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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采蕨(2)

船头左右摆着,如大象,慢慢的在水面上爬行。一面绊在船桅一面系到五人背上的竹缆,有时忽然笔直如绷紧的弦,有时又骤然松弛,如已失去了所有全身精力的长蛇。

天色渐暗,从船上望前面岸上,拉船人的身影已渐渐模糊成一片了。滩水声,与忍着了气迸竭了吃奶的力拉船人的吆喝声,也混成一片。这声音,没有回应,非常短,半里外就不再听到了。

船没有上完这滩天色已不客气的夜下来。

军士们中有人问话了。

“老板,你这船拉纤人是怎么回事。”

“……”

老板不做声,一心在舵的位置上。他这时只有舵。

另一人,说话比先前副爷嗓子大,他这时正从舱中钻出,想看看情形,头触了竹缆,便用手攀着那缆绳,预备出舱。

老板觉得这是不行的事了,大声叱那汉子,如父亲教训儿子。

“留心你手!”

说着时,船一侧,竹缆轧轧作声,全船的骨格也同时发出一种声音。那汉子攀到竹缆上面的一只手,觉得微麻,忙丢手,手掌的皮已被咬去一片了。仍然出到船舱外了,蹲着省得碍事,口中只轻轻骂朝天娘,因为这不是船主罪过,更不是爬在岸头荒滩上,口中咦耶咦耶作声的拉船人罪过。

船如大象在水面慢慢的爬上了滩,应当收缆,有水洒在舱板上,船主尽职,向虽然蹲着还是不行的军士大声说:

“进里面去,这不是你站的地方!”

船再一进,收缆了,把绊处一松,吆喝一声,岸上和着一声凄惨的长啸,一面用腰胯抵了船舵,一面把水淋淋的竹缆收回。船这时仍然在水面走。缆绳缩短到船上人已能同岸上人说话,又是一声吆喝,船就像一枝箭在水面滑过了。这时候,船前拦头的人已同时把缆绳升高,无所事事,从船沿攀到船后来了。这汉子向船主问到饭。

“吃了走,行么?”这样说着的拦头人,正从腰间取烟袋,刮自来火吸烟。

“问副爷。”

“副爷怎么样?老板问你们肚子,要吃了,我们在这长长潭中煮饭,这潭有六里,吃了再上滩,让伙计肚中也实在,才有劲赶路。”

那被缆绳擦破了掌心的军士,正不高兴,听到吃饭,就大声如骂人的说:

“还不到么?我告诉你们,误了事,小心你们屁股。”

说那样话语的他,是并不想到为日头晒成极黑的水手臀部,非用毛竹板子各打五十不行的。船主说:

“我怕你们副爷也饿了,你们是午时吃的饭。”

这话倒很对。先是大家急于赶路,只觉得在岸上拉船人走的太慢,使人生气。经过一说,众人中有一大半都觉得肚中空虚成为无聊的理由了,有主张煮饭吃了再拉的提议。在任何地方任何种人,提议吃饭大约是不会有大多数反对的事。

于是不久,拦头人着了忙。淘米。烧火。从罐子里抓出其臭扑鼻的酸菜。米下锅不久,顶罐中的水间米沸起溢出了,顺手把铁罐提起,倾米汁到河中去。……取油瓶,盐罐,倾油到锅中,爆炸着一种极其热闹的声音臭酸菜跌到锅中去了,仍然爆炸着。

舱中人寂寞的唱着革命歌。

船主有空闲把身边红云牌香烟摸出衔到口上,从炒菜的拦头人手接过火种吸烟了。

天气还是闷热,船经岸上黑的影子拉着,缓缓的在无风的河面静静的滑走。

天上无月,无星,长潭中看不分明的什么地方有大鱼泼剌的声音,使听到这声音的人有一种空空洞洞的惊喜。

吃饭了,收了缆,岸上把小麻绳解下,还是各负着那纤带从水中湿漉漉的走上船了。

饭分成两桌。热气蒸腾的饭,臭不可闻的干酸菜,整个的绿色的辣子,成为黑色了的盐鸭蛋。各人皆慷慨激昂的张着大的口,把菜饭往口里送。在一盏桐油灯下映出六个尖脸毛长的拉船人的脸孔。在一盏美孚行的马灯前,是老板同在船押解军需的七个副爷们。副爷们这一面有酒喝,吃得较慢。那一桌已有四个吃完了饭蹲到岸上拉屎去了,这一边像赔罪,那船主正把杯口用手拂着,献给那掌心咬去一块皮的副爷。

