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要让你做一个阔绰的女人,富贵的女人。
他把我圈养起来了。
实际上,我不想这样。我不想变得苍白,满脸病容。也不想心如止水,或是成灰。他带回很多碟片。有流行的,也有刚出来的。他说,你看吧,看碟。他递给我一张。
我不看,我说。
那就这个,他又选了一张。
还是不看。我瞅都不瞅一眼。
他的手僵在那儿,但只有一小会儿。很快他就又笑了,那么,就这张吧,他说。有意思,很好看的,都是明星。
明星。有大陆的,也有港台的。我曾经喜欢过他们。可是现在我不想看。我就是不看。我仰着头,看着天花板。那上面白糊糊的。我想像着它忽然间出现了裂纹,就像老人脸上的皱纹一样。裂纹,那些墙壁的伤口,就像玻璃。遭遇撞击后,它的内部,白色的裂纹像树冠,或是密密麻麻的道路。如果天花板上的裂纹蔓延到墙壁上来,就像爬藤一样缠上去。并且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果真如此,那又会怎样呢?但这种事并没发生。
他的手再一次僵在那儿。孤零零的。
你不看吗?
不看。
还是看一张吧。他简直像是在讨好。
为什么?我为什么要看?
这么好的碟片,都是正版。是我特意买回来的。看吧,看一张。
你逼我。
我马上就要出去。你一个人会寂寞的。看碟片能帮你打发时间。他说。
我就不看。
你进来。他对着门外喊。
我这时才知道门外还有人。他进来了。林霄汉哧啦一下就出手了。那么快,我根本就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林霄汉用一把刀子刺向他的小腿。刀子划破他的裤子,插进他的小腿肚子。血喷了一下,然后缓缓地往外流。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林霄汉一直面带笑容。他擦了擦刀子上的血迹,另一只手仍然在那里,还举着碟片。
他说,你嫂子要看碟片。你问问她,要看哪一张。
你看哪一张,嫂子?他说。
他没看自己腿上的血,谁也没管。他说,你看哪一张,嫂子?
你就看了?
我能不看吗?我的腿直哆嗦。
这种碟片。
你知道从门外进来的那人是谁吗?
谁呀?
小强啊
是小强吗?
是他。林霄汉后来到我这儿来经常带着小强,让他守在门口。
随便哪张吧。都一样,我都没看过呢。
小强就随便插了一张碟片进去。音乐声响起。片头。小强退到一边去。靠近墙壁。在那儿垂手而立。墙上暂时还没有裂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
走吧,我们走。林霄汉说。
他们说走就走了。从不曾优柔寡断。又剩下我一个人待在屋子里。他们干什么去了?又是去杀人吗?或是被杀?机器里自动放着碟片。我以前是喜欢看这东西的,能一看一个晚上。可现在?我拉出它来。把它掰成一点一点的碎片。
他不准我出去。
门外总是守着人,是吧?
没有。可是到处都是他的人。你不知道他们都在哪里。
他们?
有一次,我不顾他的禁令,偷着跑出去了。我逛街。到了步行街上,我逛商店,吃零食。你就问问看吧,女人都喜欢做这种事。我在商店里试穿各种各样的服装。还试着佩戴各种小饰件。一直到我逛累了。我在街心的一件雕塑前,遇到了中学时的一位老同学。那雕塑是一个男人在吃热干面。类似的雕塑我好像在武汉也见过。或者它就是对武汉的模仿。这地方什么都要模仿武汉。我的同学没太大变化,就是热情了一些。他和我交换了电话号码。
就这事,林霄汉也知道了。他问我,你出去了?
没有。我说。
真没有吗?
他笑着。他的样子很明显是在皮笑肉不笑,这一点我能肯定。
是没有啊。我尽量保持住不要心虚。
那好,你说一下。林霄汉又一次对着门外说。他的声音那么低。我坐在他的对面也就是刚刚能听见。可是外面还是应声走进一个人来。
还是小强吗?
不是。这回不是小强,是另一个。我从来没见过。他好像只有十几岁,顶多十八岁。或许?他的脸上还覆盖着一层难以觉察的细细绒毛。喉结已开始往外突出。这个人在后来的广场斗殴中,因失血过多而死在医院里。
你说一下。林霄汉说。
他说什么?
