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过几次后,刘德安突然有一天对她说,我还借了你的钱呢,我都记着呐。现在手头有些紧,等有钱了,我马上还你。
哪要你还呢?李翠花说,我不是还欠着你的债吗?我在上面减账就是了。
不好意思啊,那就这么办吧。
刘德安带了头,就有别人跟着搞。有的人来找李翠花借钱买化肥,买农药,买种子。有的借钱撕布料做衣服。甚至还有家里来了客人,借钱办酒席的。钱的数目都不多,有几十块,也有上百块的,也就是补一下。他们弄得李翠花的家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李翠花有钱就搜给别人。没钱就跟人说好话,请人原谅,说她实在是借不出。那些没借到钱的人,全都气呼呼的,话也不说,一扭屁股,一转身就走了。全都是一个模样。
受了这么多气,李翠花也只能找潘富贵抱怨。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潘富贵说,都是你做的好事!不是你,我能背这么多的债吗?我能被他们欺负吗?他们这不是明摆着在逼我呀?你害我!你糟蹋这个家!你一个大男人,你要就站起来,站不起来你就死了算啦。你何苦要这样子折磨我呢?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呀,要落到这种报应?李翠花叫嚷着,嚷到痛苦处,仍是无以排遣心中的苦闷。可是,潘富贵还是不理不睬。这时,李翠花就又打了他。对她而言,现在殴打潘富贵即便不是家常便饭,却也是经常发生。她需要发泄,痛痛快快地发泄。她揍潘富贵的脸。左边一下,右边一下。打得他的脑袋在枕头上滚动。
她说,怎么说你也没用,怎么打你也一样没用,你就像个死木头。
李翠花第一次打潘富贵的时候,她还曾经哭过,她抱着他的脑袋哭。而后来打得多了,也就无所谓了。殴打潘富贵能让她的心里稍稍好受一些,她可以把憋闷着的气给撒出来。有一回,潘富贵的脸被打得肿胀着。李翠花边打边骂他是死木头。如果他确是木头,那他此时就是被水泡胀了的木头。肿胀的脸颊挤压着眼睛。它陷在发亮的肉折里,失去了原来的形状,变得细小。那双眼睛闪着阴森森的光。它看上去就像是心怀鬼胎,或居心叵测。其实,那不是潘富贵的本意。他的眼睛里没有内容。它就是这个样子,被打成了这个样子。
屋里有一股臭味,一股粪便的味道。这种味道自从潘富贵大小便失禁后就没消散过。它一直就在这个家里。和他分开睡,要稍微好一些。但是,李翠花还是每天都得进去几次。一打开那扇门,气味就扑鼻而来。它不光是粪便的味道,还有其他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肮脏的内衣和被褥,没有擦洗干净的身体,汗水,长期被关闭着不能流通的空气。它们在一起发酵,形成一种新味道。李翠花直想呕吐。有时,关着门也一样,那些气味会丝丝缕缕地从门缝里钻出来。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李翠花必须亲手为他清洗那些粪便。潘富贵无知无畏,那些东西被他的身体碾压着。李翠花就得为他掏抠,给他擦洗。但是现在,李翠花不愿意再干这个。她给潘富贵清洗的次数在明显减少,她不乐意干,也不耐烦去干。要想出一个办法来,一劳永逸地解决它。李翠花想出来了:那就是,在潘富贵的床中间,在床板上抠一个圆洞。相应的,在床单和垫絮上也挖一个洞。潘富贵的屁股就搁置在那个圆洞上。床底下,则放着一只木桶,可以接住他的粪便。