“老总,喝一杯。”

那副爷不说不喝,说手痛。

“老总,拿我看,我有药。这事情是免不了的。我有一次破了头,抓一把烟塞到那伤口,过五天,好了。烟就是好药。你不信么,要你信。我告诉你小心,这东西会咬人,能够咬断手指。你这时可明白了。”

船主这样说着,把上河人善于交际而又忙爽的性情全露出了。“这东西,”指得自然是竹缆,他就正坐在一堆竹缆上面。因为这样,那副爷就问他这东西要多少钱。他胡乱说着。他又问那一桌只剩了一人还不曾吃完的水手。

“朋友,你要菜不要,这一边来!”

那拉船人当真过来了,显着十分拘束把一双竹筷子插到一碗辣子中去,挟了一些辣子。船主劝驾。

“我告诉你,这个也来一点。这是副爷从XX带来的。你就坐到这里吃不好么?你今天是累了。多吃一碗,回头我们还有三个小滩才能到XX。你不想喝一点么?……”

虽听着船主这样说话,很矜持的微笑着,仍然退到尾艄船边吃饭的那水手,像是得了特许挟了少许酱菜在碗。酱菜吃到口里甜酸甜酸,非常合式,这水手当真为这一点点菜就又加了半碗米饭。他这时是有思想的,他想到他们做副爷的人是有福气的人,常常吃到一些味道很怪的菜,完全不是吃辣子酸菜的人所想象得到。他又觉得一个什长,真是威风,听说什长有十块钱一月的进项,如非亲自听到过一个什长所说,还不敢相信这话。至于他呢,第三位纤手,上水二十天,得到三块钱。下水则摇船吃白饭,抵岸至多只有六百大钱剃头。这次虽所装的是“有纪律的革命军”,仍然有钱,可是这钱也将仍然如往日所得一样输到赌博上去,船还不曾到地,这钱就得输光了。

虽然是同样在世界上做着粗粗看来仿佛很可笑似的人,原来当兵同当拉船人还有这样分别,身分的相隔真正不下于委员同民众。近于绅士阶级的船主,对所谓武装同志,所取的手段,是也正不与一般绅士对付党国要人两样的。但这是与本题无关的话了。这时喝酒的那一方面,说得正极其有声色,副爷之一说到他另一时打仗的话。

“……流了血,不同了。在泥土中滚。我走过去,见到他了,那汉子,他细声细气说:‘同志,把刺刀在我心上一下吧,我不能活了。你帮忙吧,同志’。我怎么能下这毒手?但他又说:‘同志,就这样办,不要迟疑了。我知道我是不行了。我很高兴见到你们。他们追来了。你听,喇叭在喊了(上前上前)。同志,帮我的忙,使我死去好了。不然我将受更多苦’。我怎么?你说我怎么呢?刺刀在我的枪上。我不顾这人走上前去了,走了一会,耳朵是仍然还听到这声音。我只得往回奔。那时各处机关枪密集,小枪子如一群麻雀嘘嘘的从空中飞过去。我找到那汉子了。我说:‘同志,你能够告我你家中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亲人么?’他不做声,用那垂死的兽物样子的眼睛望到我。在我二十步外已经有戴草帽子的敌人举起枪对我瞄准了。我不知如何就做了蠢事,把我的刺刀扎到那汉子胸上去。脚一伸,事情完了。我还望到这人的脸,微笑的闭了眼睛,眼眶留着两点清泪。敌人在面前了。我回身把枪举起,这刀浴了第二个人的心血了。……我总不忘记那情形。我那次的刺刀,虽在败退情形中,仍然扎了六个人的心,可怜最先一个是那同志。我到近来才想起,这必定是女同志,她害怕被俘去以后的生活,受了伤,又不能退,所以要我帮忙。那时女同志参加的特别多。我帮忙了,这事情也不是罪过,不过我耳朵眼睛总还有这件事……”

