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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长河(18)

收锣时已天近黄昏,天上一片霞,照得人特别好看。自作风流的船家子,保安队兵士,都装作有意无心,各在渡船口岔路边逗留不前,等待看看那些穿花围裙扛板凳回家的年青妇女。一切人影子都在地平线上被斜阳拉得长长的,脸庞被夕照炙得红红的。到处是笑语嘈杂,为前一时戏文中的打趣处引起调谑和争论。过吕家坪去的渡头,尤其热闹,人多齐集在那里候船过渡,虽临时加了两只船,还不够用。方头平底大渡船,装满了从戏场回家的人,慢慢在平静河水中移动,两岸小山都成一片紫色,天上云影也逐渐在由黄而变红,由红而变紫,太空无云处但见一片深青,秋天来特有的澄清。在淡青色天末,一颗长庚星白金似的放着煜煜光亮,慢慢的向上升起。远山野烧,因逼近薄暮,背景既转成深蓝色,已由一片白烟变成点点红火。……一切光景无不神奇而动人。可是,人人都融和在这种光景中,带点快乐和疲倦的心情,等待还家。无一个人能远离这个社会的快乐和疲倦,声音与颜色,来领会赞赏这耳目官觉所感受的新奇。

这一天,夭夭自然也到场参加了这种人神和悦的热闹,戴了全副银首饰,坐在高台凳上,看到许多人,也让许多人看到她。可是上午太沉闷,看不完两本,就走回橘子园工作去了。下午本想代替嫂嫂看厨房,预备待客菜饭,可不成功,依然随同家中人过伏波宫去,去到那个高台凳上坐定。台上演王三姐抛打绣球时,老觉得被官座上那个军官眼光盯着。那军官意思正像是在向她说:“自古美人识英雄,你是中华民国王三姐!”感受这种眼光的压迫,觉得心中很不自在。又知道家里三哥在赶装橘子下船,一个人独在河边忙做事,想看看哥哥,因此趁空就回了家。回家后在厨房中张罗了一下,于是就到橘园尽头河坎边去看船,只见三黑子正坐在河边大橘子堆上歇憩,面对河水,像是想什么心事。

“哥哥,哥哥,你怎么不看戏,大家都在看戏,你何必忙?”

“戏有什么可看的,还不是红花脸杀进,黑花脸杀出,横蛮强霸的就占上风!”

三黑子正对汤汤流水,想起家里被那个有势力的人欺压讹诈故事,有点火气上心。夭夭像是看透了他的心事,因此说:

“横蛮强霸的占上风,天有眼睛,不会长久的!戏上总是一报还一报,躲闪不得!”

“一报还一报,躲闪不得!戏上这样说,真事情可不是这样。”

三黑子看看夭夭,不再说话,走到装浦市人戏班子来那条广舶子边上去。有个小妇人正在船后梢烧夜火煮饭,三黑子像哄夭夭似的,把不看戏的理由转到工作上来,微笑说:“夭夭,我要赶快把橘子装满舱,好赶下常德府,常德府有的是好戏,不在会馆唱,有戏园子,日夜都开锣,夜间唱到三更天才收场。那地方不关城门,半夜里散了戏,我们打个火把出城上船,兵士见到时问也不问一声!”

夭夭说:“常德府兵士难道不是保安队?”

三黑子说:“怎么不是?大地方规矩得多,什么都有个‘理’字,不像到我们乡下来的人,欺善怕恶,……什么事都做得出。还总说湘西人全是土匪,欺压我们乡下人。下面兵士同学生一样,斯文老实得多,从不敢欺侮老百姓!……”

夭夭一瞥看到橘子园树丛边有个人影子晃荡,以为是保安队上的人,因此制止住了哥哥:“你们莫乱说,新生活快来了,凡事都会慢慢的变,慢慢的转好的!”三黑子也听到树边响声,却看见是老水手,因此快乐的呼唤起来:“满满,是你?我还以为是一个——”

老水手正向兄妹处走来,一面走一面笑:“三黑子,你一定以为又是副爷来捉鸡,是不是?”且向夭夭说,“夭夭,夭夭,你不去看王三姐抛打绣球招亲,倒来河边守橘子,姑娘家那么小气,咦,金子宝贝谁要你这橘子!”

夭夭知道老水手说的是笑话,因此也用笑话作答:“满满,你怎么也来了?我看你叉手坐在台下边那张凳子上,真像个赵玄坛财神样子,今天打加官时他们不叫你,我猜你一定生了气。你不生气我替你生气,难道叔叔这点面子都没有!”

老水手说:“生什么气?这也生气,我早成个气包子,两脚一伸回老家了。你问我怎么也来这里,如果我问你,你一定会说,‘我来陪你’,好个乖巧三姑娘。说真话我倒想不起你会在这里。我是来陪三哥的,他不久又要下常德府去,板凳还坐不热,就要赶路。三哥呀,三哥,你真是——”说时把大拇指翘起,“萝卜溪这一位。”

三黑子受了老水手恭维,觉得有点忸怩,不便说什么,只是干笑。

远远的听见伏波宫前锣鼓响声,三黑子说:“菩萨保佑今年过一个太平年,不要出事情就好,夭夭,你看爹爹这场戏,忙得饭也不能吃,不知他许下有什么愿心!”

