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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新与旧(2)

第二天,花狗不辞而行,把自己所有的衣裤都拿去了。祖父问同住的哑叭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走路,走那儿去。哑叭只是摇头,说,花狗还欠了他两百钱,临走时话都不留一句,为人少良心。哑叭说他自己的话,并没有把花狗走的理由说明,因此这一家希奇一整天,谈论一整天。不过这工人既不偷走物件,又不拐带别的,这事过后不久自然也就把他忘了。

萧萧仍然是往日的萧萧。她能够忘记花狗,就好了。但是肚子真有些不同了,肚中东西使她常常一个人干发急,尽做怪梦。

她脾气似乎坏了一点,这坏处只有丈夫知道,因为她对丈夫似乎严厉苛刻了好些。

仍然每天同丈夫在一处,她的心,想到的事自己也不十分明白。她常想,我现在死了,什么都好了。可是为什么要死?她还很高兴活下去,愿意活下去。

家中人不拘谁在无意中提起关于丈夫弟弟的话,提起小孩子,提起花狗,都像使这话如拳头,在萧萧胸口上重重一击。

到八月,她担心人知道更多了,引丈夫庙里去玩,就私自许愿,吃了一大把香灰。吃香灰时被她丈夫见到了,丈夫说这是做什么事,萧萧就说这是肚痛,应当吃这个。萧萧自然说谎。虽说求菩萨保佑,菩萨当然没有如她的希望,肚子中长大的东西仍在慢慢的长大。

她又常常往溪里去喝冷水,给丈夫见到了,丈夫问她她就说口渴。

一切她所想到的方法都没有能够使她与自己不欢喜的东西分开。大肚子只有丈夫一人知道,他却不敢告这件事给父母晓得。因为时间长久,年龄不同,丈夫有些时候对于萧萧的怕同爱,比对于父母还深切。

她还记得那花狗赌咒那一天里的事情,如同记着其他事情一样。到秋天,屋前屋后毛毛虫更多了,丈夫像故意折磨她一样,常常提起几个月前被毛毛虫所螫的话,使萧萧难过。她因此极恨毛毛虫,见了那小虫就想用脚去踹。

有一天,又听人说有好些女学生过路,听过这话的萧萧,睁了眼做过一阵梦,愣愣的对日头出处痴了半天。

萧萧步花狗后尘,也想逃走,收拾一点东西预备跟了女学生走的那条路上城。但没有动身,就被家里人发觉了。

家中追究这逃走的根源,才明白这个十年后预备给小丈夫生儿子继香火的萧萧肚子,已被另外一个人抢先下了种。这真是了不得的大事。一家人的平静生活为这一件事全弄乱了。生气的生气,流泪的流泪。悬梁,投水,吃毒药,诸事萧萧全想到了,年纪太小,舍不得死,却不曾做。于是祖父想出了个聪明主意,把萧萧关在房里,派两人好好看守着,请萧萧本族的人来说话,看是沉潭还是发卖?萧萧家中人要面子,就沉潭淹死,舍不得死就发卖。萧萧既只有一个伯父,在近处庄子里为人种田,去请他时先还以为是吃酒,到了才知道是这样丢脸事情,弄得这家长手足无措。

大肚子作证,什么也没有可说。伯父不忍把萧萧沉潭,萧萧当然应当嫁人作二路亲了。

这处罚好像也极其自然,照习惯受损失的是丈夫家里,然而却可以在改嫁上收回一笔钱,当作赔偿损失的数目。那伯父把这事告给了萧萧,就要走路。萧萧拉着伯父衣角不放,只是幽幽的哭,伯父摇了一会头,一句话不说,仍然走了。

没有相当的人家来要萧萧,就仍然在丈夫家中住下。这件事情既经说明白,倒又像不什么要紧,大家反而释然了。先是小丈夫不能再同萧萧在一处,到后又仍然如月前情形,姊弟一般有说有笑的过日子了。

丈夫知道了萧萧肚子中有儿子的事情,又知道因为这样萧萧才应当嫁到远处去。但是丈夫并不愿意萧萧去,萧萧自己也不愿意去,大家全莫名其妙,像逼到要这样做,不得不做。在等候主顾来看人,等到十二月,还没有人来。