副爷们的话是只有船老板一个人听来还有趣味的,至于同志,是谁也不把这些事当珍闻了。船老板所有趣味,在那请求同伴结果了自己的是一个女人。女人原是任何时皆可当为一种新闻来谈论的,所以直到吃过饭以后,拉船人全上了岸,那船主,一面放缆绳把舵开出,一面还说女人也到火线上去拼命是一种奇事。他想到的女人只是有两只大奶肿在胸前,与她睡下去就得喘气流汗这样一种东西。如今竟有一个女人要同伴男子把刺刀从两奶之间扎下去,自然是很兴奋的故事了。

他也有关于女人的故事,不外乎谁一个女人欢喜某一种男子,谁一个女人又能与若干水手“打架”,那些极其简单卑陋,一入有知识的人耳朵便有哭笑皆难的事。照例男子们谈到这类事时谈者听者两皆忘形不容易感到厌倦,于是船主人与副爷们把什么时候可到XX都忘了。

听到岸上吃过饱饭以后拉船人极元气的吆喝声音渐促,副爷们才从一些大腿肥臀讨论上憬然知道了船又在上了滩。

河面起了微风,空气依然沉闷,似乎到了半夜天气将变,会落大雨。

有莎鸟格格的作怪声喊着,俨然是在喊人。

因为莎鸟副爷想到水鬼水仙,把水鬼水仙有无的事提出当闲谈主题,这时船主人没有话答应。

船上若果所载的是读书人,必定在做诗。没有风月星的黑夜,但凭微微的天光,正在浅滩上负了一根长长的竹缆,把身体俯伏到几乎可以喝面前的流水的五人,是一点不风雅的向前奔路,不知道一切风光是诗意的。

这只船将镶到停泊在XX埠长码头成一列的许多船前去时,时候已到了半夜,有带红色的月光,从对XX市的东山后涌出了。

宽的水面荡漾着金波。

船用桨划着前进。副爷们有的已经睡觉了。没有睡觉皆站在舱面。

远处,略下游一点,一只独泊的船上,忽闻有人厉声喊“口号”。且接着:

“从什么地方来的?”

副爷之一就大声的回答:

“第十一师,四十二团。”

“到这来。”船就向喊口号那一方面划去。这时船中为烧酒所醉的人全醒了。全爬出了舱。有人望到远处有渔火,有人把这渔火当成卖烟卖酒的船,各以其所好,随意的作一种估计。

船拢了身,互相看出“自己人”的标识了。

“怎么,这时才到!”

“这时才到,是的,该死的船!”

“是不要找到十一师那一帮?在那边,那边,到了那边你看有长桅尾艄挂旗,再过去四只就是了。”

“是左边?”

“是右边,你瞧,……”一面说,一面用手遥遥的指着上面的船的列。

“明白了,明白了,同志,再见。”

“同志,再见。后面不见还有船么?”

“不清楚了,想必不会有了吧。半夜了,同志,不换班么?”

“也快了,同志。你们应当也睡了。今天像是听说二十五团坏了一只船,滩在上张头,三个拉船的不愿丢缆,到乱岩中拖死了。”

“有这样事么?”

“是的。他们有人这样说过。在狮滩一带。”

“我们不曾见到过破船。”

“听说船倒不坏,已经也泊码头了,是XX帮一只船。”

“那我们真是总理保佑。”

“是吧,这事情是不乱为的。”

“那么,同志,再见。”

“同志,再见。”

互相行着礼,分开了。船仍然向前划去。

听到说今天有这样一件事情在同一河道中发生,船上人起了一种小小的骚动。狮滩就是在吃饭以前所上那一个滩,当时没有一个人注意过这件事情。大致船伙死去的乱石间,这一船上五个拉船人就同样的也从那里爬过去。他们决不至于想到几点钟以前滩上所发生的是什么事。并且在船上生活,照例眼前所见也不至于留在心上多久,这事当然也只当一种笑谈说说也就过去了。

船泊到自己师部的大船边了,副爷头目过船去见长官。水手们开始把夹篷拖出,盖满了舱面,展开席子,预备……听到隔船有人说话声音,就正说到那一只失事的船,死者的姓名,也从那里明白了。隔船的人把这话说及时,是也正像说一种仿佛多年前这河里所发生的事情一样的。听到这话的这只船上的兵士们,就为那种想来非常愚蠢的水手行为好笑,因为照情形说,当时只要拉船人把背上纤带一卸,尽船顺流而下,是不是在石上撞沉还不可知。至于人,则不妨站在岸上拍手打哈哈。然而却就此死了,真应当说是蠢事了。

