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岩龙
他路过沙漠，路过森林，路过河流然后看到一个村子。
他看看村子，又看看自己，觉得自己像一个海盗，现在正准备进行一次刺激的强行登陆。
他心想：哦，这主意不错。
他在村口碰见一个蹲在地上玩石子的小孩子。
“这里有空房子吗？我从那边来。”他转身向自己身后指了一个方向，“我要在这里住下来。”
孩子站起来说：“不，你不能留在这里。这里没有给你住的房子。”
“这里没有空房子？”他不信。
“当然有，有一大片空房子，可是不能给你住。”
“为什么？我给你钱可以吗？很多钱。”
“不。我们让猪住也不会让你住的。”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教训一下这个孩子，可是他又觉得这孩子真像艺术家。
“好吧。那为什么你们可以住而我不可以？”
“因为你是个外乡人。”
“哦……”他的意思是他又学了一个新的词汇，于是他也说，“外乡人。”
他开始进到村子里面。
他看见一个老人在树下乘凉，忙跑过去问：“这里有空房子吗？我从那边来。”
说完，他回头指了指村口玩石子的那个孩子。
“我要在这里住下来。”他感到热。
“年轻人，这里没有给你留宿的房子，更何况你竟然说要住下来。”老人抽了一口烟，觉得这个人不可理喻。
“这里没有空房子吗？”他盯着老人问。
“不，这里有很多空房子，可都不是给你住的。”老人说。
“我们不会让你住下来的。”老人又补充。
“为什么？我可以给你钱。很多钱。”
“我们给猪住也不会给你住的。”老人说。
“好吧。那你现在告诉我，为什么你们可以住而我不可以？”
老人觉得这个年轻人实在太不可理喻，便扭过头靠着树睡着了，再也不理他。
他想：这都不足以代表什么。他和他都是骗子。他们闲得无聊，所以拿我开涮。
他想：怎么理解“外乡人”这个词呢？
他继续往村子里走。
他在一块田地边上停下来，怎么也看不明白这地里种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绿一片，红一片。
他叫住那个正在地里干活的男人问：“这里有空房子吗？我从那边来。”他指了指老人乘凉的那棵树。
“我要在这里住下来。”他似乎无比坚定。
“什么？这里可没有给你住的房子。我劝你快点走，从村子后头绕出去。小心惹上麻烦。”男人小声对他说，“你知道，在这种地方呆久了总是会惹出各种意想不到的麻烦的，尤其对你这种过路人。”
“这里难道没有空房子吗？”他开始疑惑了。
“怎么会？这村子后头全是空房子，都好几年没人住了。村里的猪们老想往里面钻，你知道……”男人的表情突然暧昧了起来，并且开始冲他眨眼睛。男人的态度令他惊异不已。
“那为什么不能给我住？我给你钱可以吗？很多钱。”
“就算被迫给猪住，我们也不会给你住的。你最好快点走。对，你快点快点快点走吧。”
“好吧。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们可以住而我不可以？”
“你这外乡人……”男人不再理他，又下田干起了活。
他跳到一边“哦”了一声，然后重复了一次：“外乡人。”似乎表示可以理解。
他翻进村民的院子里，呼呼啦啦吓跑了一群鸡。他喘了一会儿气，抬起头指着那块红红绿绿的田地对院子里的村妇说：“我从那边来，要在这里住下，你能给我找一间空房子吗？”
村妇咯咯地叫了起来，然后说：“您从哪儿来？这里怎么会有给您住的空房子呢？唉，现在的年轻人真不知道天高地厚啊……”
“这里怎么会没有空房子呢？对吗？”他责问村妇。
“对啊，这里怎么会没有空房子呢？这里遍地都是空房子啊，空房子比有人住的房子都多得多。这村子里没几个房子是有人住的，你看到的也多为假象而已……遍地都是空房子啊！”村妇说着低下了头。
“不能给我住吗？为什么你们可以住而我不可以？”
“你是个外乡人啊！”村妇张大了口惊叫起来。
“哦。”他觉得跟这种人物对话得不到任何有助于他在村子里定居的信息。
“外乡人。”他默念一次。
他没有料到自己会在村子的深处碰上这么一个少女。毋庸置疑，少女是漂亮的，就算放到城市里也是很漂亮的。或许这会很麻烦，可是他觉得从少女身上应该能收获点什么。
他跑到少女跟前指着身后跟踪着自己到此的村妇大声说：“我从那里来，我要在这里定居啦！”
他没想到自己的行为吓了少女一大跳，他本以为少女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
少女睁大了眼睛吃惊地望着他不说话，这令他不知所措。