萧萧次年二月间,坐草生了一个儿子,团头大眼,声响宏壮,大家把母子二人照料得好好的,照规矩吃蒸鸡同江米酒补血,烧纸谢神。一家人都欢喜那儿子。

生下的既是儿子,萧萧不嫁别处了。

到萧萧正式同丈夫拜堂圆房时,儿子年纪十岁,已经能看牛割草,成为家中生产者一员了。平时喊萧萧丈夫做大叔,大叔也答应,从不生气。这儿子名叫牛儿。牛儿十二岁时也接了亲,媳妇年长六岁。媳妇年纪大,方能诸事作帮手,对家中有帮助。唢呐吹到门前时,新娘在轿中呜呜的哭着,忙坏了那个祖父,曾祖父。

这一天,萧萧抱了自己新生的月毛毛,却在屋前榆蜡树篱笆看热闹,同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

本篇发表于1930年1月10日《小说月报》第21卷第1号;1936年7月1日《文季月刊》第1卷第2期,7月号。署名均为沈从文。

山道中

他们是三个同乡人,从云南军队中辞了差,预备回家。

走到第八天的路,三个人的脚走成半跛了。天气很热,走了不远,一到树荫下就得坐在路旁石头上歇气,或者买甜酒米豆腐吃,喝一瓢卖点心人从远方用木桶担来的凉水,止了渴又即刻上路。不上路,担心“落伍”。在边省走路,是不适宜于休息的。走的全是山路!再过五天应当到贵阳了。各人巴望到贵阳。到了这地方,算是近家了。实则家去贵阳还有十三站路。总之若到了贵阳,便算得是家边了。十三站!他们已经走过八天,到贵阳还要五天,也正是十三站。

他们从云南省动身到XX走了六天,其中一个伴,给烧热病攻倒,爬不起身了,于是乎三人一同在一家小旅馆中呆下来。请医生。买药。煎药。找生姜灯草作药引子。发烧的人成天胡言谵语,把药吃下去以后就呼呼的睡去,全身出汗。住了十天,感谢天,这小地方医生居然会把病人治好了。他们第二次又上了路。所谓走了八天,就是从XX算起,每天一亮走起,到日头寂寞的落下山后为止,除了饮食,除了树荫下小坐,全是不能停顿的。每天走一大站,路为六十里,里是等于平常里数的三倍,名为“蛮路”的。每到天将断黑,一落店,洗脚,吃饭,倒在铺有厚草荐与硬棉絮床上去,睡眠便把人征服了。第二天,鸡叫第二声,便爬起身来,在灯下算账,套上草鞋,太阳还未露头又上了路。

他们在行路时,是沉默的。从洞边过,从溪边过,从茅屋边过,路上所见全是一种寂寞荒凉情形。茨堆上忽然一朵红花。草地里忽然满是山莓。一条行路的蛇。一只伏在路旁见人来始惊讶飞去的山鸡。一间被兵匪焚去的屋。一堆残败的泥墙。一个死尸。一群乌鸦。所见所闻使人耳目一新的很多,使人心上不安的也不少。在一条长长的寂寞的路上行走的人,原是不能有所恐怖的。执刀械拦路的贼,有毒的蛇,乘人不备从路旁扑出袭人的恶犬,盘据在山洞中的山豹,全不缺少。这些东西似乎无时不与过路人为难,然而他们全曾遇到,也全曾平安过去。

天保他们,让他们在一切灾难中得到安全。

他们沿着大道走去。在这里,所谓大道,就是每天有远行人,小商贩,牛客,纸客,送灵榇的小小队伍,联络不绝的各在路上来去的道路。在路上,能遇到灾难以外还可以遇到此辈的道路①。全是在深山中,人家很少,坡是荒废的。间或有密密的树林,无人管理的菜园,破败坍毁的水磨。路上所见的本地人,几乎全是褴褛不成人形,脸上又不缺少一种阴暗如鬼的颜色。小站小村虽然沿路都有,但到行旅十人以上时,若想在小站上住下,米同盐与住处全将发生问题。

这时节他们正过一条小溪,两岸极高。溪上一条旧木桥,行人走过时便轧轧作声,傍溪山腰老树上有猴子叫喊。水流汩汩。远处的山雀飞起时朋朋振翅声音也仿佛可以听到。溪边有座灵官庙,石屋上尚悬有几条红布,庙前石条上过路人可以休息。

“我要歇歇,慢走一点。”一个走在第一年龄独小的青年说。他先过了桥,便把背上包袱卸下,坐在石条上不走了。

第二个正在过桥,“不要懒,这里不行!”然而过得桥来,仍然也停着了。

第三个像大哥,没有过桥,就留在溪南边。昂头望,望到山崖藤葛间一群的猴子了。猴子正如有所警戒呼唤着,又像在哭啼。“看,巴屁股老三!”其余两人也就昂头看那猴子。猴子是那么一群,于是他们数点那数目。七个,八个,十一个,搜索着,数点着。

“什长,过来坐坐,这里很凉快!”