老水手莞尔而笑,把短旱烟斗剥啄着地面:“你爹当然盼望出门的平安,一路吉星高照,在家的平安,不要眼痛牙痛。上树上山入水入土的平安,鸡呀狗呀牛呀羊呀不发瘟,田里的鱼不干死,园里的橘子树不冻死!”

夭夭说:“我就从不指望这些事情。可是我也许愿看戏。”

三黑子就说:“你欢喜看戏。”

夭夭故意争辩着:“我并不想看戏!”

老水手装作默想了一会儿,于是忽然若有所悟似的:“我猜得着,这是什么事。”

夭夭头偏着问:“你试猜猜看,猜着什么事?”

老水手说:“我猜你为六喜哥许了愿。他今年暑假不回来了,要发愤勤学,将来做洋博士,补萝卜溪的风水。你许的愿是……”

夭夭因为老水手说到这件事,照例像装作没有听到,却向河边船上走去。到船边时上了跳板,看见下面溪口还停了几只小船,有的是装橘子准备下行,有的又是三里牌滩头人家为看戏放来的,另外还有本村特意为对河枫木坳附近村子里人预备的一只小渡船,守船的正是上次送夭夭过河那个年青汉子。人住在对河三里牌滩下村子里的,因为路较远,来不及看完杂戏,就已离开了戏场,向溪头走趁船过渡;另外有坐自己船来的,恐怕天气晚不好漂滩,这时节也装满了人,装满了船上人的笑语,把船只缓缓向下游划去。这一切从夭夭所站立的河坎边看来,与吕家坪渡口所见相比,自然又另外是一番动人景象。

红紫色的远山野烧,被风吹动,燃得越加热烈起来。

老水手跟随夭夭身后到了河坎边,也上了那只橘子船:“夭夭,夭夭,你看山上那个火,烧上十天了,还不止息,好像永远不会熄。”

夭夭依随老水手烟杆所指望去,笑着说:“满满,你的烟管上的小火,不是烧了几十年还不息吗?日头烧红了那半个天,还不知烧过了千千万万年,好看的都应当长远存在。”

老水手俨然追问似的说:“怎么,好看的应当长远存在,这事是归谁派定的?”

夭夭说:“我派定的。——只可惜我这一双手,编个小篮子也不及你在行,还是让你来编排吧。天下归你管,一定公平得多!”

老水手有所感触,叹了一口气:“却又来!夭夭,依我想,好看的总不会长久。好碗容易打破,好花容易冻死,——好人不会长寿,恶汉活千年,天下事难说!那一天当真由你来作主,那就好了,可是,夭夭你等着吧。总有一天有些事会要你来作主的。天下事难说的,我年青时那料到会守祠堂养老!我只打算在筸军道绿营里当个管带,扛一杆单响猪槽枪,穿件双盘云大袖号褂,头上包缠一丈二尺青绉绸首巾,腰肩横斜围上一长串铅头子弹,去天津大沽口和直脚干绿眼睛洋人打仗立功名。像唱戏时那黑胡子说的名在青史,留芳百世。可是人有十算天有一算,革命一来,我的愿心全打破了。绿营管带当不成,水师营管带更加无分,只好在麻阳河里划只水上漂。漂来又漂去,船在青浪滩一翻身,三百个桐油篓子在急水里浮沉,这一下,就只好来看祠堂了。明天呢?凡事只有天知道,人不会知道的。你家三哥这时节只想装一船橘子下常德府,说不定将来会作省主席。你看他那个官样子!”老水手指着坐在橘子堆上看水面景致的三黑子说,“要是归我作主,我就会派他当主席。”两人为这句话都笑将起来。

三黑子不知船上两人说什么,笑什么,也走到河坎边来。“满满,不要回去,就住到我家里,我带得有金堂叶子烟,又黄又软和,吸来香喷喷的,比大炮台烟还好,你试试看!”

老水手挥舞着那个短烟杆:“夭夭,你说说看,我还不曾派他当主席,他倒赏给我金堂烟叶来了。好福气!”

三黑子正想起队上小官仗势凌人处,不明白老水手说的是什么意思,也跟着笑。“我当了主席,一定要枪毙好多好多人!做官的不好,也得枪毙。”

夭夭笑着:“三哥,得了,轮到你做村子里龙船会主席,还要三十年!”

老水手也笑着,眼看河上的水鸭子成排掠水向三里牌洲上飞,于是一面走一面说:“回家吃饭去,水鸭子都回窠了。明天不看戏,我们到三里牌洲上捡野鸭蛋去,带上贵州云南省,告那些有钱的人说是仙鹅蛋,吃了补虚生血,长命百岁,他们还信以为真!世界上找了钱不会用钱的人很多,看相算命卖药卖字画骗个千八百不是罪过,只要脸皮厚就成!”

夭夭向三黑子说:“三哥,你做了主席,可记着,河务局长要派归满满!”

本篇收入1945年文聚版《长河》单行本前,曾以《秋收和社戏》为篇名,发表于1942年5月1日《自由中国》论丛第2卷第1、2期合刊。署名从文。收入单行本时,篇名为《社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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