设计和完成这一工程,花了李翠花两天多时间。她只能一个人干,没有帮手。她不能去请木匠师傅。那样的话,别人会怎么说她呢?一定会有人戳她的脊梁骨。她终究还是干成了。最难的是先要移开潘富贵的身体。李翠花像掀门板一样地掀他。他太重了。每次,刚把他的身体侧着竖起来,一不小心就又倒下去了。李翠花掀得汗水直流。潘富贵是个死身子,他一点也不配合。后来,李翠花一边竖他的身子,一边在他下边垫上枕头,被子。用这些东西固定住。再把他翻转过去。地方是挪出来了,然后就要在坚硬的木板上打出洞来。她没有现成的木工用具,只能用斧子,镰刀和菜刀来胡砍乱凿。洞凿小了不行,小了不起作用。大了也不行,大了会让潘富贵的屁股掉下去。李翠花算好了尺寸,大体上用铅笔划上了一个圆圈。她一下一下地凿。有些位置得用斧子敲打菜刀的刀背,借助敲打之力让菜刀杀进木板,再一点点撬出木屑。洞就这么着被凿出来了。但它四周的边沿却满是毛刺。剪开床单,和床单下面的垫絮则要简单得多。那是女人干的活计,她稍许做得细致一些。它们的圆洞要略大于床板上的洞。这样,床单和垫絮就可以在洞的边沿上形成一道卷边,不至于让那些木头的毛刺扎着潘富贵。弄好了,李翠花拍了拍手,抱着膀子退到一边,仔细地审视着。她想以后再也不用没完没了地洗尿布和床单了。
李翠花拿了一只粪桶进来,那是浇菜园用的塑料粪桶。她在里面装上一层灶火灰,就放到床下边去,正接着那只新凿的洞。这样重新安置好了潘富贵,让李翠花有了一些惬意,她有些喜滋滋的。再也不用成天来给他洗洗涮涮了。
她说,潘富贵,你现在也和城里人一样,把厕所弄进房里来了。不是,你比城里人更了不得。你不用下床就可以上厕所啦。
潘冬明写信来说,他还没有找到郭德兴。随着寻找的次数越来越多,潘冬明倒是越来越没有信心了。他简直要怀疑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人?郭德兴真的存在吗?这么想显然是荒唐的。因为潘冬明每个月用的那三百块钱不就是他打到卡上来的吗?还会有别的人吗?应该不会。可是,既然如此,怎么就找不着郭德兴这个人呢?他的行踪好像异常神秘,诡异。正如潘冬明在前面的信中所分析的那样,郭德兴不止办了一家公司。他有若干家企业。这一点已经得到了证实。
有几个周末,潘冬明一直蹲守在某某邮电支局。终于等到了专门来信箱取信的人。他向那人打听郭德兴,询问在哪里可以见到他。
那人支支吾吾的,还有些惊慌。他反问道,你找他干什么?
潘冬明介绍了自己的情况,诚恳地解释了他想见到郭德兴的心情。他说郭德兴是我们家的大贵人,资助我上大学。我想见到他,不过是要亲口对他表示感谢。
听他这么说了一通,那人才恢复了平静。
他明确告诉潘冬明,郭总太忙了,不可能见他。
我没有别的意思,潘冬明反复强调,就是想见见他,不会给他添麻烦的。
那也不行,郭总真的忙,他有好几家公司。光在武汉就有几家,外地也有。像什么北京呀,广州呀都有。他得到处跑来跑去的。
这是那个人亲口对潘冬明说的,他因此知道郭德兴真的有好多企业。
我不会耽搁郭总多少时间,只要他答应见我,哪怕只见一下,我马上就走。
你也不想想看,郭总资助的大学生又不是你一个人。若是都去见他,他还做事不做?
但是,潘冬明还不死心。他一遍又一遍地恳求那个人,希望能把他的想法转告郭总。由郭总来定是见呢,还是不见?
那个人被缠不过,只好说,好吧好吧,我跟郭总说一下。
潘冬明说,他后来又去过几次。奇怪的是来取信的并不是同一个人,他们变来变去的。取信的时间也不尽相同,没有规律。所以,潘冬明要想把自己的意思说清楚,就得和不同的人重复纠缠一番。他们都是些完全陌生的人。正因为这样,潘冬明才会觉得,要找到郭德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或者说根本就不可能。那些人一直在对他推三阻四的。
李翠花给儿子回了信。她一般很少回信,因为她写字困难,很难表达清楚她要说的话。但这次,她回了信。她一连写了几个晚上。她先说到了潘富贵的情况。她说,潘富贵的病情更严重了。事实上潘富贵始终没有变化,他还是那样。只不过是李翠花自己觉得他变严重了。或是她想给儿子施加一些压力,要让儿子知道他更严重了。而她是多么的难。她一个妇道人家,既要照顾病人,又要料理家事。而且,她还委婉地说到了村里现在的情况。她说,村里的舆论对家庭很不利。他们(指村里的那些人)显然是有些嫉恨潘家。他们觉得,潘家有了潘富贵,居然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好处。还有可能,潘家会指靠着潘富贵来发财。他们相信,潘家再也不会缺钱花了。因为这个缘故,他们一定会明着暗着来讨债的。事实上已经有人这么做了,来讨债的又不是一家两家啦。往后,潘家还将面临更大的困难,这就是李翠花对村里情况的预测。所以,她叮嘱潘冬明,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郭德兴。郭德兴那么有实力,没准儿,还能帮助家里摆脱困境。最后,李翠花对卓记者也表示了她的忧虑。她说,卓记者的文章已经发表好长时间了,至今还没有一点动静。她一分钱也没收到。看来,以后也难说。