正当他犹豫着是不是要放弃的时候，少女突然开口了：“你要在这里定居是吗？噢，你叫我怎么办啊，答应？还是拒绝？可是这里没有为你准备的房子啊！”
“这里没有空房子吗？”
“有啊，这里是有一些空房子的……可那都不是给你住的啊！没有人会允许你住下来的，相信我。”少女的目光炽热，望着他。
“只要你给我找房子，我就给你钱，很多钱。怎么样？”他发现自己已经能完全控制住这个少女了，她已经被他的举手投足所表现出来的优雅气质迷得神魂颠倒。他想自己有把握拿下。
“不可能的，我们让那些猪住也不会让你住的，就算所有的村民加上所有的猪也住不满所有的房子。”少女为难而又坚定。
他十分惊讶。很明显，少女已经疯狂地爱上他了。可是少女却又如此冷静，对于这种似乎是原则上的问题一点儿也不冲动。
“为什么你们可以住而我不可以？”
“亲爱的，你是个外乡人啊！”少女的口气和那个村妇如出一辙。
“哦，亲爱的。哦，外乡人。”他感觉自己已经在脑子里找到了这个词。
他面对着少女炽热而期待的目光感到无可奈何，眼前的一切令他无可奈何。
他想：就这么放弃吗？
他想：还有别的办法吗？
他想：不管怎么说，现在去村子后面看看吧。
于是他义无反顾地抛下了村子里的一切向村子后面前进。
他发现村子后面全是山，一座比一座难以翻越。他心想：这就是村民说的村子的后面吧？
很显然，这里没有房子。
他突然觉得村子的后面和村子不是连在一起的。一定不是。
他决定回到村子里去看看。
他招摇地在村子里四处游荡、观察。他放肆而不可思议的行为引起了村民们的关注。他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停下手里的活儿抬起头来看着他——这个令他们无比好奇的外乡人。
他不在乎村民们对自己的关注，甚至他认为这样的关注有助于加快他在村子里定居这一计划的进程。
惟一令他遗憾的是，在村子里他也没有找到任何一个空房子。
后来他开始怀疑。
他想：是不是村长知道了自己要定居这里之后故意将所有村民驱散并令他们占领每一个空房子呢？
他想：要去找村长吗？找他说明原因？
他想：村长？
他想：谁是村长？
他想：无论谁是村长都会极力排斥像他这样的外乡人，在哪里都是。
他在村民们的关注下回到村口，找到那个玩石子的小孩子。
他指着身后的一个方向说：“我从村子的后面来，我要在这里定居。有空房子吗？”
孩子站起来说：“你不能留下来，这里没有给你住的房子。”
“这里没有空房子？”他惊讶起来。
“有。这里怎么会没有空房子？这里的房子全是空的，但不能给你住。”
“为什么？我给你们钱可以吗？很多钱。”他强调。
“要不你给我几颗上好的石子吧！”孩子认真地说。
可是他没有石子，他没有收藏石子的习惯。他沮丧地说：“我没有石子，我只有钱。为什么你们可以住而我不可以？”
“那算了。”孩子说，“因为你是个外乡人，所以不能住下来。不过我想邀请你来我家吃晚饭。”
“算了，”他说，“我没兴趣。”
“外乡人。”他说，一阵神秘感袭向他。
他去找那个树下乘凉的老人。
他说：“我从孩子那里来，我要在村子里住下来。有空房子吗？”
老人似乎很不愿意与他交谈，这令他感到疑惑。
老人说：“这里没有供你住的房子。”
“这里没有空房子？”他认真地问。
“这里有很多空房子，可那都不是给你住的。”老人抽起了烟，“没人会让你住在这里。”
“为什么呢？我可以给你们钱，很多钱。”他有些迫不及待。
“要不你上山帮我采点儿优良的烟草吧！”老人说。
可他认为这已经来不及了。他说：“我没有烟草，我只有钱。”
老人说：“那算了。”
“为什么你们可以住下来我却不可以？”他狠狠地盯着老人，似乎是要把他给看个透。
“你是外乡人啊！小伙子，我年轻的时候可不像你净办这样的傻事情。”老人笑着说，“不过我可以带你去参观这个村子的管理机构和最先进的防御设施——要知道村子里的人都很难得到这样的机会，虽然它们对你的以后似乎没什么帮助……”
“算了，”他打断老人的话，转过身子准备走，“我没兴趣。”
老人说：“外乡人。”
他也说：“外乡人。”感觉如此亲切。
他找到种田的男人：“你在干什么？”
“种田。”
“种的什么？”
“罂粟。”
“哦。”他长长地应了一声，觉得这和自己无关，便也不好多问下去。
“你来这里干什么？”男人停下手里的活。
“我从老头儿那里来。这里有空房子吗？我要在村子里住下来。”
“村子里没有给你住的房子，你快走吧！”男人又开始干活了。
“村子里有空房子没有？”
“有，可那不是给你住的，永远不是。”男人再次停下来，摸出半截烟点上。
“我可以给你们钱，很多钱。”他看着男人的眼睛。
“要不你为我在村子的后面开一块田地吧！”男人丢掉手里的烟说。
可是他想，村子的后面全是荒山野岭，那里是开不出田地的，起码对于他是。他说：“我不会开田地，我只有钱。”