“不能久坐!”

“天气早,不怕的。”

什长过桥了。背上是一个巴斗大包袱。过了桥便把包袱掷到灵官菩萨座前,且注意那神前褪了红色的小木匾。他认识字,于是念道:

“保佑行旅。宣统三年庚申吉日立。三湘长沙府郑多福率子小福盥手敬献。——呀,是个乡亲!”

听到什长的说话,坐在石条上的青年也站起了。他也念,且想爬上神龛验看那菩萨的额角间的一只竖眼,是否能移动。

“老弟,莫上去,坐一坐,我们走路。”

“三湘长沙府——这是沙头②。有十五年了。他说盥手,(他认盥做盆字)什长,我们也洗一个手吧,溪里水好得很,不用盆,可以洗脸。”

第二个过桥的人,正坐在石条上整理草鞋,自言自语说:“这地方风景真好。”这时,听到年幼的同伴读“盆手”,就笑了,开口说,“庆庆,是洋磁盆是木盆?”

“不是盆字是什么?”

他站起来了,望望匾上的字,哈哈大笑。

什长说:“读‘款’。这字同浣差不多。庆弟,你的书读到九霄云去了。”

“千字文上并不有这个字。”

“有。你记不来罢了。”

“你念我听。”

“我也记不来了。”

三人就哈哈笑着。字的出处三个退伍兵士都找不出,却找到这字的意义,“盥是洗浣”,他们将下溪洗手洗脸。庆弟先下去,绕了路,从一个坎旁到了溪中,一面用手试水,一面喊。

“什长,什长,水冷得很,可以做凉粉!”

“快洗吧,要走路!”

“我想洗洗脚。”

“莫洗脚,山水洗不得脚,会生病的!”

“还有小鱼!多得很;一只,二只,七只,……”

“快一点!我们要走路,太晚了不行!”

“有鱼咧。有小螃蟹。真多。莫非是灵官的水兵?看它们成队玩!”

“上来吧,水舀一碗上来。把帕子打湿。我们不下溪了。”

“下来看看吧,好玩的。”

“庆庆你不上来,我们就先走了。”

“那我就不上来了,坐到水里等你们回来。这里好玩。多凉。有花石子!”

“你不上来当真我们走了的,你太不行了,这不是玩的地方。”什长的话有点威风,就因为他是一个什长。

年青人,天真烂漫的,一手拿着那个洋磁碗,一手折得一枝开成一串的紫色山花,上到路边了。把水给年长的什长喝,又把湿面巾送给另一同伴。他自己就把花插在包袱上面,样子很快乐,似乎舍不得那水中的小鱼小蟹,还走到桥边向下望。

“什长,下面水是镜子。有人刻得有字在石头上。瞧,是篆字!”

话说得很多,什长不理,另一伙计心被说动了,也赶过桥边来俯瞰。

天正当午。然而在两山夹壁中,且有大的树,清风从谷中来,全不像是六月天气。若不必赶路,在石条上睡睡,真是做神仙人所享的清福了。风太凉爽,地方适宜午睡,年青的庆庆想到了的。他听远处有砍木头声音。有点疲倦,身上发松,他说:“这里好睡觉。”什长只擦脸,不做声。那一同伴又说:“什长,这里像我们乡下。”

“这里还离湖南境十七天。”

“我们到底还要走多远?”

“二十四天,二十二天,……我们已经走过小半了。”

“今天到落店时应当喝一杯。几天不喝酒,走路也无脚劲。”

“到贵州省我们可以上馆子,我的钱还够请你们吃那里的烧鸡!”

“到贵阳要几天?”

“八天就够了。今天歇老坡寨,明天枫林场,后天……”

在他们原来的路上,四个卖棉纸的人,肩上是长大扁担,两头是成捆的薄纸,来到对溪。他们因为见到庙前有人休息,所以过了桥,把肩上的东西用竖架撑起,各人也休息下来。各人用围在腰边的布片抹脸上身上的汗,各用头上的细蔑遮阳扇凉。他们不互相交言,沉默的望了望几个原来休息的也是走远路的人,便放下担子不顾,各走到溪中洗脸吃水去了。

庆弟同什长说话:“什长,这些人也是到贵阳吗?”