李翠花的回信,让潘冬明背上了沉重的包袱。一直到春节过年,他再也没有给家里写过信。母亲的信,让他一看就脸红。他为信里透露出的意思,而感觉到羞耻。
李翠花预测的没错。好像是约好了似的,村里人一拨又一拨地前来讨债,他们都有着非常急迫和正当的理由。李翠花根本就没办法回绝他们。他们有的是为孩子上学,有的是家人生病,还有像王先福是要起楼房。村长给他批了宅基地,他的地基都已经下好了。他的儿子正等着这楼房结婚呢。
都在一个村里,李翠花也知道,他们说的全是实情。问题是这么齐刷刷地来催债,也还是不合常理。李翠花的心里直犯嘀咕。她想,要么就是这些人听信了外面的谣传,认为李翠花的家里真的有钱。另一种可能是,他们明知李翠花家里没有钱。但是因为嫉恨有人寄钱来,而且一寄就寄那么多,比如潘冬明上学时一次性就寄了一万。这让他们内心很不舒服,他们因此就要来为难一下李翠花。不管是哪一种情况,李翠花就是没钱。她苦着脸,给每一个人说尽了好话。
要钱给孩子读书的那个人说,你要知道,乡下读书聪明的孩子多的是。就因为没钱,好多人连中学也上不了。哪像你,潘冬明上大学都快半年啦。你也得为我想想,我不能不让儿子往下读是吧?一过年就要交钱,我现在就得给他准备着不是?
王先福则拿来了一个本子,一个和李翠花的账本相似的本子。他说,我也借了很多债,你要不要我跟你念一下?我一念你就知道我借了多少债了。你也发发善心吧。过去你是这么跟我说的,今天我也这么跟你说。你总得给我解决一些吧,要不然,我可怎么办呢?
面对这些债主们,李翠花只能说好话。她反复解释说,确实没钱。也没人寄钱来。真的没人寄,不骗你们。不是像有人说的打到了卡上,她没卡。潘冬明也没有收到钱。她当然知道,因为他总在给家里写信。他每个月只有三百块钱的生活费,那还是郭总给的,你们都知道这个人的。如果有人寄钱来,她李翠花肯定会先还债的。这一点请大家放心,谁愿意老是背着债啊?她提醒大家说,潘冬明报名的时候,不是就把多余的钱先还上债了吗?
对李翠花的解释,债主们保持沉默,没人吱声。潘冬明每个月能拿到三百块钱,这事让有的人感到愤怒。李翠花从他们的脸上能看出这种表情。
后来,有一个人从人群中站了出来。这人说,做人要有良心。对吧?你现在是好啦,儿子上大学不用愁。潘富贵呢,虽说是个废人,可他躺在床上不哭不闹,也不用住院打针。了不起吃点药,几乎就没什么花费。相反,他躺在床上还在挣钱,他挣得比谁都多呢。你不能自己好了就忘了别人。这些人都是在你困难的时候帮过你的,他们若不是过不去,也不会来找你。你好歹敷衍一下不行吗?他们是来找你还钱,又不是跟你借钱的。跟他们比,你算是好多啦。不像他们,你总能想到办法的。不是吗?只要潘富贵不死,早晚会有钱来。
王先福也说,当初不知道家里要起楼房,就把钱借给了你。现在要起楼房了,你却不还钱,哪有这种事啊?就算我跟你借还不行吗?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有的说得尖刻,有的则绕着弯子挖苦。李翠花看着他们不停翻动着的嘴唇,直觉得天旋地转。她哭了起来。
她说,天地良心,那死鬼(潘富贵)真的只给我们家招来了一个贵人。那就是郭总。而且这个人,潘冬明至今也还没有见过。除了他,再没别人了。要是有,我怎么会不还你们的债呢?你们替我想想,我为什么要背着这么多的债呢?
李翠花当下表示,如果以后再有人寄钱来,她决不耽搁,一定马上还债。
不要说这种话,说这种话又不是一回两回啦。老往后拖。
得许个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