“那算了。”男人再次开始了手里的活。
“为什么你们可以住而我不可以？为什么？”他瞪大了眼睛问男人。
“你是个外乡人，外乡人是不可以在村子里面定居的。”男人说，“不过我很乐意请你来我家一起喝酒。”
“算了，”他说，“我没兴趣。”
“外乡人……”他说。他发现这个词竟是如此深刻，博大。
他找到村妇，问：“鸡呢？”
“杀了。”村妇不看他。
“为什么？”
村妇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他。
“哦。”他仿佛顿悟了一般。
他指着那块诡异的种植罂粟的田地说：“我从种罂粟的男人那里来，我要住下来，这里有空房子没有啊？”
“哦，原来如此。”村妇低着头说，“这里没有供你住的房子。”
“这里果真没有空房子吗？”他佯装惊讶。
“这里有很多房子都是空的啊！不过不能给你住，永远不能。”
“为什么？我可以给你们钱，很多钱。”他开始无奈地翻背包。
“要不你替我监视村长吧！”村妇大方地说。
可是他不知道谁是村长。他想这可不好办了。他说：“我监视不了村长，我只有钱。”
“那算了。”
“为什么你们可以住下来而我不可以？”他冲村妇叫了起来。
“哦，年轻人，别激动。你是个外乡人，所以永远也不可能在村子里定居的，放弃吧！”村妇叹了口气说，“不过我准许你在村子后面考察天气和研究生物……”
“算了，”他愤怒地打断她，“我没兴趣。”
“外乡人。”他在嘴里叨念着，感觉自己与这个词的关系真是暧昧。
他鼓起勇气找到了少女。少女看他的眼神依旧炽热而迷醉。
他问：“小姐，你家住哪里？”
“村口，”少女说，“进村后左面第一家。”
“哦。”他低下了头。
他感觉到了少女的眼神，然后猛地抬起头来指着村妇的小院子冲少女说：“这里有空房子吗？我从村妇那里过来，要在此定居。”
他的眼睛红肿起来。
她觉得他像一头发怒的小兽，这正是她所期待的。
可是她说：“村妇？村妇是谁？还有，这里没有供你住的房子，真的没有。”
他问：“这里到底有没有空房子？”
少女的眼神突然就忧郁了起来，到处游离不定。少女说：“有，村子里有大片的空房子，可是不能给你住。这是规矩，你明白吗？”
他抓住少女的肩膀摇晃起来，说：“我可以给你们钱，很多钱。”他觉得自己很委屈。
少女抬起头，眼神依然炽热。他感觉她的眼神几乎可以吞噬一切。少女说：“要不你跟我结婚吧！”
可是他不知道结婚是什么意思，所以他很痛苦也很无奈。他说：“我不结婚，我只有钱。”
“那算了。”少女的眼神一下子又冷了下去，轻轻地挣开他的手，在他面前走来走去像个幽灵。
“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们可以住在这里而我却不可以？”他望着少女。
“亲爱的，你是个外乡人啊，你还不明白吗？外乡人是永远不可能在村子里面定居的。”少女停下来与他对视着，说，“不过我有兴趣请你来陪我睡一觉呢。”
“算了，”他说，“我没兴趣。”
“外乡人。”他念了一遍这个词，然后一下子大彻大悟了一般，开始在村子里面疯跑起来。
他在村子里问每一个村民同样的问题：“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村民们一次次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你是外乡人。”“外乡人。”“外乡人。”……
很多年以后他仍在村子里不停地奔跑，不停地问村民们：“我是谁？”
再有很多年以后，一次，他在村口抓住一个老婆子问：“我是谁？”
老婆子冷冷地说：“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他惊讶：“我不是外乡人吗？”
老婆子瞪了他一眼，说：“你比现在村子里的所有人都早生活在这个村子里，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还有你是谁。”
他张大了口站在村口不动，老婆子轻易地从他手中逃走了。
他想：我已经在这个村子里呆了这么久了。
他想：我比现在村子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早生活在这里。
他想：可是为什么他们能在这里定居，而我一直没有一个可以住下来的房子呢？这是怎么回事？
他想：我现在到底是个外乡人还是乡下人？
这个问题伴随了他十七年。十七年之后，他带着它去问上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