他在报流水账。他的眼睛谁也不看。我有好几次想要和他对视,都被他回避了。他账目清晰,嘴里满是精确的数字。比如我是什么时候出门的,精确到几点几分。什么时候到的步行街。几点几分具体到了哪一家商店。试穿或者试戴了什么服装和饰件。然后又是几点几分从商店出来的。最后是在街心的雕塑旁,我几点几分遇到了吴向峰。对了,吴向峰就是我那位同学的名字。刚见面那会儿,我一时没想起来。还是他自己说出来的。他说你忘了吧?我叫吴向峰。而他们,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他说我们在那里说了几分钟的话,之后我们才分开。
这的确是一本账。我几乎要怀疑他是照着本子或纸上念的,这些事情都被某个人详细地写在那上面。可是没有。没有纸,也没有本子。他随口就说出来了。他的记性可真好啊。他脸上细细的绒毛,和正在突起的喉结。
但是,他死了。
那还在以后。
他有没有说错?
我只能低下头去,没错。
他不是狞笑。我不能那么说。但确实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意义的笑?总之他在笑着,林霄汉。他为什么要笑呢?
那孩子在殴打自己。他的一双手左右开弓,一下一下地猛扇自己的脸。没有谁让他这么做。至少我没听见有谁对他下过这种命令。但他独自一人站在那儿狠命地抽打。他的身体在左右摇摆。那是他殴打的缘故。有好几次他都差点跌倒。终于没有倒下去。他打自己,就像是怀着隐秘的仇恨,或是愤怒,愤怒到了极点。啪啪的响声在屋子里响着。屋子里另外还坐着两个人。有我。还有林霄汉。再就是那些物品和影碟机之类的玩艺儿。它们都沉默着,一片喑哑。
我对林霄汉说,你让他别打了。
他说,我没让他打。
别打了。
那是他自己的事。
可是,殴打还在继续。那孩子的脸变得浮肿,光亮。皮肉也可以快速发酵吗?那上面的绒毛变得更明显了。这件事越来越显得虚假。说它虚假,是因为他整个人都在变形。他可能已度过了晕眩期。他站得更稳了,不再摇晃。
我不再偷偷地跑出去了。
我不想这么说。可它就是我的声音。
这就对了,不要为难兄弟。
这件事并没有结束。吴向峰不久后瘸了一条腿。他给我打过一次电话。他说很不幸他瘸了一条腿。具体细节他没说。哪条腿?或是怎么瘸的?都没说。他就说瘸了一条腿。他还说那次在雕塑旁我们俩都认错人了。他打电话给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认错人是常有的事。我们之间并不认识。是啊,不认识。是否认识一个人,只要仔细想一想,是可以想明白的。
那次的电话是他打给我的。他一说完就挂了。等我打过去时却成了空号。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那个手机号码啦。不信你试试看。我不试。
林霄汉。他从不打我。说不上对我有多残暴。但就是这些事情让我感觉到他有多么可怕。实际上他是爱我的,我不能否认这一点。还在他强奸我的时候,他就曾哭过一场。
有时他会说,我还活着吗?
说得更多的,却还是那些话。他说,你若是跟了别的男人,我一定会杀了他。他扳起我的头来,瞪着我的眼睛,你明白吗?我一定会杀了那个男人!他咬紧牙关,就好像那个男人就在某一个地方。他已经看到了那个人。
那是我吗?
现在看来,那就是你。
他还强制我吃东西。吃那些他高价买回来的好东西。像什么甲鱼呀,螃蟹呀或龙虾之类的。还有蛇,老鼠,刺猬。有一回,他甚至带回了蚂蚱。总之,都是很奇怪的一些玩艺。他不厌其烦地告诉我,每一个品种的模样,习性,以及如何捕获它们,再如何烹食。再就是它们的味道。他教给我吃。
都是老一套。刚开始我当然会出现生理上的反应。我身上会起鸡皮疙瘩,汗毛竖起来。这种时候他就会快乐地看着我吞咽。他说吃吧你,这种东西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吃到的。但是很快,我就会适应。我已经被他训练出来了。
那段时间,我吃了许多闻所未闻的食物。我以为我会长胖。可是没有。事实是我更瘦了。就像是一根豆芽。我无疑是苍白的。因为我长期被关在一间屋子里,就连阳光都很难照射到我。
曾经有这么几次,林霄汉带着我出来逛街。那是在晚上。我感觉到在我的前后左右,或是四周视力可及的范围内,总有那么一些人影。他们有可能是小强,叔叔,或别的什么人。这种感觉影响了我的情绪。我讨厌这样逛街。
我说,让他们走开。
谁?你说谁?
他们。你的人。
林霄汉咧着嘴笑了。他白白的牙齿透着凉意。呵呵,他说,这样不好吗?