“全是同路。”

“他们为什么那么远去卖纸,这纸值什么钱。”

“他们不一定靠卖纸。他们褡裢里有银子。顺便挑一担纸压压肩,预备下去办货,回头就赚钱了。”

“不怕抢?”

“他们褡裢里有银子,身边有刀子,性命是同银子在一块儿的!”

“今天来往人多,你瞧,又来两个了。”

那两个人也过桥了。同他们一样,一种老营伍中人的精神,遮阳草鞋皆极其精致整洁,背上的白色包袱虽小却很沉重,腰下挂刀,像赶差事。匆匆的过了桥,来到庙前,其中一个白脸的,见歇憩人多,就口上打唿哨,主张歇歇。另一个黑脸的,虽然停着,却露出迟疑不定的神气。

“让我吸一口烟,讨个火,大哥。”

那黑脸大哥不作声,走过灵官神座前,看那木匾。即刻且坐到那高神座上休息了。白脸人就很和气的走过来,问什长讨自来火。

“哥,能不能借一个火?”

“对不起。我们全不吃烟。”

“对不起。……是到贵阳么?”

“还远的,贵阳是一半路。从昆明来。”

“啊呀呀!小朋友也走这样的长路?”

那下溪洗脚的生意人,有一个从溪边爬上坎了,口中正含着一枝旱烟管,人口中冒烟,烟斗口中也冒烟。白色的烟被风所刮,奔飞的散去,白脸汉子又到那人身边去,“朋友,把你火镰借用一下。”那生意人取下火镰同竹管中纸煤,白脸汉子便以身背风取火,把卷烟吸燃,且递给黑脸汉子。

黑脸汉子也望到山上的猴子了,作声吓猴子,长长的声音,在谷中回应多久,猴子援枝向背僻处隐了。那大汉子似乎因为那空谷回声感生了趣味,又发着长啸,到吸烟时为止。

他们自己在说话:

黑脸说:“今天是什么时候了?”

白脸说:“刚才不久听到有鸡叫。日头当天,影子已圆,午时了。”

黑脸又说:“近来路上清吉,来往人多,比去年强得远。”

白脸又说:“我四年前八月间从此过身,跟随团长,有八个兵士。那时八个兵士有枪,还胆怯!”

……“近来不怕了。”

……“三月间剿过一次,杀了四百多人,洗了三个村子。”

……“什么人带的兵?”

……“听说是王营长,游击队的,一共带四连人,打了个五六天,毁了三个堡子,他妈连鸡犬也不留他一个。”

……“地方太苦了。剿一次,地方也更荒凉了。”

……

几个做生意人全从溪下爬上来,各人扭着那湿布巾且向空气中抖着,慢慢的系它在腰边,又慢慢的从腰边取下火镰,旱烟具,预备吃烟。

庆庆坐在石条上打哈欠,只想睡觉。

什长看看这不成。把包袱背好。“走,不许停!”

“我想睡。”庆庆真想用包袱作枕头倒下去,躺个四平八稳。

“不行,庆弟,你不走我们就走了。”

“我们同纸客一路走,好歹是一路落站。”

什长不再说话,先走了。继着把包袱背好,也动身了的是另一同伴。余下年青人同那包袱,他无办法,一面叫“等到等到”,一面也站起身来,匆匆把包袱背好,赶上前去了。

他们上了道。几个纸客就坐在那石条上吸烟。军官模样之一的白脸汉子,也下到溪边洗面巾了。追上前去的年青人,略显得踉跄,一面同前途的旅伴说话一面赶路。

“什长,等等,天气早哩。”

“早到一点就可以得到好住处。”

“你说我们应当换草鞋不应当?我们草鞋全坏了。那苗婆娘骗人,我们上了当。草鞋咬我的脚跟,不换换我走不动了。我们应当多出点钱,买好货物。伙计,你为什么这样忙?你跌了。掉到溪中可不是玩。水极冷,很深,你不能泅。有蛇,你瞧,一条花蛇在水面溜哩。多快呀。什长哥,当真的事,蛇在水上!”

说着。走着。什长把脚步放慢,让年青人追及了。他退开一点,让年青人先走,自己跟在后面上路。什长略略生气的说道:

“庆弟,应当勇敢点。道路还远。今天应当早早赶到站口。你不要丢高坳地方人的大丑。吃得,饿得,走得,干得,挨冷挨热得,这是高坳人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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