劳作了一整天的拉船人,是也听到隔船人所说的事情的。XX帮与自己的船不同帮,不是自己的事他们不能因此来注意。他们还不曾学会为别人事而引起自己烦恼的习惯,就仍然聚成一团,蹲在舱板上用三颗骰子赌博,掷老侯,为一块钱以内的数目消磨这长夜。

明天是不必开船,那副爷头目一从大船回来,就告给船主人了。听到这话的船主人,睡到尾艄上,虽身边就是拉船人,在叫嚣中仍然闭了眼张了口做好梦。他梦到忽然船上只剩一个兵士了,这兵士曾用掌打过他的左右颊,他想起这事情,心中燃了火,悄悄的从火舱摸出一把切菜刀,走到正好浓睡的兵士身旁,觑了一会,就一刀切下去。不久且仿佛是船已在黑暗的夜里向下游驶去了,一船的粮秣皆属于自己一个人了。他记得船下行四十里就不属于XX军的防地,欢喜极了。

这样大胆的做梦,也未始不是因为目下的船正装满了军需物品的原因。第二天,仿佛是因为害怕有被船主谋害的副爷头目竟买了酒肉来船上给众人,船主喝酒独多,醉中仍然做梦,做到如何继续的把一船军米变卖的事。

这一只船休息一天以后,随了大帮军船的后面,又由几个夜里赌博白天拉船的尖脸汉子拖向XX市的上游去了。

本篇发表于1929年8月10日《红黑》第8期。署名沈从文。

据《红黑》编入。

逃的前一天

他们在草地上约好了,明天下午,六点钟,在高坳聚齐,各人怀着略略反常的惶恐的心转到营中去,等候这一天过去。

他坐到那庙廊下望太阳,太阳还同样的,很悠遐的慢慢的在天空移动。他心凝静在台阶日影上,再不能想其他的事了。

看到一群狗在戏台下打仗,几个兵在太阳下用绳索包了布片,通过来复枪的弹道,拖来拖去,他觉到人与狗同样的无聊。

他想:到后天,这时候,这里就少三个人了。他知道那时候将免不了一些人着忙,书记官要拟稿行文,副官处要发公事,卫舍处要记过,军需处要因他们馀饷有小小纠纷……一切一切全是好笑的事。因逃兵而起的骚扰,他是从其他人潜逃以后的情形看得出的。见过许多了,每一次都是这样子,不愿意干,逃走,就逃走,利益还似乎是营上这一边,不久大家也就忘了。军队中生活是有统系的,秩序不紊的,这整齐划一的现象,竟到了逃兵的一事上,奇怪得使他发笑了。

谁也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而笑的。但人见到他在太阳下发笑也完全不奇怪。

一个兵,笑的理由是也划一了的。他们笑,不外乎多领了津贴发了财,凭好运气在赌博上赢了钱,在排长处喝了一杯酒,无意中拾了一点东西。此外,不同的非猜想不可的,至多是到街上看了热闹,觉得有趣。他们是在一种为国干城的名分下,教养得头脑简单如原始人类,悲喜的事也很少很少了。他们成天很早的起床点名,吃极粗粝的饮食,做近于折磨身体的工作,服从上官,一切照命令行事,凡是人不必做的都去做,凡是人应当明白的都不必明白,慢慢的,各人自然是不会在某一新意义上找出独自发笑的理由了。

他笑着,一面听那几个擦枪的兵谈话,谈话的人也正是各自作着笑脸谈那事情的。

一个手拿机柄包在布片里扭来扭去的小子,赤着脚,脚干上贴有红布大膏药一张,把脸似乎笑扁了,说:

“哥,你不要以为我人矮,我可以赌咒,——可以打赌,试验我的能耐。”

“你以为你是能骑马的人也能……”这是所谓“哥”的一个说的,他还有话继续,“宋二,我就同你打赌,今夜去试。”

“赌二十斤酒一只鸡。”

“我只有一个‘巴’,你吃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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