑,即刻借故走到书架边去取书。

“玖,不许难过,我是故意这样子。”

女孩不做声,为着“故意”这种字言,也故意找架上的书。于是男子A反说,用同小孩子说笑话故事的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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