我一个人往回走。他跟了上来。从此我再也没有跟他逛过街。一次也没有。我心甘情愿地囚禁在这间屋子里。不再出门。我安心地看电视,看碟片,听音乐。我因此熟悉了很多影视明星和主持人。我熟悉他们的很多事情。他们就是我身边的人。或者说我身边的人就是他们。
看来林霄汉是有先见之明的。他在一开始就安置了这些音响,电视和影碟机。他知道终归有朝一日我要用上这些东西。
每天,我要花上十多个小时来看电视。我也没办法。林霄汉想要独自占有我。绝不容有人染指。这是他的心思。我知道他嫉妒我和外界有任何接触。但我不知道他的这种嫉妒到底有多深。要到很久以后我才会有所察觉。直到有一天,他猛地一拳捣毁了电视屏幕。他那只手被碎裂的玻璃割得血肉模糊。当时我正在看一部电视剧。里面有一个我喜欢的明星。
他冷冷地看着我。他的手在滴血。
那个人,你喜欢他,是不是?
是啊。
如果现在刚好让我见着他,他就没命啦。我会一刀捅了他。
然而,就在那间屋子里,我怀孕了。
怀孕?就是后来的冬冬?
是他,我怀上了冬冬。
我看见你给冬冬喂奶,在海边。
怀孕让我的心都碎了。我不能阻止这件事发生。它的确发生了。我意识到,我为林霄汉怀了孩子。这想法几乎令我窒息。我一直都是这么想,想我怀的是他的孩子,所以我有罪。要到他被抓进监牢之后,我才会想到:其实我怀的也是我自己的孩子。可以说他更多还是我的孩子。或者,他就是我的孩子,我的。一个女人能不能不依赖任何男人而受孕呢?如果能,我宁愿是。所有的事都将与林霄汉无关。
你喂奶的样子打动了我。
但林霄汉不这样想。听说我怀孕,他欣喜若狂。他反复问我,我也可以做父亲,是吧?
我非常恼怒。不过,我没有办法。我说,那不是我的事。
怎么不是你的事?看看你的肚子就知道啦。
我的肚子变得一天比一天大。它可真不知羞耻。我跟你说,别提我的肚子。
你肚子。
要是儿子,你会让他和你一样做杀手吗?
不,哪能呢?林霄汉说,我要他读书,读很多很多书。我要他读大学,读研究生。
简直是笑话。
不是笑话。就得这样。
这么些年都是你在照顾冬冬。你养活他。你还供他读书。
我把冬冬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他喜欢那块玉佩。一直戴着它。我见着好几回了,他上床睡觉前还要用手摸一摸。明明上面没一点灰尘,他也用床单或枕巾揩一下。他就是喜欢。
那东西是叔叔戴到他脖子上去的。
现在我觉得叔叔就像是瘟疫。他三番五次地来到这里,强行闯入到我们的生活里来。
他背着只帆布包。没人知道那包里装着什么东西。有凶器吗?他站在门口,先要观察一阵小卖部的内部,就像是在察看地形。他的身形会阻挡一部分光线进入。我发现小卖部比以前阴暗了一些。李胖子一般都会在这种时候来买烟。他对叔叔会投来疑惑和惊惧的一瞥。他会想,这个人他见过。李胖了离开了。要下到屋子里来,叔叔先要弯下腰。他脸上的刀疤带着杀气。
你说的是哪一次。
每次都一样。
相同的时辰吗?
是啊。而且他每次来都正好能碰到李胖子。李胖子在买烟。
叔叔说到了林霄汉在监狱里减刑的情况。
减刑?
大哥减过几次刑了。减了一次又减一次。要不然,他不会这么快就能出狱。你知道吗?大哥为什么要这么急着出狱呢?
谁不想早点出来。
不光是这个。让我告诉你吧。他更放心不下的是你。为了你,他也要尽快出来。
我吗?
大哥是爱你的,对吧?你得承认这个。你不能昧着良心说不对。为这事,我和大哥还曾有过争执。我不怕说给你听。我说女人也就是玩玩,不能太认真。一认真就有麻烦。女人弄不好就成了拖累。我们这种人最怕的事情就是拖累。
可是这个女人不同。
有什么不同呢,还不是女人。
是啊,有什么不同呢?大哥也想不明白。可他还是觉得你是个不一样的女人。可能他把心思都耗到你身上了吧。他只认你。刚好你又怀上了他的孩子。这不是天意吗?
大哥在里边,而你在外边。对他来说,简直像是阴阳之隔。我知道,他不怕坐牢。我们这些人早把坐牢当成了家常便饭。可这次不同。这次和你分开了。而你,不久后又带着孩子逃走了。对,是逃走。你从此脱离了大哥的掌控,过上了另一种生活。而且,你居然在大哥之外,又另外有了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